內容簡介:
允薩受命守護族中寶珠,巧遇那嬌俏直率的瑤族姑娘。
也曾出手救過她好幾次,但還真是「狗咬呂洞賓」啊!
不過基於職責,教訓一下那頭頻闖禁地的白毛畜生,
竟不小心被這丫頭依照瑤族習俗給「一咬定情」?!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看他怎麼收服這小蠻女回家好好管教!
為了祭拜死於鷹爪下的姊姊,洛翩翩偕父前往女真,
卻屢次被那老繃著俊臉、喜怒不形於色的女真男子所救。
自己不過是為保護心愛白鷹,而衝動地咬了他一口嘛!
爹爹卻誤認他是她的情郎?!更雞婆地替他倆定下了親事!
他看起來雖然淡漠難親近,但心思卻異常柔軟──
哎呀!真糟糕,為什麼自己似乎有些心動了……
第一章
女真 夏
天色蒼蒼,原野茫茫,隨風低垂的牧草間,一群牛羊正低頭享用著被伊立克渤山雪水滋養的豐美青草。
洛翩翩仰頭,感覺暖暖夏風,吹拂過一望無際的綠色天地,及她額間的瀏海,將她浸染在清新的青草氣息中。
閉上眼感受自然的氣息,她耳邊似乎還迴盪著跳神師公與族人唱的曲調悲沉、禱告保佑賜福的盤王歌。
阿姐,你是戀上這裡的天空,所以捨不得回家嗎?
「翩翩,走了!」
洛翩翩驀地回神,連忙應聲:「阿爹,女兒不去。」
「怎麼能不去,多虧盟長幫忙,這次咱們才能順利回到悠悠安葬之地,為她祈福。」
幾年前,他與長女洛悠悠為了兩隻異種獵鷹--海東青來到女真,卻沒想到其中一隻海東青生性兇猛難馴,以致洛悠悠命喪鷹爪之下。
將洛悠悠葬於異地,洛庫倫每年都會偕同一行人來到女真,為長女跳神祈禱,禱告盤王保佑賜福。
曾經大家對洛悠悠的事感歎不已,但經卜問盤王得到的結果是--洛悠悠的死源於她與白鷹的宿世情緣,眾人唯有感歎上天捉弄人。
過了這麼多年,雖然闖禍之鷹仍然下落不明,但洛庫倫希望至少讓身為瑤族的洛悠悠,能在傳統儀式下得到安息。
而小女兒洛翩翩今年滿十五歲,遂隨著一行人來到女真,祭拜亡姐。
聽到父親的話,她揚起甜美的笑,很不客氣地違抗父令。「大人的宴會把翩翩悶死,所以阿爹領大伙赴宴便成了。」
洛翩翩話一說完,身穿紅衣,面容清麗的她拿起胸前的白玉鷹笛,朝著天空發出哨音。
「戟!」
白鷹聞聲,在蔚藍天空盤旋飛行了片刻,在第二聲鷹笛響起瞬間,朝紅衣姑娘俯衝而下。
「翩翩!小心!」洛庫倫杵在一旁,瞧得膽顫心驚。
獵鷹體型那麼大,啪的一聲,就這麼衝上,莫怪長女會……洛庫倫心一凜,護女心切地急急推開女兒。
也許是急昏了頭,他這一推,卻因為施力不當,硬是將女兒纖柔的身子給推飛幾尺。
衝撞來得突然,洛翩翩還來不及尖叫,碰咚一聲即滾進草原,腳上的繡花鞋也跟著咻一聲,飛了出去。
「阿爹啊--」洛翩翩沒好氣地大叫,真不知父親此舉是為她好呢,還是想鬧著她玩的。
「好、好!阿爹救你的鞋--」聽著女兒的抗議,又瞧見閨女的繡花鞋由眼前飛過,洛庫倫滿腔熱血地飛身搶救。
他的身形極為俐落,轉眼間已不知撲往草原哪一方。
洛翩翩瞧著父親誇張的行徑,忍不出唉歎了一聲。
在「瑤五寨」裡,「瑤老」和「石牌頭人」大多由德高望重、辦事公道、經驗豐富的老人擔任。
父親洛庫倫便是「瑤五寨」的五寨之老--「瑤老」。然而雖身為瑤老,父親卻童心未泯地像個老小孩,連一丁點長者該有的風範都沒有。
毫無分寸可言的乖張行徑,總讓洛翩翩啼笑皆非。
現下,當洛翩翩耳畔傳來阿爹淒慘的叫聲,她管不了此刻有多狼狽,連忙站起身輕斥:「阿爹!你別鬧了喔……」
她扯嗓微嗔,方旋身便被不知何時立在身後的男子給嚇著。
男子的五官端正,輪廓分明,鼻樑挺直,眉形瀟灑,凌厲的目光流露出洞悉一切的自信。
他的肩膀極寬,一襲灰黑白交錯、綴著狐毛的左衽長衫,包裹住他頎長、壯碩的身形,斜罩在肩上的灰黑狐裘,更增添了粗獷不羈的原野氣息。
她黑溜溜的眼珠再往下,立即瞧見他的長指正握著她的鞋--
小鞋是以黑布鑲邊,藍布為底,上繡著色彩斑斕的花草圖案,她家鄉的圖騰。
他的大手讓她的鞋看來更小,霍地,窘困迫得她粉頰生暈,洛翩翩伸手欲搶,嬌聲叫道:「還我!」
「你的?」允薩正在陵墓附近梭巡,若不是身手夠好,說不準就被這天外飛來的東西給砸到。
男子的動作極為敏捷,大掌倏翻,便閃過她搶鞋的動作,語氣有幾分不確定。
「總不會是你的吧!哼!把鞋還我、還我!」
她瞠著圓眸,想趁其不備搶回自己的小鞋,偏偏人矮腿短,怎麼也構不著男子的手。
允薩瞧著她有趣的動作,好看的唇對著她似笑非笑地勾出一抹笑弧,默默瞧著她。
眼前的小姑娘不過十五、六歲,臉蛋紅撲撲、黑眸圓溜溜,圍著五色細珠的髮辮繞於頭頂,露出可愛的容顏與甜似蜜的笑容。
再瞧她穿著無袖、無扣的貫頭褂衣,下著蠟染裙,衣襟、袖口處都繡有精美花彩紋飾,允薩已約略知曉她的身份。
「看什麼?」感覺到他的注視,洛翩翩渾身不自在地問。
這人是長得挺俊的,但那似笑非笑的冷漠卻教她極不習慣。
在「瑤五寨」裡人人都是快樂的,大家總是大聲笑、用力唱歌,生氣或快樂全都清清楚楚的寫在臉上。
哪會像眼前的男人一樣,出現要笑不笑的詭異表情哩!
「老繃著臉會提早變老頭子唷!」洛翩翩在不自在當中,善良地出聲提醒。
但話說回來,就算眼前的男子老繃著臉,卻還是好看得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他聳肩,黑眸冷冷覷著她。
洛翩翩迎向他的視線,捂唇、俏臉一紅,倏地多了想咬掉舌頭的衝動。
她是腦袋瓜子出了什麼岔,竟同一個看來應該「年輕」的陌生男子說這種奇怪的話。
允薩面無表情,語氣淡漠的開口:「我想……姑娘還是顧好自己的繡花小鞋比較重要。」
由他的表情、語氣,洛翩翩探不出他半點思緒。
她怔然,秀氣的小眉輕蹙,咕噥著:好怪的男人!
她的思緒不由得在腦子裡繞圈圈,突地開竅--
男人剛剛說的話調侃意味甚濃,而她竟還傻傻地把心思落在他的古怪性格上。
俏頰不受控制的染著紅霞,她抬起下巴,似欲證明自己不笨地嬌叱:「哼!我要怎麼丟自己的小鞋是我的事,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允薩,因為她不服輸的表情,勾唇一笑。
半晌,允薩才意味深長地開口:「姑娘高興便成了。」
將她的繡花小鞋拋還給她,他足尖輕點,身手迅捷地消失在她眼前。
男子人高手長,力氣又大,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這一拋竟把她的繡花小鞋拋得好高、好高、好高。
「啊!你這怪人、惡人、壞到骨子裡的大壞蛋……」洛翩翩仰頭癡癡盯著天空中變得一丁點大的繡花小鞋,又氣又惱地咒念了一長串。
嗚……那鞋可是阿姐生前留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鞋面上的一針一線、一花一鳥,是阿姐費了大半個月才縫製完成。
阿姐知道她性子野,愛跑愛跳,還特地用麻線在鞋前後各納了塊羊皮,讓鞋防滑又耐磨。
這番心意,讓她哪還捨得繡花小鞋再摔一回。
於是傻傻地盯著似生了翅膀的繡花小鞋,她鎖定目標,瞧著它由小黑點直落往下,張臂攤掌準備要接小鞋之際,洛庫倫朝她奔來--
「翩翩!阿爹沒救著你的鞋,嗚!阿爹沒用……」
包著青布包頭,穿無領對襟長袖衣的洛庫倫由草叢中鑽出,一瞧見女兒,立刻撲向前抱著女兒,愧疚地懺悔低啜。
「阿爹!我真要被你給氣死了。」
洛翩翩氣得猛跺腳,掙開父親的懷抱,視線迅速轉回上方,重新定位準備迎接她的繡花小鞋。
「翩翩,寶貝女兒,你瞧什麼吶?」洛庫倫跟著仰頭,狐疑地出聲。
完了,她的位置不對。
在繡花小鞋將落地前,洛翩翩大嚷:「接住,阿爹快接住!」
「什麼?什麼?」洛庫倫感受到女兒激動的情緒,興奮地以為有什麼新鮮事。
誰知道,他的話方落,咚的一聲,手工紮實的繡花小鞋恰好擊中他充滿好奇的老臉。「誰?!哪個王八羔子敢襲擊本瑤老!」
洛庫倫氣呼呼嚷著,洛翩翩則上前拾起她可憐的繡花小鞋,萬分憐惜地揩去鞋上的灰塵,壓根不打算理會無辜的「受害者」。
就在此刻,一記鷹嘯劃破岑寂的蔚藍晴空。
洛翩翩穿回小鞋,倏地仰頭喊:「戟!」
洛庫倫見狀,捧著心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嗚……老頭子比不上那只禽獸,也比不上繡花小鞋,嗚!」
無視父親誇張的表情,洛翩翩心裡思索著該怎麼調教笨拙又愛玩的白鷹,不為所動地對父親出聲提醒。「阿爹,時辰晚了,誤了盟長的宴會可不好。」
「呃!」洛庫倫頓了頓,怨天尤人的模樣在瞬間消失。「那別再逗留了,咱們走。」
「阿爹好好同盟長玩,翩翩和『戟』四處走走。」洛翩翩趕緊邁開腳步,讓戟追隨在她身後笑道。
洛庫倫聞言皺苦了張臉。「盟長不好玩,呸、呸……不是、不是,阿爹的意思是,我也想同翩翩四處走走吶--」
女兒外向,愛妻又遠在「瑤五寨」,沒人陪,實在悶得很。
「我有戟陪著就夠了。」她燦燦地笑著,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唉!」洛庫倫深歎了口氣,著實拿古靈精怪的小女兒沒辦法。
也不管女兒有沒有聽到,他扯喉再吼:「別玩瘋了,知道嗎?」
水紅色的翩翩身影,隨著一道白影輕盈掠過草原,似一朵隨風飛揚的紅花,點亮了整片綠意。
洛庫倫停下叫喚,瞧著眼前美麗的景色忍不住蹙眉。
就算他喊破喉嚨,也沒人理他吧!
*** *** *** ***
在伊立克渤山,有種稀有的果子長於危巖峭壁處,帶著馥郁果香的鮮紅藥果,口感清甜,深具養血功效。
伊立克渤山終年雲霧繚繞,人煙罕至,藥果在千年不散的雲霧潤養下,添了一分絕塵的靈性。
當允薩接下守護陵墓一職後,他總會在梭巡陵墓周圍安全之餘,上伊立克渤山採藥果。
縱使山上人煙絕跡,孤崖形勢險峻,他亦不為懼,只因這藥果是身體孱弱的妻子最喜歡吃的。
摘了約莫十來顆藥果,他將盈潤紅果用方巾仔細包妥,頎長的身軀借勢竄起,瀟灑自若地由孤崖邊翻身躍回地面。
稍理了理衣衫,他未多做停留便直接下山,一心只想讓妻子品嚐到最鮮美的藥果。
幾個時辰後,他才剛下馬,總管拓倫早已在邸前等著他。
「爺,您回來了。」
「夫人今天狀況如何?」
他與妻子舒洱佳打小一塊長大,雖然她長自己兩歲,但兩家皆是女真部落的望族,至適婚年齡後,兩人順理成章結為夫妻。
可惜的是,舒洱佳與他成親之後,原本孱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打從年關過後,臥病在床的她便沒能再起身。
即便如此,允薩未曾放棄過任何能治癒她的可能。
「蒲潔兒餵她喝過藥後,睡下了。」
拓倫一如往常同主子報告夫人的作息狀況,與府裡的大小事務。
允薩微頷首,繼而開口問:「我去瞧瞧她,這個時辰了,最後一帖藥該煎好了吧!」
「拓倫這就到廚房拿藥,再送至夫人房裡。」
拓倫恭敬開口,心裡為主子對夫人無微不至的照顧敬佩不已。
主子雖然公務纏身,但仍沒忘記夫人一日服三帖藥的時辰。
「爺要在房裡和夫人一塊用晚膳嗎?」拓倫離開前又問。
允薩挑眉,朝拓倫勾唇一笑。「也好。」
感受到主子讚許的表情,拓倫笑了。「我立刻差廚房備些清涼可口的水飯,爺回來,夫人應該會有用膳的胃口。」
所謂的水飯便是將做好的高粱米飯放入清水中浸泡,待要吃時再撈出裝盛,這是他們在夏季常見的吃法。
溽夏炎炎,夫人胃口不好,備些清涼的水飯,應該會比較好入口。
「唔!再準備一些白肉血腸、酸湯子和餑餑。」想到妻子可能有食慾同他一起用膳,他便思酌著什麼是妻子久未吃到的食物。
「爺請放心,拓倫會讓廚子多準備些菜色。」拓倫垂手躬身後,俐落地領命辦事去。
瞧著下僕的神情,允薩不由得有些赧然。
或許是對妻子有太多愧對,一遇上有關她的事,他便不由自主謹慎了起來。
允薩暗歎了聲,思索片刻才又邁開腳步,由院子大門左側的小門進入北炕--他與妻子的寢房。
「你回來了?」
允薩一踏進房,妻子的聲音便由垂帳中傳來。
「正要喚醒你一同用膳。」他走近臥榻柔聲開口,在妻子面前呈現的是最溫柔的一面。
聽到夫婿期待的語氣,她幽靜的臉龐有些愧疚。「我沒什麼食慾。」
「沒關係。」伸手探了探她的額,他輕扯唇又問:「炕夠暖嗎?要不要再添點柴火?或者想喝點水?」
感受到他的關心,舒洱佳握住他的手。「夠了,你不用為我煩心這些小事。」
「說什麼傻話。」語落,他由袖中掏出包著藥果的方巾喃道:「說不定吃了藥果,你就有胃口了。」
「你又上山去了?」舒洱佳微蹙眉,屏氣凝神地問。
刻意忽略妻子語氣裡的憂心,允薩微笑,語氣甚是歡喜。「今天大有斬獲,你瞧!這十來顆藥果紅得漂亮極了。」
他的回答讓她臉色一僵,眼底、唇畔的笑意瞬間消失。「允薩,我不吃藥果沒關係,你不要再為我冒險了……」
伊立克渤山終年雲霧繚繞,崖深不見底,每每瞧夫婿帶著藥果回家,她便膽顫心驚地不知該喜該憂。
「你喜歡,我便摘來給你,為夫也只能為你做這些事。」他握住她略涼的小手,口氣帶著不容置疑與微微的苦澀。
她是他的妻,照顧她、體貼她,本來就是他的責任。
舒洱佳一言不語地望著他歎息,心裡有太多、太多不捨。
她知道允薩縱使外表冷漠嚴肅,但潛藏在厲冷俊顏下的是,比一般男子更深、更熾、更狂的情感。
只是她無福消受吶!但能嫁與他這重情重義的男子,她今生已無憾。
「允薩,假若舒洱佳真無緣與你白首,你也別難過。」
「說什麼傻話!」他濃眉輕皺地握著她枯瘦冰冷的小手,心痛地無法自己。「是我沒能照顧好你,是我的錯。」
他們和一般夫妻不同,成親後不是益發親密,反而是更加疏離。
被盟長委以重任的允薩,幾乎長年追隨盟長穆圖遠征各小部落。
而舒洱佳也許是孤單、或許是小病未理,在眾人驚覺時,她的身體狀況開始走下坡,小病釀成大病,接著就一發不可收拾,待允薩發現時已藥石罔效。
「舒洱佳只是遺憾,沒能為伊爾根覺羅家添子嗣。」她幽幽歎息,語氣比風還輕,縝密的心思哪裡不明白夫婿心裡的想法。
他對她的病,始終懷有愧歉。
見他不語,舒洱佳凝著淚堅定地低語。「允薩,你就讓我安心,選個好姑娘,早早納個妾吧!」
允薩怔了怔,有些驚愕。說實話,他壓根沒想到要納妾。
「你再胡說,我要生氣了。」允薩掩飾不了心頭澎湃的情緒,不自覺冷著嗓。
他們都知道,以舒洱佳目前的身體狀況,他們……沒有將來。而聚少離多的日子讓舒洱佳更加確定,她與允薩之間的感情,親情絕對濃過於愛情。
所以她逼著他面對現實,逼著他不得不為伊爾根覺羅家的傳承,考慮納妾。
「允薩,別這樣,是我沒用,不管生或死,舒洱佳永遠是伊爾根覺羅家的人,永遠、永遠--」
允薩打斷她的話,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裡,低嗄的嗓揉著太多不安。「別說了,來日方長,我們總會有孩子的……會有的!」
歲月流轉的記憶在腦海留下動人軌跡,他的生命裡,向來只有她,兩人由年幼時的淡淡情誼,醞釀為男女之間的情生意動。
能共結連理是如此理所當然……而今日,舒洱佳會走到這個地步全是他的錯!
允薩深吸了口氣,赫然驚覺,抱著她,他鼻間充斥的不再是馨香的女性幽香,而是一股濃濃的藥味。
思及此,更加深了他心痛的感覺,圈住她的雙臂,陡地加重許多。
舒洱佳心滿意足地枕在夫婿溫暖的懷裡,輕歎。「傻的是你吶!」
燭光下,她眉心留下淺褶、嘴邊上揚的弧線揉著淡淡的幸福。
自從病後,她不再奢求允薩的愛,只要能偎靠著他、只要他心裡有她,這一生她便再無所求,就算兩人之間維持著這淡淡的感情也無妨,她只希望允薩能記住彼此最美好的曾經,那就夠了。
舒洱佳端詳著夫婿,心中無限感慨地想著。
「別說這些了,我選顆最美的藥果讓你嘗嘗。」拋去翻騰的思緒,允薩恢復原有的冷靜。
「嗯,謝謝。」舒洱佳微微頷首,嘴邊逸出淺淺的笑,心卻揪成一團。
「我差了人將晚膳送進房,等會兒,咱們一起用膳。」
「好。」
凝著他極力裝出欣然的語調,舒洱佳只能心痛地柔聲應允。
第二章
洛翩翩從不知女真有這麼大、這麼美。
當「戟」巨大的羽翼劃過蒼穹,自在地在蔚藍天際展翅翱翔時,她似能感覺它俯瞰下的鄂霍多金斯高原有多麼遼闊。
在伊立克渤山下的鄂霍多金斯高原有一望無際的綠原,溪水縈繞貫穿高原,牛羊散佈其中,四處充滿不絕的豐沛生機。
「哇!戟,這裡真的好美、好美!」
蒼穹透藍、草原翠綠,天高地闊。她在草原中跳著舞、繞著圈,具有民族色彩的紅色衣衫在藍天綠地的襯托下,像朵恣意綻放的小紅花,美得讓人屏息。
似是感應到主人的喜悅,翱翔於天地間的「戟」斂翅俯衝,落棲在主人纖柔的肩頭,用它結實豐潤的羽毛蹭著她粉嫩的頰。
洛翩翩被它逗得咯咯直笑,好半晌才道:「你餓了吧!我帶你到溪邊捉魚,賞你一頓大餐。」
「戟」發出短促的低鳴,似是回應主人的提議。
一人一鷹互動親密,洛翩翩習慣了「戟」的陪伴,與它有一搭沒一搭邊聊邊往溪邊的方向走去。
「姑娘請留步。」不知由哪兒冒出的遼人,擋住她的去路。
洛翩翩嬌顏微側,水眸不解地睨著他。
對方身著左衽長袍,披肩狐毛,粗腰間的羊皮腰帶繫著一隻水囊,右腰則別著一把彎刀,看起來便是遼人的裝扮。
「姑娘莫驚,咱們只是想同姑娘談宗買賣。」
「買賣?」洛翩翩蹙起眉,心中的疑惑更深。「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可以和你做買賣。」
她說得坦然,杵在她身邊的男子卻發出豪邁的笑聲,半晌才道:「姑娘真愛說笑,你肩上的異種海東青就是最好的商品。」
「買我的白鷹?你們買頭笨鷹做啥?」洛翩翩蹙起眉,思索的表情更顯可人。
「笨?」遼人男子扯喉再笑。「小姑娘!海東青可是捕捉天鵝的能手,生性極其剽悍,飛行掠奪的速度更是鷹中之冠,沒有人會說海東青是笨鷹。」
他壓根把她當成不知海東青有多麼珍貴的無知小姑娘。
不理會他略帶嘲諷的語調,洛翩翩揚指搔了搔「戟」的鷹頰,逗得它發出舒服的低嘎聲。
「沒法子的,我的『戟』就是笨,大爺買了它,鐵定會吃虧的。」語落,她點了點白鷹的頭喃著。
那表情與神態,對著白鷹說話的成分還比較多。
男子打量著眼前的情景,不由得懷疑小姑娘過人的--馴鷹之術。
這海東青生來剽悍兇猛,說不定連個大男人都駕馭不了,但這只海東青卻在小姑娘身旁乖巧得猶如溫馴的鳥兒,情況著實詭異。
由她身上的穿著裝扮瞧來,似乎是來自苗疆,聽說苗疆之女,多半帶有妖邪之術……他暗暗打量著眼前的小姑娘,思索的意味甚濃。
自遼帝即位後,為了讓他能暢意打獵,於是大遼國便派遣使者至女真獵捕海東青,這些使者便稱為「鷹牌天使」。
若能將她納入鷹牌天使之列,必能得到遼帝的歡喜。
思緒方轉過,男子開口道:「廢話不多說,我們遼帝要定了這頭海東青,五百兩買它,算是給你面子了。」
今日他是看重她「高超」的馴鷹之術,才以禮相待,沒想到她似乎不把他當一回事。
洛翩翩聞言,俏臉一沉,麗眸瞅著男子。「哪有人這麼霸道?白鷹是我的,我愛賣不賣是我的權利,哼!」說罷,轉身欲走。
「站住!本爺是瞧你不是女真人才跟你說起禮數,若依我們鷹牌天使的作風,絕不和你多說廢話,直接帶走你的白鷹。」
「什麼鷹牌天使,聽都沒聽過,少誆我!」她啐了一聲,壓根不相信他的話,直接把他當成騙子。
男子久談未果,臉色丕變,強硬地亮出手中彎刀要脅。「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不把白鷹交出來,你甭想走。」
瞧他態度蠻橫,洛翩翩一張小臉因怒氣而暈紅。「不賣!不賣!就是不賣!」
「鷹牌天使豈能容你說不賣!」
男子耐心盡失,見她毫不妥協,遂揚臂擋住她的去路。
見他變了臉色,洛翩翩柳眉一揚地輕斥:「大爺擺明了強人所難。」
「對!本爺就是要強人所難,看你能奈我何。」
「我是不能把你怎麼樣,但我的『戟』就說不定囉!」洛翩翩涼涼地開口,眸光一落,「戟」立刻振翅撲向遼人。
不過片刻,天生的利爪與尖嘴便讓他身上傷痕纍纍。
男子始料未及白鷹會如此聽話,抄起彎刀,快猛地進攻。「你這可惡的妖女,待我拿下你和這頭受蠱惑的邪鷹,讓遼帝定奪。」
豈料白鷹極具靈性,凌厲的身形靈活地護著主人與敵人對峙。
見白鷹動作俐落,頻頻阻撓他的去處,男子改變了招勢,纏鬥了一番,白鷹已見疲憊。
見有機可趁,男子眸中閃過一絲陰鷙,躲過白鷹撲擊,揚刀就要往洛翩翩的頸子抹去的瞬間,一道高大的身影縱身疾來。
來者身形迅疾,眨眼間,已揚腿往男子踢去。
這一擊,震得男子連退數步,手中的彎刀墜地同時,允薩伸腿接住彎刀,足勁順勢往上一踢,彎刀不偏不倚插落在男子腿邊。
是他!
洛翩翩輕訝出聲,沒料到又會在此刻遇到當日「凌辱」她的繡花小鞋的男子。
「來、來者何人!竟然敢管鷹牌天使的事!」彎刀落地瞬間,男子儘管已被嚇得魂不附體,仍強撐作勢,出聲低喝。
允薩回身,雙手抱胸,劍眉一挑,冷冷地道:「想為非作歹就滾出女真人的土地!」
「本使者就想為非作歹,瞧你能奈我何。」男子揚聲一嗤,拾起彎刀,登時在他面前耍得虎虎生風、威風凜凜。
允薩眸光落在遠方,眉挑也不挑地將雙手負於身後,靜看著他何時才會裝腔作勢完畢。
見對方壓根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男子一時間怒火中燒,揚聲叱喝,還來不及出招,允薩早已一個縱身飛躍,長腿運勁一踢,男子便猶如斷線風箏般飛滾至丈遠。
冷眸落在男子的狼狽,允薩揚聲再道:「此回只是略施薄懲,若再讓我瞧見閣下出現,下場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因為遼帝好打獵,遼人對女真人的壓搾更變本加厲。
除了境內的海東青外,這些使者每到一處便搜括、搾取女真人的財物,甚至還會強奪女子陪宿,任意凌辱。
允薩身為女真人,著實無法忍受遼人的蠻橫行為。
望著男子倉皇離開,他回身瞅著眼前的小姑娘,正欲啟口,她卻搶了白。
「多謝!告辭。」她抱拳別過,慌慌垂下眸,暗自叫苦,不明白自己是走什麼運,怎麼又會碰上當日的大冷臉呢?
「等等,我有話問你。」冷冷覷著她的反應,如鷹般銳利的眸直定在她垂墜著五色珠的發間。
「不用問,沒什麼好說的。」
瞥了他一眼,她匆匆低下頭,腳步下意識加快許多。
好怪吶!視線交會,他的黑瞳映入眼底,堂而皇之地騷動她的心湖,教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心緒起了波瀾。
一遇上他便產生這樣的反應,這陌生的感覺讓她害怕起來。
允薩瞧她急著離開,表情有些僵硬。「這是你對待恩人的態度?」
今兒個是怎麼了,大家都愛擋路不成?
一思及此,她的語氣顯得更加驕縱蠻橫。「是啊!我愛怎麼對你就怎麼對你,管你是誰。」
懶得理會他的反應,她旋身欲走。
「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當真不知一個人在此有多危險?」允薩擰眉,伸手想拉住她的袖,手一滑,大掌直接落在她的皓腕上。
洛翩翩怔了怔,連忙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掌寬厚有力,因為習武的關係,指節和掌心佈滿粗礪的繭,抵在她柔嫩的肌膚,引發她內心一陣悸動。
莫名的,她討厭眼前的男子。
雖然他連救了自己兩回,唔……第一回是自己的繡花小鞋,該算嗎?
見她不說話,允薩雙眼炯炯有神,厲聲開口。「雖然你有海東青傍身保護,但並不代表你可以有恃無恐,在鄂霍多金斯高原不時有覬覦海東青的鷹牌天使,你最好快點離開,不要再惹麻煩!」
「我沒惹麻煩,用不著你假好心來救我!」洛翩翩雙手插腰,精緻小巧的下巴微微仰起,擺出不可一世的神氣模樣。
「蠻不講理!」允薩輕啐一聲,此刻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樣。
她有雙透明澄澈又生氣勃勃的眸子,未施脂粉的容顏可見其清妍秀麗。
「我就是蠻不講理,怎樣?」
聽他這麼一說,洛翩翩不爭氣地感覺到俏顏一紅,小拳緊握,似乎隨時可能出手招呼對方一拳。
瞅著她跋扈的俏臉,允薩猛地一凜,正聲便斥罵:「不怎樣!總之不准你再出現在此地!」
他身負守護陵墓的重責大任,這個陵墓方圓數百里內,都屬於他的管轄範圍。
而遼人為了海東青向來出手陰險狠辣,若不是他正巧巡視此地,依她的姿色與身邊的海東青,就足以讓鷹牌天使不擇手段想要捉她。
一想到此,他原本緊繃的語氣更加嚴厲。
洛翩翩外表看來雖獨立,但畢竟年紀尚小,驚魂未定又遭他如此喝斥,心裡一個委屈,淚花就由眸中竄出。
允薩愣了愣,沒料到看來大膽開朗、態度囂張的她會這麼哭了出來。
雖然他的語氣硬了點,但出發點是為她好啊……一時間,允薩竟辭窮得不知該說什麼。
「我……」
不管眼底的狼狽不及遮掩,她水亮直率的美眸嗔了他一眼,嚷道:「我--洛翩翩,最、最、最最……討厭你了!」
用力踩了他一腳後,洛翩翩甩頭就走。
允薩吃痛地悶哼一聲,傻在原地,被她莫名的情緒轉折搞得心緒激盪起來。
頭一回,他竟不知自己的心是為何而動,因何而亂。
「臭蛋、壞蛋、死人臉……」
洛翩翩吸了吸鼻,眼中的淚已被風吹乾,腦中拚命擠出咒罵的辭彙。
允薩瞧著她氣呼呼的背影,本以為兩人不過是萍水相逢,此後該是風吹兩散,各走各的。
誰知,他們之間的牽扯,已在無形中慢慢交集、糾結。
*** *** *** ***
「怎麼?有心事?」
雖然臥病在床,舒洱佳依然可以感覺夫婿內斂情緒裡的波動。
她知道,允薩身為女真的陵墓守護者與伊爾根覺羅家的一分子,身上背負的責任本就比一般人沉重,回到家又得面對她的病,心情自然無法輕鬆。
允薩回過神對妻子露出赧笑。「有些累了。」
這些日子,他終於明白放置在陵墓內的靈珠是何等稀世奇寶。
為了應付不斷闖入陵墓欲奪靈珠的盜墓者,他不得不投入更多的心力,以確保靈珠的安全。
「那就歇一會兒,老繃著張臉,會變老喔!」舒洱佳心疼地揚起手,撫著他滿是疲憊的臉。
當她的柔聲入耳,允薩有些訝然的問:「你……也覺得為夫面目可憎嗎?」
妻子的話讓他不由得想到紅衣姑娘說過同樣的話,表情看來有些懊惱。
聽著夫婿的話,舒洱佳輕輕笑出聲。「允薩,扶我坐起好嗎?」
允薩聞言,立即將方枕置於她腰後。塞滿具有藥療作用的香草藥枕,因為他的擠壓發出了淡淡的藥草香味。
舒洱佳輕徐地笑出聲。「你老繃著臉,不認識你的人自然會這麼以為,再說,是誰讓你受氣了?」
即便是臥病在床,她也希望能為夫婿分憂解勞,這也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他思量片刻,還是壓下心中的話。
為一個不識抬舉的小丫頭煩心,實在不像他的作風。
唉!舒洱佳暗暗歎了一口氣,縱使感覺到夫婿沉鬱的心情,她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不想說,她也沒體力再多問。
當深沉的疲憊襲來,她已累得不想再開口,唇邊的微笑,依舊淺淡如風。
「你還是躺下休息吧!」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發,允薩笑著走到窗邊,覺得房裡的空氣太悶,待久了讓人實在不舒服,推開窗子應會好些吧。
他的手方落,舒洱佳便揚聲輕呼:「不要開!」
疑惑爬上眉心,允薩回身,不解地瞅著妻子。「為什麼?你向來喜歡風、喜歡原野的自然氣息……」
「日前盟長請珊蠻來咱們家布風水局,他說這樣的環境對我的身體比較好。」
「珊蠻來過?」允薩的語氣不自覺透著一絲冷意。
對滿族的女真人來說,「珊蠻」是主持祭祀和與神溝通的神權代表。
按理說來,他們的「珊蠻」--哈碌遠深受盟長信任,若能得到他相助,來為家裡重布風水局,是可喜之事。
但不知為何,他始終無法信任哈碌遠,畢竟哈碌遠所屬家族向來與伊爾根覺羅家不和。
加上在眾多旁族分支裡,伊爾根覺羅家從他這一個輩分起,有不少堂侄兄弟深受盟長厚愛,皆委付與重任,更令哈碌遠家族不滿。
雖說哈碌遠是奉盟長之命,來為伊爾根覺羅家布風水,但他心裡不由得多了幾分揣測。
「允薩,有什麼問題嗎?」舒洱佳輕喚,看著落日夕陽輕灑在允薩高大的身影上,籠罩在金燦薄光下的他,竟有股讓她莫名不安的顫然。
為了不讓妻子擔心,他撫了撫她的臉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奇怪罷了,你別為這些瑣事煩心。」
「嗯!」她重新合上雙眼,唇邊銜著淡淡的笑。
事實上她也沒法參與、干涉這些不屬於女人的族務。
瞧她真的累了,他邊扶著她躺下邊開口:「過些天我會離開女真,你要記得按時喝藥。」
自從前幾年找到這顆珍奇靈珠,讓陵墓形成龍吐珠的格局後,不少覬覦靈珠的江湖人士前仆後繼地進入女真。
盟長為了嚴防有心懷不軌之人進入部落,於是將保護靈珠的使命托付與他。
今日收到探子回報,有兩名漢人正打算由撫順進入部落,雖然意圖不明,但他打算親自前往探查。
「我不是小孩了,會懂得照顧自己,你別擔心我……」舒洱佳輕喃著,逐漸昏沉的思緒讓她沒法再多想些什麼。
眸光落在她愈見消瘦、益發蒼白的臉龐,允薩揚手撫去她眉心的輕褶,胸口卻隱隱作痛著。
心一凜,允薩可以感覺舒洱佳已離他愈來愈遠,而他根本無力挽回。
兩權相害取其輕,即使心裡再怎麼不捨,在民族與愛情間,他幾乎不用抉擇就可以得到答案。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他緊握著拳,定了定心神,腳步沉重的走出寢房。
第三章
依舊是個朗晴的好天氣,允薩在離開部落前,到陵墓做了最後巡視,隨即快馬奔往撫順。
「駕!」馬兒在主人的鞭笞下由草原飛馳而過。
「戟!」
清脆的聲音隨著一記哨音響起,本該馳掠而過的允薩回眸,眼底便被一抹紅影給佔據。
這該死的小丫頭!
允薩忽地勒緊韁繩,俐落地翻身下馬朝紅衣姑娘走去。
洛翩翩旋身一看,眼底霍地映入一張臉上線條比石頭還堅硬的俊厲臉龐。
「你在這裡做什麼?」扣住她的手腕,允薩勃然開口。
旋空白鷹聞聲而未至,她柔嫩的皓腕便被突如其來的強大力量給制住。
因為他握腕的手勁,洛翩翩首先回過神。「放、放開我。」
他握得很用力,教她有種手腕要被握斷的錯覺。
緊蹙厲眉,允薩沉著嗓低問:「姑娘為何又闖入此處?」
「什麼闖入不闖入?你在說什麼!」
瞧著自個兒紅腫泛痛的手腕,洛翩翩似黑寶石的清澈眸子被逼出淚花。
「不要進陵墓打靈珠的主意,後果絕對不是你可以承受的,聽清楚沒?」
他無視她楚楚可憐、惹人心疼的模樣,不為所動冷聲宣佈。
說她不知天高地厚也罷,這回竟在陵墓附近徘徊,若被謹守族規的守衛發現,怕是又會惹出風波。
「放手!我手好痛。」洛翩翩嚷著,哪會知道自己誤闖禁地,心裡對這有恩於她的臭臉男子充滿了嗔怨。
她最近鐵定是與瘟神犯沖,要不女真這麼大,她怎麼走到哪兒都碰得到他這個「大恩人」。
難不成連上天也要她知恩圖報,向眼前的男子報恩?
允薩瞧著她黑眸滴溜溜的轉動,心想,不知這小丫頭腦袋裡又轉著什麼古靈精怪的想法。
「你究竟聽清楚沒?」他低下頭,灼熱的氣息,朝她軟嫩的臉龐撲去。
感覺到男子的氣息吹在臉上,洛翩翩又羞又窘,倔傲美麗的小臉浮現紅暈的同時,她已不自覺扯喉在他耳邊製造可怕的高音。
「聽到了、聽到了--」
突來的尖嗓直衝入耳膜,允薩倏地雙目大睜,沒想到她除了驕蠻剽悍外,還詭計多端。
「你!」
「是你無禮在先。」她不畏惡勢力,不甘示弱的瞠目迎向他凌厲的目光。
從小到大,沒人像她這麼大膽敢對他如此無禮,此舉儼然是在挑戰他的威信。
允薩眼裡蓄滿熊熊怒火,像只充滿生氣的黑豹,隨時要撲向她,將她剝筋挫骨似地讓人不寒而慄。
在這麼近的距離看來,他那雙幽深的冷眸更加懾人,令她萬分不自在。
雖然心裡頭是這麼想,但洛翩翩還是抬起頭,不以為然地瞪了回去。
「你瞪我?」接二連三的意外,讓她在初見允薩時的好感,在瞬間消失殆盡。
允薩瞧著她孩子氣的動作,只覺得莞爾。
她瞠著一雙宛如黑色寶珠般靈動的雙眸,正與他較勁著。她不服輸的稚拙,讓他冷不防地笑出聲。
「笑什麼?」
當他俊逸的薄唇揚起幾不可見的淡淡弧度時,洛翩翩訝於他的笑竟如此溫柔,心猛地一跳,竟有些失神。
「沒什麼。」允薩瞅著她淡淡開口,眼底映著被紅衣襯托得益發靈秀、可愛的俏顏時,竟覺得有趣。
他心裡有些納悶,怎麼會同一個小姑娘計較了起來。
察覺到他取笑意味甚濃的眸光,她仰頭尋著「戟」的身影。
這可惡的「戟」,又不知飛到哪去找珍珠,害得她得受這惡人欺凌。
「這不是你這小丫頭能來的地方,快走吧!」他斂眉寧定心神,硬著嗓音出言警告。
洛翩翩輕哼,終於瞧見「戟」盤旋的身影。
朝著天空發出一記長哨音,「戟」接受主人傳遞的訊息,動作迅速地嗥嘯撲飛而下,巨大銳爪朝允薩當頭擊去。
允薩眉一凜,輕易俐落地閃過,根本不把迅猛的海東青當一回事。
洛翩翩杵在一旁,見允薩迅捷靈巧的身形,忽而剛猛、忽而氣定神閒,恢宏氣勢宛若在瞬間化身為猛鷹與「戟」一決高下。
「戟」不遑多讓,僅憑著天性及身形優勢,俯、沖、擊、纏,有片刻讓允薩只能守,無法攻。
一人一鷹幾番纏鬥,鬥得淋漓盡致、精采絕倫的讓洛翩翩幾乎要拍手叫好。
僅眨眼間,允薩起身飛轉,連綿不絕的輕靈招式中暗藏內勁。瞬即,神猛獵鷹的「戟」竟被他充滿氣勁的掌給擊暈,原本凌厲、巨大的身子在瞬間墜地。
洛翩翩愣了愣,好半晌才回過神。「啊--你怎麼可以打它!」
「我不想死得面目全非。」活動了筋骨,因洛翩翩而起的紊亂思緒歸位,他攏了攏手中的狐毛綁手,淡聲道。
鷹爪如鉤、鷹喙如錐、巨翼若戟,面對不知人性為何物的猛禽,非得要全神貫注應付才成。
「啊--你怎麼可以打它!你這暴力、冷血的野蠻人。」洛翩翩抱著心愛的白鷹,嬌嗔指責。
允薩無動於衷地仰頭看了看天色,語氣帶著幾分鬱悶。「給你一個小小警告,不要再靠近陵墓!」
沒有一句道歉,語落旋身便要離開。
洛翩翩原本就氣他,加上他傲慢無禮的態度更猶如火上加油。
水眸蘊著灼灼火光,幾乎是出於直覺的張口便咬住允薩的手腕。
允薩不為所動瞥她一眼,因為她撒潑的行徑,僵冷的臉部線條猶如刀削山壁,堅硬得徹底。
痛意落在腕上,感覺到她卯足勁似要咬下他腕上一塊肉,他的眉連皺也沒皺,只是站在原地,表情有些不耐煩地等著她撒完潑。
洛翩翩瞪著眼前皮粗肉厚的男人,心裡直嚷嚷。
好累唷!牙關微微發酸,嘴中漫著血的腥甜,而她卻怎麼也拉不下臉向他道歉。
「無理取鬧夠了吧!」感覺到腕上的力道收了點,允薩內斂的眸光逐漸沉寂,深邃地教人瞧不出一丁點情緒。
洛翩翩訝然地鬆開牙關,看見他腕上皮開肉綻的慘狀,難以置信地摀住唇,如遭電擊地往後退了幾步。
她、她、她……竟然會失控咬了允薩,在他的手腕留下她撒潑的齒痕。
在族裡,按祖先留下的規矩,情郎會在愛妹的手上咬一口,這時愛妹也會在情郎手上還咬一口。
而咬這一口可是很講究的,咬重了會被笑說是狗咬,但咬輕了,卻表達不了對情人的愛。
雖然是她主動咬他的,但、但……眼前的臭男人不是她的情郎吶!
她怎麼會失控咬了他一口?
如果讓阿爹知道了,這事鐵定沒完沒了。
允薩瞧著她震懾的神情,揚了揚眉,心頭浮現一絲玩味。
被咬的是他,她為什麼如此吃驚,難不成她是為自己蠻橫的傷人行為感到愧疚嗎?
「這藥膏有很好的癒合功效,一日擦三回,記住千萬、千萬不要留下痕跡,知道嗎?」
哪有心思管眼前男子露出有趣的神情,她急著毀滅自己咬人的事實,千叮萬囑地掏出一個雕花鐵盒,連忙遞給他。
允薩揚眉,對她緊張的模樣抱著懷疑的態度。「藥膏沒毒吧!難不成擦了手便會爛了不成?」
爛了!
洛翩翩心一凜,完全沒聽出他的調侃。「不能爛、不能爛!千萬不能爛!爛了我就要、就要……」
允薩瞅著她著急的神情,等著她把話說完。
感覺到他注視的目光,洛翩翩深吸一口氣,全身像被火灼過似地漫著不自在的熱意。
「就要怎樣?」他平穩地開口,心裡極想知道她葫蘆裡賣什麼藥。
「就要、就要……嫁--」察覺到自己在他平靜的語氣引誘下,差點不自覺脫口說出秘密時,她連忙捂嘴瞠眸,硬生生把話給吞下。
她的反應真教人玩味,允薩眉一挑,不吭一聲直瞅著她,耐心等她把話說清楚。
男人沉默的態度讓四周漫著一股壓迫感,她定了定心神,被他瞧得心發慌。
「你瞧著我做啥?反正你照顧好你的傷口就是,如果爛了我就找你算帳!」
「這點小傷,我不會放在眼裡。」他冷了聲,對腕上的傷口視若無睹。
睨著他俊厲嚴肅的臉龐,洛翩翩再一次提醒道:「那咱們先說好了哦!傷口爛了我可不負責。」
按祖先留下的規矩,被咬的傷口只要發炎化膿,就表示戀人的情意已經溶入對方的肌膚和血液裡,這時這對戀人就可以擇吉日成親了。
思及此,洛翩翩秀氣的眉頭打了個結,假若與他這麼冷漠的人過一輩子,生活鐵定無趣到極點。
「我倒好奇,就算傷口真的爛了,姑娘又要怎麼負責?」
允薩輕輕佻眉,眸中的興味不減,不明白的是……她為何如此關切他腕上的傷口。
面對他的質疑,洛翩翩說得心虛,當眸光落在他腕上的傷口,她愈想愈覺得不妥。「這你不用管!」
給他藥膏也沒用,要這人照料好自己的傷口,怕是比登天還難吧!
一打定主意,她伸手便由腰邊的繡囊裡掏出一條紅布巾,不由分說地替他纏在傷口上。
允薩定在原地打量著她矛盾的言行,下顎繃得無比僵硬。「你到底又玩什麼花樣?」
她微怔抬頭,正好迎向他難以解讀的眼神,心口毫無預警地一熱,氣結地開口:「我可是獻出我的紅袖藥巾,你不准拆下來。」
紅袖布巾不是一般紅布,上頭浸著療傷藥草的汁液,是瑤五寨族人外出會隨身攜帶的藥物之一。
冷冷看著眼底的火紅突兀地綁在腕上,允薩忍下想當場掐死她的衝動。「我沒空和你玩遊戲。」
「誰和你玩遊戲了,反正你不准拆掉!」見允薩揚手就想拆掉紅巾,洛翩翩握住他的手,語氣裡有股張揚的嬌蠻。
他怔了怔,拿她嬌俏卻又十足野蠻的舉動沒轍。
天色漸晚,他實在沒空再與眼前的南方姑娘爭辯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記住,別再靠近陵墓了。」拋下意味深長的一眼,允薩俐落地翻身上馬。
直至男子在馬上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視線後,洛翩翩這才回過神,氣呼呼地直跺腳。
「哼!大冷臉、大怪人!」她對著已看不到的身影扮了個大鬼臉。
*** *** *** ***
轉眼間又過了一個月,洛翩翩雖然樂不思蜀地在女真玩得挺快樂,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再與允薩有所牽扯。
而此刻,她瞠著水澈的眸,瞪著眼前一臉漠然的男子。
「翩翩,發什麼愣?」
「啊?什麼?」洛翩翩勉強將落在允薩身上的眸光移開,失焦的水眸還揉著點茫然。
因緣際會下,她結識了陵墓的堪輿風水大師夜絕影與靈珠島的二姑娘水蘊曦,並在兩人進陵墓堪輿風水,不幸被困在陵墓內時,與「戟」及允薩一起救了他們。
「戟、薩爺及翩翩是我和夜大哥的救命恩人,理應讓我們做東請一回,也算是為我們離開女真的餞行。」水蘊曦輕揚唇,不難感覺洛翩翩與允薩間的波濤暗湧。
洛翩翩回過首,對著她咬牙道:「姐姐,我不跟那惡人同行!」
她勾著水蘊曦的手,美艷的眸迸著激烈的抗拒。
允薩瞇眸打量她,不遑多讓地冷冷開口:「我不屑同你這小姑娘計較。」
「你、你……」她氣呼呼指著他挺直的鼻樑,被他冷眸一掃,她竟辭窮的找不出足以形容他的辭彙。
「我怎樣?」允薩俊眉一揚,極滿意此時顯露在她臉上的情緒。
他知道洛翩翩的性子禁不起挑撥,往往只要一句話,便可讓她氣得漲紅小臉又叫又跳。
每每瞧見她被他逗得氣呼呼的小臉,心裡總是一陣快意。
「惡毒的大冷臉、尖酸刻薄,歹毒心腸……」瞧他似笑非笑的俊顏,她咬牙切齒地重複腦中可以形容他的辭彙。
聽著她在耳畔擾人的吼叫,允薩忍無可忍地揚起拳頭,卻又極為壓抑地落下。
眼前的小姑娘是惡魔,絕對有逼瘋聖人的功力。
發現他揚起又落下的拳頭,洛翩翩朝他扮了個鬼臉,眸光一定,霍地瞥過他的手腕--
「我要看你的手!」嬌嗓驚叫,洛翩翩為自己忘記這麼重要的事而暗惱。
允薩順著她的眸光,登時明白她想起了什麼。
「姑娘家不能隨便看男人的手。」他不自覺地將受傷的手負在身後,沉然的語調隱著警告的意味。
他話一落,夜絕影與水蘊曦同時朝兩人投以興味的眼光。
「薩爺,我們需要迴避讓你們好好說說話嗎?」水蘊曦巧笑倩兮地問。
允薩揚了揚眉,捺下心緒,無奈地聳肩。「我和愛無理取鬧的小麻煩沒什麼話好說的。」
「有、有!我們有很多事得一一清算!」洛翩翩咬牙一字一句強調,就算他們再怎麼不識相,也能感覺她此時的態度有多麼堅定。
「那我們就在『迎宴關』等候兩位。」夜絕影識趣地朝他們拱手一揖,即與水蘊曦先行離開。
待兩人離開後,允薩回神瞅著她,眸中質詢的意味甚濃。
怎麼也想不透這愛生氣又愛找麻煩的小姑娘,為何三番兩次與他作對。
「說好不准拆下藥巾的,你食言!」
「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會把那可笑的紅布留在腕上。」他淡淡扯唇,想不透她怎麼會為了一小片紅布,留下來跟他爭論。
「它不是可笑的紅布,是藥巾!」她氣得直跺腳,急切的語調透露出驚惶。
雖然早說好了不為他的傷口負責,但沒瞧見自己為他綁上的藥巾,她的心登時涼了一截。
「為什麼你會特別關心我腕上的傷口?」他斂下眉眼,冷硬的語氣有著百般不解。
她怔了怔,只能輕抿著紅唇,倔強地咕噥:「誰關心你來著,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允薩仍是為她執拗的矛盾感到不解,淡挑俊眉,沉思了半晌才揣測道:「難不成你家鄉有什麼奇怪的習俗……」
轟的一聲,洛翩翩感到一股熱氣直往臉上衝。
允薩暗自思忖她的反應,眉一斂,笑意陡然間褪去。「我猜對了?你在我腕上咬一口代表什麼?」
「沒、沒什麼……」
他的咄咄逼人教她幾乎不能喘氣,本該理直氣壯嚷出口的話,在他緊繃的臉部線條中不爭氣地嚥下喉。
螓首略偏地躲開允薩銳利眸光,心中暗自啜泣。
嗚……她怎麼可能跟他說出族裡的習俗吶!
「看著我,你不說出答案,咱們就這麼耗著也無妨。」他氣定神閒地揚唇,打定主意要她說出隱瞞的真相。
「我不說、不說。」她猛搖頭,寧願死也不願面對他嘲弄諷笑的神情,兩瓣紅唇緊抿似緊閉的珠蚌。
「洛翩翩!」允薩沉著嗓低吼,額上青筋因為她的無理取鬧而隱隱抽動。
「喊我的名字做什麼!管你喊百回、千回,我不說就是不說!」無視他凌厲的視線,她小臉漲紅,語氣急促地頂了回去。
允薩靜靜打量她的舉止,薄唇勾勒出別具深意的淺弧。「無妨,你不說,我還是有法子查出來。」
洛翩翩是聰明,但論年紀、資歷、謀略,他仍略勝一籌。
果不其然,洛翩翩瞪著他意味深長的笑,胸口驀地一悸,好半晌才心虛地嚅了嚅聲問:「你要向誰打探?」
「我不想說。」他反將了她一軍。
洛翩翩一怔,察覺允薩藏著太多心思的眸光,有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的秘密就要被揭發。
「少誆我!你不可能查探得到。」
「翩翩姑娘來自雲南『瑤五寨』。」他氣閒神定的開口,簡單一句便摧毀她的自信。
她警覺地抬起頭,俏麗的秀顏儘是戒慎疑惑。「那……又如何?」
光是這一點,並不足以證明什麼。
允薩聳了聳肩,神色不慍不火地從容回答:「我沒必要告訴你。」
她擰起秀眉,心裡一把火一股腦地直衝腦門。「少在我面前故弄玄虛,你絕對打探不到『瑤五寨』的事。」
她偏不信,只要她把自己的嘴管得緊緊的,哪還有人能知曉「瑤五寨」這奇怪的傳統。
「咱們就等著瞧,看看我有沒有這個能耐。」對她的怒意恍若未覺,允薩沉穩地旋身邁開腳步,已然猜到洛翩翩接下來的反應。
洛翩翩怔在原地瞪著他高大的背影,頭一回興起殺人的衝動。
倘若他真的查到什麼,那、那她一個姑娘家的臉往哪擺?
心猛地抽了下,她不加思索便跟在他身後,一張小臉因為思忖著該怎麼對付他而苦皺著。
*** *** *** ***
「蒲潔兒,爺還沒回來嗎?」
晚雲收,日落黃昏將天地綴得一片金燦。
素雅窗欞染上一層金黃薄光,透過窗映入斗室內,形成一道蠱惑的光束。
側過臉看著將盡的日落,舒洱佳抵不過心中的渴望,無由的想到外頭走一走。
「前些日子由中原來的風水術士為陵墓重布風水局,爺在盟長的指示下,近日正忙著遣派人手,重新修整陵墓。」
舒洱佳斂了斂眉,蒼白的臉龐儘是低落的神情。「是這樣啊……」
躺在榻上,舒洱佳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哪不舒服,只覺胸臆間梗著股郁氣,教她幾乎喘不過氣。
「蒲潔兒,帶我到後面的草原走走,好嗎?」話一說完,又管不住地連咳了數聲,聲音沙嗄得嚇人。
蒲潔兒倒了杯茶遞給她,語氣有說不出的驚慌。「不成!爺交代過,不能讓你出去吹風,還要按時給藥備膳……」
「我只是胸口悶得很,想透透氣、看看藍天綠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夫人……」蒲潔兒為難地杵在原地,不想破壞她的好興致,卻更不想讓夫人在她的貼身照料下出什麼差錯。
舒洱佳幽幽歎了口氣,幾個月前,聽說允薩到撫順追查幾名欲進女真的漢人行蹤後,隨即回到盟長身邊處理族務,回家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
不過相對的,她常病的昏昏沉沉,根本沒幾日清醒,很多事都是聽來的,因此也不知夫婿究竟回過家幾趟。
不過特別的是,聽僕人們說,有一回,允薩是帶著來自中原的風水大師一起回來的。
詳細情形她不知道,倒是她的精神從那一日起便清爽許多。
「不用太久時間,讓我聞聞綠草香便成了。」
微顫的聲音洩漏了她的渴望,蒼白的薄唇抿著哀傷的弧度,心中有種不安的預感。
她知道,或許……這會是最後一次了……
第四章
伊爾根覺羅家坐落在伊立克渤西邊,地勢比一般草原高,可俯瞰整個鄂霍多金斯高原。
蒲潔兒為夫人穿戴完畢後,推著木製輪椅由南炕的小門,走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才到達這適合遠眺的地方。
雄峻山勢,漫天晚霞染紅整片天地,在夕陽餘暉下,絢麗蒼穹被一抹霸然凌厲的身影獨佔,飛旋留連。
舒洱佳抬眸想細瞧,竟覺落日的夕陽十分刺眼。
她難掩失落地低下頭,攏了攏身上的狐毛罩褂,憶起她與允薩常在草原中奔跑的回憶,不勝唏噓。
「夫人,您沒事吧?」
「沒事。」舒洱佳垂下纖瘦的肩膀,腦中的回憶如浪濤翻騰,充斥在心口。
蒲潔兒擰了擰眉。擔憂地問:「如果夫人覺得冷,蒲潔兒再回去為夫人取件外褂?」
沉思了片刻,舒洱佳微微頷首。「好吧!我等你。」
難得起了興致,她不想逞強敗興而歸。
「夫人放心,蒲潔兒會速去速回。」
目送著她離去後,為了瞧山另一邊的景致,她打算改變輪椅的方向。
花了些時間,輪椅終於挪移了幾吋,誰知道力氣使不上,輪椅因為她的笨拙動作,反而順著坡勢往下滑。
還來不及尖叫,她心一窒,握在把手雙側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閉上眼等待即將到來的痛楚。
須臾間,一抹紅影風馳電掣地竄出,瞬間擋下木輪椅。
洛翩翩鬆了口氣,扯開笑容道:「好險!」
驚悸未褪,舒洱佳緩緩睜開眼,眼底映入陽光般的燦笑。「謝、謝謝你。」
「不過是舉手之勞,別客氣。」扶著輪椅,移到草地上,洛翩翩黑溜溜的水眸始終停在對方過度蒼白的病容上。
發現她打量的眼神,舒洱佳好奇地問:「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她亮眼的衣著打扮,讓人無法不注意。
「嗯!我的家鄉在雲南。」
「雲南……真特別,好漂亮。」舒洱佳忍不住伸手捻起她綴在發上的五色細珠,語重心長地開口。
「會嗎?」洛翩翩側了側頭,唇邊綻出一朵笑花。
「在家鄉我們人人都做這打扮,不過到十六歲就要改包頭帕了。」
「包頭帕?那是什麼?」她感興趣地問,原本無神的雙目竟染上點點晶燦的靈光。
洛翩翩眸光落在她蒼白的笑顏上,竟覺得她清雅的笑容,像極了死去的姐姐。
無由升起的一股親切感,讓她心裡多了幾分感觸。
不自覺地,洛翩翩對她說了許多有關於家鄉的事。
舒洱佳看著眼前活潑可人的小姑娘,聽著雲南的所見所聞,忒是新鮮,就像是親自歷游了一番。
長年被病痛折騰所遺忘的快樂,因著洛翩翩的一字一句又重新擁有。
「有機會姐姐可以和你的夫婿來『瑤五寨』玩,我們寨裡的盤王節可熱鬧了,到時翩翩再教你唱酒歌、跳長鼓舞。」
她揚起苦笑,語氣有些惋惜。「同我夫婿……這輩子怕是沒機會了吧!」
「你的夫婿待你不好嗎?」洛翮翩小心翼翼地開口,怕自己一個失言就讓人傷了心。
「不、不!我的夫婿雖然看起來淡漠難親近,但心思卻異常柔軟,即使我臥病在床多年,他對我依然是不離不棄,能嫁給他,我此生已無憾……」
雖然她臉上的表情極為淡然,卻掩不住話裡的滿足。
洛翩翩迷惘地望著她,不禁懷疑這世間是否真有如此深情的男子。
她要何時才能遇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呢?
思緒才起漣漪,莫名的,撞入腦海的竟是允薩冷傲的臉龐。
呸、呸……怎麼會突然想到那張大冷臉哩!
洛翩翩臉一紅,連忙將他的面容硬生生由腦海抹去,一定是因為太討厭他才會想起他的!
好不容易平息心中紊亂的思緒,舒洱佳抿著唇,沉吟了會兒才道:「只是……我知道自己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她有些疲憊,隱約明白她與允薩之間的夫妻情緣將盡,一想到這裡,胸臆間隱隱泛起的酸楚,讓心悶痛了起來。
「姐姐……怎麼會這麼說呢?」洛翩翩握著她冰冷的手,驚愕地發現她眼眶含淚。
輕顰著眉,舒洱佳淡淡地開口,也不知怎麼地就和她說起心事。
「我和我的夫婿是青梅竹馬,可惜嫁進他家後,不爭氣的身子骨愈來愈虛弱,至今沒能為夫家延續血脈,我真的想……在臨死前為他找個妻子……」
「找個妻子?」洛翩翩一怔,望著舒洱佳,心裡似懂非懂。
喜愛一個人不都是希望對方全心全意只對自己一人好嗎?
為什麼她能有如此廣闊的胸襟,允許別的姑娘和自己共侍一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舒洱佳輕揚唇,幽幽開口:「喜愛一個人並不一定要對方給什麼承諾,也不一定非得要形影不離,其實只要心裡有彼此,就已經是一種幸福。
再說,他是個好男子,是我對不住他。他還年輕,我不希望他為了我孤孤單單。我希望……有個好姑娘能代替我,陪他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
病癒重,舒洱佳的心想的愈透徹,說明白些,她已經沒有與人爭愛的體力了。
舒洱佳幽婉的語氣很柔卻無比堅定,感覺到她深切的情感,洛翩翩感動得無言以對。
「姐姐,你好傻……」
「他對我不離不棄,這是我唯一能回報他的--」舒洱佳話還沒說完,便被身後傳來的低嗓給打斷。
「你什麼會在這裡?」
當眼底映入熟悉的紅影,允薩不自覺蹙起眉。
揮開感動的思緒,洛翩翩暗自嗚咽了聲,真是冤家路窄!
前些日子,他們一起為夜絕影與水蘊曦餞行,兩人見著面,差點為了他腕上的傷不歡而散。
沒想到一轉眼沒幾天,他們又見面了。
「你們認識?」舒洱佳柔柔地問。
「是啊!小麻煩一個。」允薩揉了揉眉心,這幾次相處下來,他著實無法應付小姑娘嬌辣的性格。
聽到他這麼一說,洛翩翩胸口沒來由一陣激動,臉蛋無端地泛著紅暈,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早有家室?
所以她咬那一口,自然不算數了,是吧?
允薩挑眉凝視她過分沉靜的俏麗小臉,心裡掠過一種促狹的快意。
舒洱佳暗暗打量著兩人,沒忽略夫婿與小姑娘間詭異的互動,遂柔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遇上蒲潔兒了。」允薩臉色微凝,看著妻子毫無血色的臉微微出神,心裡出生一股不好的預感。
「你沒責備她吧!是我……」
「我沒怪她。」眉宇間掩不住憂心,他細心為妻子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髮絲,醇柔的嗓滿是關切。「你還好嗎?」
輕輕頷首,她柔柔揚唇。「嗯!我今天的精神很好。」
溫柔的將手上的外褂披在她身上,確定涼風不會侵入,他才鬆了口氣。「天黑了,我們回家吧!」
「不找翩翩姑娘回家一起用膳嗎?」
允薩意味深長瞥了洛翩翩一眼,語氣促狹道:「不用了,小麻煩怕是不會領咱們的情。」
洛翩翩怔在原地,第一次發現允薩竟會有如此溫柔的神情。
原來他是會笑的,不是勾唇冷笑,而是打從心底發出愉悅的笑聲。
他的大冷臉也不是石頭雕的,會隨著情緒起伏,柔軟了臉部的每一寸線條。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他……
帶著悵然的水眸凝著他們恩愛的身影,洛翩翩怎麼也無法想像大冷臉在妻子面前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眸光一定,洛翩翩這才發現允薩已推著妻子離開。
「謝謝你!」舒洱佳頻頻回首,只見洛翩翩在一旁發愣。
將盡的夕陽餘暉將他推著妻子的身影拉得好長,而自己的影子卻孤單單地留在原地。
「姐姐再見!」不假思索地揮動著手,她心頭漫起一股奇怪又複雜的滋味。
一時之間,她竟分不清梗在心頭的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傻翩翩,她是他的妻呀!本來就該對她溫柔體貼。
瞧著天色漸黑,她悶悶地拿起胸前的玉笛叫喚「戟」。
至少……她不是獨自一人。
幸好……那個大冷臉早有妻室了。
洛翩翩揚唇安慰著自己,卻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麼落寞。
*** *** *** ***
時間在不尋常的平靜中流過。
舒洱佳讓夫婿推著,精神奕奕地一路說了好多話,連用晚膳時,胃口也比平時好上許多。
當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窗欞灑落一室清輝時,允薩感歎萬分的說:「我們成親這些年,我似乎一直沒辦法好好陪你。」
雖然成親多年,但這些年他忙於族務,與舒洱佳眾少離多,除了常膩在一起玩的童年時光外,成親後,兩人真正相處的時光反而屈指可數。
舒洱佳躺在榻上,聽著他的聲音,思緒有些恍惚,半晌她才開口:「我以後也沒辦法陪你,這樣……算扯平吧!」
或許是累了,也過慣了衾寒無人與共的夜晚,舒洱佳的語氣聽起來並沒有太多抱怨。
燭光搖曳,允薩瞅著妻子眉眼俱柔的蒼白容顏,心裡因為她的異常,蒙上一股不安。
「允薩,舒洱佳今年還是沒能為你縫製新衣。」
「娶你進門,不是要你幫我縫製新衣。」他斂下眉,唇邊揚起一抹澀然又無奈的笑容。
舒洱佳努力睜大眼,在益發模糊的眸光裡,努力將他挺拔的身影,烙進心裡珍藏。
「允薩,我喜歡女真草原的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風中、草原中永遠追隨著你……」
允薩的心一窒,好半刻才鬱鬱輕斥。「說什麼傻話,晚了,你該歇下了。」
「不,舒洱佳還不睏,還想跟你說說話……如果不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說。」她眸中有著祈求。
莫可奈何地斂下眼神,允薩一時間竟心痛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而舒洱佳卻仍不斷回憶過往--
「咱們滿人成親,為趕走或殺死隨轎而來的鬼怪,新郎要向轎門射三箭,我記得你當時好緊張,往轎底射的三箭全沒了準頭,嚇死人了……
我也記得那一晚,你才剛準備餵我吃子孫餑餑,誰知道族長就因為族裡發生暴動,把你喚了回去,似乎……從那一刻起,就注定我們以後會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吶!」
霍地,舒洱佳停止了回憶,再度幽幽開口:「允薩,不要孤單……」
「唔?」允薩挑眉,為她絕然的語氣與異樣的行徑感到不安……與絕望。
他記得為陵墓堪輿的風水大師曾說過,舒洱佳的病至多撐不過半年。
他早做好心理準備,但至今仍無法坦然面對。「舒洱佳……」
「答應我,不要讓自己孤單一輩子,找個好姑娘,快樂地度過沒有我的日子,然後,下一世,咱們再續夫妻緣……」舒洱佳已噎的柔嗓,儘是祈求。
她知道,這些年聚少離多的夫妻生活,已讓兩人的情感,由青梅竹馬的情誼轉換成親情。
他對她的不離不棄,一直以來是責任,她不希望允薩誤解了這份情感,更希望他能真正體會愛人的感覺。
允薩喉頭緊窒,雙手輕撫她的發。「別說了……睡吧!」
終於,蟲鳴漸歇,即將燃盡的燭芯明明滅滅,窗外,初升的朝陽透過窗欞,灑落溫暖的晨光。
「允薩,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吶……」她往後靠在夫婿偉岸的胸前,努力捉住屬於他的溫熱氣息。「允薩,我真的好累……」
「累了……就睡吧!」握著她的手,允薩低啞地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吐息愈來愈飄渺,連緊緊被他握住的手也漸漸失去溫度。
朝陽灑落在她蒼白若雪的瞼上,映照出她此生無憾的兩行清淚。
允薩沉痛的看著她,握著妻子的手,沉默著。
*** *** *** ***
微風在天地間掀起一波波綠海,隨風而揚的白色粉末似一場早落的冬雪,繾綣迴盪在柔風中,又輕輕緩緩地灑落大地。
他無意識地又捉了一把,重複先前動作,讓風帶去一切。
迴盪在風中的白色粉末,似眷戀、似不捨,些許沾在他濕潤的眼睫,外物的刺激更加深了他眸裡的痛。
「安心走吧!」
允薩嗄啞開口,隱藏在偉岸外表下的脆弱,被透過眼眶沁進心口的骨灰烙出一道淚痕。
像失去摯愛的親人,他的不捨熱淚垂落在風中,伴隨著滾滾黃沙,沒入四顧蒼茫的碧藍之中。
待手中的骨灰灑盡,允薩雙手緩緩垂落身側,被骨灰蝕痛的雙眸,彷彿可以瞧見舒洱佳在鄂霍多金斯高原縱馬奔馳的模樣。
曾經,她會騎著駿馬,在黃昏時分奔馳逐日,在萬丈光芒下,目送荒寂原野中的燦陽落日。
曾經,他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追隨著馬上女子一同沒入日落的璀璨當中。
只是……曾經……畢竟只是曾經吶!
耳邊似乎盤旋著妻子--舒洱佳的話。
「允薩,我喜歡女真草原的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希望在風中、草原中永遠追隨著你……」
風揚,帶起允薩略顯凌亂的墨色長髮,為他臉部繃緊的凌厲線條,添上一分蒼白。
舒洱佳的嗓音言猶在耳的迴盪著。
握住掌心殘留的灰白,他曾趾高氣昂、年輕氣盛的熱血,已隨著白色粉末,如風飄泊在幽渺的天地……
從今以後,他--允薩。伊爾根覺羅,成為滄海中的孤帆。
佇在夕日薄暮漸隱的綠色高原,允薩愣愣地仰首望著由絢爛歸於平淡的雲彩,放任自己重重往後倒進草叢之間。
空蕩蕩的情緒讓他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想靜靜躺著,等待黑夜來臨。
望著前方的身影,洛翩翩咬唇想上前安慰,卻始終跨不出腳步。
雖然他對自己不好,但卻忍不住想,失去像舒洱佳這麼特別、溫柔的女人,他一定傷心透了。
連她都不敢相信,舒洱佳會走得這麼突然。
只是……她該出現嗎?
允薩那麼討厭她,或許見了她,難過的情緒會更加惡劣也說不定。
思及此,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緒又讓她難過的忍不住落了淚。
洛翩翩可以想像,舒洱佳會在允薩的心坎裡,留下一道至死無法抹滅的痕跡。
藏身坐在離他不遠處的草叢裡,洛翩翩靜靜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與他一起看著彩霞褪去,墨藍的夜色籠罩整個草原。
他的深情讓洛翮翩不解的情緒悄悄在心湖泛開,亂了她的思維。
「吱咿咿--」戟窩在主人身邊,發出短促的低鳴。
「戟。」感受到白鷹的關切,洛翩翩將臉枕在它覆滿白翼的身軀,任眼淚莫名的滑落。
*** *** *** ***
入夜的草原寒風冷冽。
草原太過靜謐,除了風吹過的憲搴聲外,只有唧唧蟲鳴在這寂靜中響起。
「我好冷,戟,你別動啦!」陣陣冷風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縮了縮纖柔的身子,洛翩翩輕聲咕噥著。
雖然下定了決心要隨時注意允薩的一舉一動,但沒想到哭累了,她螓首一枕,就這麼趴在「戟」的身上睡著了。
「吱咿咿--」感覺到主人責怪的語氣,「戟」發出短促的低鳴,似是無辜的回應。
一人一鷹,渾然不覺一道暗影無聲息地落在他們身上。
「怎麼會睡在這裡?」允薩正想離開,沒想到才走沒幾步,就看到那道熟悉的紅影。
下意識蹙起兩道濃眉,他蹲下身想搖醒她,卻赫然發現,兩道淚痕留在她粉嫩的雪頰上。
她哭了?為什麼?
雖然小臉上的淚痕已干,但向來神采奕奕的嬌俏臉龐,卻多了抹淡淡的哀傷。
即使她自恃有「戟」在身旁守護,但黑夜的原野裡暗藏危機,就算是男子也不一定有膽夜宿草原。
允薩原本想喚醒她教育一番的想法,卻因為她睡香甜,而不忍吵醒她。
雖然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還是解下身上的灰黑外氅,輕輕替她蓋上。
「戟好暖喔……」身上的溫暖讓她揚起滿足的笑,迷迷糊糊地咕噥了一聲後,又陷入夢鄉。
允薩看著纖柔的身軀一下子就縮進他的外氅裡,不禁攢蹙起眉,他從不知洛翩翩有這麼嬌小。
「我不要他……姐姐……我討厭大冷臉--」她擰起眉,又咕噥了一聲。
在夢裡,舒洱佳柔柔地對她說著話。
翩翩,你要幫我照顧允薩,讓他以後的每一天都快快樂樂的,幫我補償我這個做妻子的遺憾……
他覷了她一眼,耳邊聽進她含糊不清的夢話,卻不知看著她時,自己苦澀的眸底除了哀傷以外,還多了點寵溺。
無奈的歎了口氣,他席地而坐,澀然地度過失去舒洱佳的第一個夜晚。
第五章
清晨的陽光方露臉,瞬間揭開一日的序幕。
陽光灑落在每一個角落,當然也輕輕落在熟睡的姑娘身上。
未多時,洛翩翩感覺到眼皮上刺眼的光線,擰起眉咕噥道:「阿爹,把簾子拉上,再讓人家多睡一會嘛!」
她翻了個身,覺得今天的枕頭挺不舒服,身下的床榻又硬又刺的讓她無法再入睡。
歎了口氣,洛翩翩認命的睜開眼,一睜開眼,迷濛的眼底映入一排綠簾--
她不確定地眨了眨眼,定睛一看,才發現眼前是沁著晨露的青草。
不過,她怎會睡在青草地上呢?
茫然地擰起眉,腦袋還未清醒,便被在綠簾外那張俊臉給嚇住,睡在她身邊的男子竟是--允薩。伊爾根覺羅!
此刻屬於他沉穩而溫熱的吐息,透過青草輕輕撲在她臉上。
天啊!她一定是還在做夢!
洛翩翩嚇得坐起身,正打算拍拍自己的頰時,允薩銳利的雙眸不知在何時已睜開,正灼灼地瞅著她。
心跳如擂鼓,她的長睫猛眨了好幾回,隨之尖叫:「啊--啊--」
淒絕的尖叫聲在空曠的原野中迴盪,「戟」突地被驚醒,倏地振翅撲往天際,顯然忘了主子把它當枕頭,靠在它身上睡。
頓失依靠,小腦袋瓜咚的一聲撞上草地,思緒在瞬間活絡了起來。
「嗚!痛死人了啦!」痛意取代驚嚇,她委屈地放聲大哭,壓根忘了方才尖叫的原因。
允薩捏了捏眉心,太陽穴隱隱作痛地啞聲道:「小麻煩,一大早你到底想喚醒多少人?」
昨晚一夜緊繃的情緒未能鬆懈,連幾時睡著的,他也沒什麼印象。
只記得夢裡全是舒洱佳及洛翩翩在草原中奔跑的身影,而他佇在草原遠端,看著她們……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白玉小手詫異地指向他挺直的鼻樑,結巴起來。
他擰起濃眉,冒出鬍髭的臉龐有掩不住的疲憊。「這話該我問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洛翩翩猛地打住到嘴的話,思緒逐漸清晰。
似能感受他心力交瘁的哀傷,從昨天黃昏開始,她默默守在允薩身後一直沒離開,直到莫名其妙的睡著……
允薩斂眉,好半晌才淡淡道:「舒洱佳似乎還挺喜歡你的,謝謝你……來送她一程。」
洛翩翩掀了掀唇,卻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能輕歎口氣當作回答。
見慣了允薩總愛逗弄自己的惡劣模樣,他的寂寥表情,竟讓她莫名發慌。
「我走了,你也快回去吧!這裡並不安全。」發現她臉上的窘困的表情,允薩沒心思逗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後,轉身離開。
看著讓她有些陌生的允薩,洛翩翩心底竟有一絲說不出的落寞。
「喂!」她衝口喚了一聲,起身的同時,身上的灰黑狐毛外氅倏地滑落。
不解的眼神由外氅移向允薩堅挺的背影,緩緩轉為詫異,這、這不是允薩昨天穿在身上的外氅嗎?
洛翩翩心一緊,霍然明白,原來昨夜縈繞在鼻間那股溫暖、沉定的氣息,是他身上的味道。
當她緊捲著他的外氅在草原上睡得舒舒服服時,他卻徹夜守在她的身旁,確保她的安全。
我的夫婿看起來雖然淡漠難親近,但心思卻異常柔軟……
拾起他寬大的外氅,她紅著臉怔立在原地,思緒開始迷惑了。
他們不是常鬥嘴嗎?他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好。
聽聞她的喚聲,允薩頓下腳步旋身望向她。「怎麼了?」
看著他黑幽幽的眸光,洛翩翩幾乎以為自己的心跳會在瞬間停止。「還你!」
「你穿著吧!」嘴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他沒多思索地開口。
握著他的外氅,洛翩翩表情有點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還來不及回應,「戟」已在她頂上盤旋喚著她。
再回神,允薩已不見蹤影。
*** *** *** ***
「這小丫頭真是玩野了、玩瘋了,竟然一夜未歸!」
洛庫倫一大清早便堵在門口,氣呼呼地等著女兒回家,邊等還不忘邊數落女兒的不是。
洛翩翩才踏進盟長幫他們父女倆安排的落腳處,立刻看見洛庫倫坐在門口。
玩心一起,她悄悄的繞到洛庫倫身旁,大叫一聲。「阿爹!」
洛庫倫驚跳了起來,拉開嗓門嚷道:「誰!是哪個王八羔子襲擊本瑤老!」
話方落,定眸便瞧見洛翩翩笑容燦爛的可愛臉龐。
原本想好好質問女兒的念頭,全融化在那張可愛笑顏下,他張開雙臂,感動地道:「翩翩,你一夜未歸,阿爹好想你呀--」
「我買了黃米餑餑,還熱著呢,阿爹吃不吃?」俐落躲開洛庫倫熱情的迎接,她打開油紙,笑著問。
洛庫倫趨向前,失落地喃著:「又是黃米餑餑,我想吃煨紅薯、烤粑粑。」
「阿爹!這裡是女真,不是『瑤五寨』,總是得將就些。」洛翩翩好聲好氣地勸著。
用手托著下巴,洛庫倫吶吶地道:「翩翩,咱們該回家了吧,你忘了你阿娘還在寨裡等著咱們嗎?」
聽到洛庫倫的話,洛翩翩這才想起,女真不是她的家,就算待得再久,遲早還是有離開的一日。
「阿爹決定了,過些天咱們就同盟長辭行去!」
「這麼快?」苦著張俏臉,洛翩翩的語氣陡地沉了幾分。
狐疑地瞅著女兒,洛庫倫挨到她身邊問:「你阿姐的事都辦完這麼久了,難不成你想永遠留在女真?」
「哪有!」她快速的否認,腦子卻管不住地想起允薩。
她也想回家,不但想念族裡的好友們,更想念在「努拉苗寨」的好姐妹。
只是……離開女真後,她就再也見不到允薩那張冷臉了。
一想到此,她竟然沒有半點雀躍,反而有濃濃的失落。
為什麼?她蹙著眉,不斷想起允薩俊逸的冷臉,還有他昨夜難得的體貼,頰邊不自主地染上兩片緋紅。
「翩翩--」發現女兒難得發呆的模樣,洛庫倫詫異地輕喚了一聲。
沒反應?
洛庫倫又輕喚了一聲:「翩翩。」
「怎麼了?」思緒猛地被打斷,她回過神恍惚地問。
「你臉紅了。」打量女兒異常的神情,洛庫倫好奇的出聲。
臉紅?她直覺的捧住自己發熱的臉辯道:「我、我熱嘛!」
洛庫倫精明得很,哪會讓她一句話就給唬弄過去。「我想咱們家翩翩不是熱,而是長大了,遇見情郎了,是唄?」
情郎?允薩是她的--情郎?
眨了眨水霧霧的眸,洛翩翩心裡對允薩的感覺倏地鑽了出來。
她真的喜歡上允薩?
呸!呸!不會的、不會的!
允薩是舒洱佳的夫婿,就算她死了,她還是會永遠留在允薩心底。
「阿爹,你一定是沒睡飽,胡說什麼!」洛翩翩惱羞的頻跺腳。
「記住,咬的位置要合規定才算數,知道嗎?」
洛庫倫現出手掌與手腕相接、凸起骨節處的疤痕,得意地開口:「阿爹的這個疤,就是你阿娘咬的。」
被猜中了心事,洛翩翩忸怩極了,心裡亂糟糟地理不出一點頭緒。
就那麼巧,她在允薩腕上咬那一口的位置竟準得像刻意選定位置才咬下一般。
「不過先別急吶!等阿爹確定過,再幫你主持落情線的儀式,接著要選個良辰吉日……」
洛庫倫還沒說完,洛翩翩用手遮耳,轉身就跑了出去。
討厭的阿爹!沒事提這事做啥,害得她把好不容易才忘掉的事又想了起來。
*** *** *** ***
五日後
「翩翩,你又上哪去啊?」捉不住女兒一溜煙的靈巧身影,洛庫倫對著她的背影揚聲嚷著。
「阿爹,我馬上回來。」
放這小丫頭出門,怕是不到日落黃昏不見人,說不定啟程回家鄉又得再延遲一天。
洛庫倫追上前叫:「今天盟長要給咱們餞行,不准出門!」
「阿爹放心,若翩翩真的遲了,我知道上哪找你的。」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說什麼她也要上允薩家向他道別。
「不准誆我。」
「我想雪蝶兒、也想桐桐、千月,所以咱們一起回去,伹阿爹到時可要自己回家哦!」
她話一說完,一紅一白、一人一禽的身影即消失在洛庫倫的視線範圍。
瞧著女兒出神人化的「閃」功,洛庫倫用力歎了一口氣。
怎麼他總覺女兒比他這個瑤老還忙啊?
洛翩翩愈走愈遠,直到瞧不見阿爹吹鬍子瞪眼睛的模樣,她才鬆了口氣。「若真讓阿爹捉住,她鐵定是哪也去不了。
她心裡咕噥著卻不免志忑,今天總該可以見到允薩了吧!
誰知伊爾根覺羅家的總管又給了她相同的答案。
「爺出門辦事,不知幾時回府。」
洛翩翩蹙起眉,俏麗的小臉有幾分失落。
她不過是想把外氅還他,再同他道別的,誰知卻總是失之交臂地與他一再錯過。
難不成再見一面真的有這麼難?
「姑娘有沒有什麼口信要留下,又或者……」拓倫連瞧了姑娘數回,見她每每抱憾而去,竟有些於心不忍。
她搖了搖頭,要求為舒洱佳上一炷清香後,就將允薩的外氅交給拓倫。
走離伊爾根覺羅家,洛翩翩沮喪地低垂著螓首,不明白自己難過個什麼勁?
身邊少了愛欺負人的他,她就再也不會被氣得牙癢癢的,日子鐵定會過得逍遙又自在。
只是……為何心裡卻總有股淡淡的哀傷,彷彿自己的心正為他倆短暫的緣分哀泣似的,讓她悶透了。
她……是真的喜歡他吧!否則心裡怎麼會有種揪痛、不捨的感覺?
難道她和允薩的緣分就真的到此為止嗎?
心頭沉甸甸的,讓她輕盈的腳步也跟著沉重了起來。
*** *** *** ***
女真部落的盟長穆圖與洛庫倫的年歲雖差距甚大,但因多年前洛庫倫的救命之恩,兩人成為忘年之交。
為了替洛庫倫餞行,過年過節才會出現的粘糕餑餑、薩其瑪、肥肉醃、手扒肉全用來款待上賓。
酒過三巡,突然被召見的允薩終於出現。
「允薩參見盟長。」將喪妻之慟悄悄壓入心口,允薩朝穆圖躬身,垂手致敬。
穆圖打量著極為器重的心腹大臣稍寬了心。
雖然外表看起來有些憔悴,但精神還不錯,此次召他前來,主要是讓他藉酒宜紓解喪妻之郁。
「這是瑤五寨的瑤老,洛庫倫。」他說完立刻對老友介紹道:「瑤老,這是我和你提過的愛將,允薩。」
允薩聞言,揖手朝洛庫倫致敬。「見過瑤老。」
洛庫倫循聲望去,雙眸倏地瞪大。「你、你……這咬痕怎麼來的?」
允薩一愣,不明白眼前的長者為何會對他腕上的咬痕如此關切。
「瑤老,他的傷有何不妥嗎?」穆圖不解地望向洛庫倫,卻見他已走到允薩身旁,神情極為緊張。
「大大的不妥。」洛庫倫顫聲地開口:「可否借公子腕上的傷口一看。」
遲疑了半刻,在長者包含期盼及莫名情緒的眸光下,他只得硬著頭皮伸出被洛翩翩咬傷的手,心頭有種不妙的感覺。
他知道盟長有個來自雲南的貴客,原本就是想向他打探「瑤五族」是否有什麼奇怪的習俗。未料舒洱佳驟逝,這些日子為了舒洱佳的後事,他忙得焦頭爛額,根本無心查問這事。
現下想來,眼前的長者來自「瑤五族」,該不會與洛翩翩有關係吧!
「你認識咱們家翩翩是吧?」洛庫倫激動的拽著允薩的衣襟,難掩急躁的揚聲問道。
捺下心中不安的情緒,允薩沉穩地反問:「您是翩翩姑娘的……」
「你真的認識咱們家翩翩……」
洛庫倫詫異地連退了數步,簡直不敢相信,他的預測竟然成真!他的寶貝女兒真的有了情郎,便是眼前這個俊朗挺拔的高大男子!
「瑤老?」穆圖出聲喚他,為眼前的情況不解。
「盟長,你的愛將足咱們家閨女選的情郎吶!」沒心思注意允薩丕變的神情,洛庫倫喜不自勝地同好友分享他的喜悅。
穆圖若有所思地挑眉,有些反應不過來。
瞧兩人如出一轍的反應,洛庫倫皺了皺眉,略略沉吟地道:「咱們翮翩沒跟你說嗎?在瑤五寨裡有個習俗,咬對方一口是傾吐心中愛慕之情的方法。」
「這麼特別?」這新鮮的說法勾起穆圖的好奇。
「當然!這咬的位置還得合規定,只要被咬的傷口發炎化膿就表示戀人的情意已經溶入對方的肌體和血液裡。」
洛庫倫捲起袖口現出自己腕上的舊咬痕,比對著允薩漸漸癒合的傷口,揚了揚眉。「這咬痕代表著瑤五寨的傳承。」
「這麼說來……」穆圖意味深長的眸光落在允薩身上,本來為允薩喪妻後的盤算因這突發狀況而有些新的想法。
「這是意外。」允薩俊眉微蹙,直接打斷穆圖的盤算,深邃的黑眸因為震懾而顯得陰驚。
他終於明白洛翩翩為何會那麼在意他腕上的傷口了,也才明瞭當她發現自己咬了他後,為何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雖然舒洱佳才剛走,但你也該為伊爾根覺羅家打算,倘若真有心儀的姑娘,這何嘗不是件美事。」穆圖對他的感情是樂見其成。
洛翩翩是個可愛的姑娘,他一直以來只當她是愛玩、愛鬧的小妹妹,沒想過其他的事。
「盟長,允薩未有續絃的打算,況且我相信洛姑娘對我應該沒有其他想法。」允薩俊顏陡凜,慎重地開口。
「這麼說來,是郎無心、妹無意?」穆圖沉吟半晌,才徐徐開口。
允薩雙手抱拳,沉定地開口:「盟長、瑤老,請體諒允薩的心情。」
他一說完,氣氛頓時陷入緊繃。
突地,洛庫倫起身咆哮:「意外乃天定,你如此不知好歹,是想傷咱們翩翩的心是吧!」
見允薩寥寥幾句便抹煞瑤五寨的傳統,洛庫倫氣急敗壞地捲起袖口,直想拽下他不知變通的腦袋當球踢。
穆圓歎了數聲,未料到和樂的氣氛會發展成劍拔弩張的局面,忍不住頭痛的揉著額角。
「還請瑤老體恤,晚輩不能娶洛姑娘。」
灰眉顫了顫,洛庫倫深吸口氣,雙眸炯然地凝著眼前出色的男子,冷冷地開口:「祖宗流傳下來的習俗不能改,雖然咱們家閨女性子野了點、個性外向了些,伹娶了她可真是你的福氣了。」
就在此刻,一抹紅影被領入廳中--
「阿爹、盟長、允……允薩?!」
緊張的氣氛伴隨著疑惑的嬌嗓益加詭譎,眾人同時望向洛翩翩。
洛庫倫一瞧見正主兒出現,連忙開口:「翩翩,快!快讓阿爹瞧瞧你腕上的咬痕。」
「阿爹,你在說什麼?」洛翩翩一頭霧水地愣了愣,一雙眸卻不自主的看向允薩。
她壓根兒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允薩。
「他是不是你的情郎?」洛庫倫問的直接。
「情郎……」洛翩翩迎向他深沉的黑眸,又看著阿爹與盟長期待的眸光,難堪地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麼說來,允薩知道家鄉流傳的習俗了……
「你儘管說,阿爹瞧見允薩腕上的咬痕了,不用怕,這事有阿爹和盟長替你作主。」
洛翩翩抬眸望進允薩深邃的黑眸中,發現隱在其中的情傷。
她知道,允薩的心底在回憶著某個人,她知道的……
「我腕上沒有傷口。」
洛翩翩低下頭,苦澀染上她的眼,該落頰的淚卻滑進心口,蝕痛她低落的心,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什麼?」
「他不是我的情郎。」在說出口的瞬間,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經喜歡上眼前的男子了。
聽到她這樣的回答,允薩鬆了口氣。「晚輩與洛姑娘一樣,絕不敢欺瞞二位,是吧?」
看見他詢問的眼光,洛翩翩心口一痛,渾身升起一股又苦又難堪的寒意。
允薩那雙總讓她猜不透的黑眸,此刻蘊著明顯的怒氣,她總是不懂他,但此刻卻清楚明白他的想法。
她臉色陡地褪白,好半晌才微微頷首。
洛庫倫詫異地揚聲,無法相信女兒怎麼會這麼糊塗。
「那、那你怎麼可以咬他?」
是啊!那她怎麼會咬他呢?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原本曖昧不明的情感,因為舒洱佳的死、因為舒洱佳對他的愛,讓她的心也在不自覺中,一寸寸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中。
然而讓允薩的眼裡、心底,盈滿溫柔的永遠只有舒洱佳一人。
「我不知道……」
洛翩翩像是回答,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地轉身離開。
第六章
為什麼她的臉上會出現那麼難過的表情?
允薩驚愕地杵在原地,完全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情轉折。
在他的印象裡,愛笑的她總是被他逗得氣呼呼,張牙舞爪地直嚷著討厭他,既是如此,為什麼在大廳時,她的臉上會出現那麼哀怨的神情?
「小麻煩!」看著她跑出去後,允薩不假思索地也跟著追出去。
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洛翩翩反而跑得更快。
允薩從不知道她的身手這麼敏捷,一晃眼,她已經離自己有一段距離。
眉一擰,他氣運丹田,碩長的身影隨即落在她面前,堵得她進退不得。「你想逃去哪?」
「我沒逃。」洛翩翩別開小臉不看他,眉心透著股淡淡的倔強和淺淺的憂。
「你不會真的為了一個可笑的習俗認真吧?」她的神情太可疑,擾得他本該波瀾不興的心,為她起了漣漪。
允薩不以為然的語氣,猶如賞了她一巴掌,她僵著嘴角,好半晌才咬著唇道:「那不是可笑的習俗。」
「你知道我的意思!」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允薩沉聲輕喝,頭一回有種失控的錯覺。
可笑的不是習俗,而是兩人若真為一個「意外」被迫在一起,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你放心吧!我才不想嫁給你這大冷臉,你、你少往臉上貼金了。」洛翩翩勉強擠出笑語,向來俏麗的小臉帶著幾分逞強。
允薩抿了抿唇,似是酌量她的話有幾分真實。「你能這麼想就好了。」
她喉頭一緊,神情有些迷茫不解,這樣忸怩的她實在不像自己。
「那如果我不是這麼想,你又會怎麼做?」她突然想知道,在允薩心中,她究竟能佔幾分的重量。
他眉心堆蹙著濃濃的疑惑,不給假設的餘地。「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難道……我不能對你動心嗎?」她悶悶地說,向來純真的容顏多了一絲為情所困的愁苦。
有沒有方法可以拉回淪陷的心?又或者讓時光倒轉,回到不曾相遇的原點。
若真能這樣,或許她的快樂會一如往昔。
靜瞅著她片刻,允薩為她的說法驚得不能自己。
「難道真的是『一咬定衷情』?你不會因為這樣就去愛上一個人吧?如果被你咬一口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老頭子或作奸犯科的江洋大盜,那你是不是也要因此賠上一輩子?」
聽到他冷硬驚訝的話語,她咬了咬唇,抬眼看他。「不會是別人,因為被我咬到的那個人--是你。」
洛翩翩簡單一句話,卻震得他心魂俱動。
看著他因震驚而益發冷凜的臉龐,洛翩翩隱藏起苦澀,故作愉快的笑。「放心吧!我不會認真,以後也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就算因為舒洱佳、阿爹與盟長,她才看清楚自己的心,但只要允薩刻意拉開距離,她便永遠靠近不了他。
「什麼意思?」允薩別具深意地睇著她,洛翩翩那副讓他陌生的表情,突地擊碎他向來自持的冷靜。
洛翩翩沒有回答,反而毫無預警的在他緊抿的唇上落下一吻。
她的吻宛若輕風掠過,又似彩蝶輕撲,卻強烈地讓允薩無法忽略。
「你--」
「再見。」強迫自己摒去心中翻騰的複雜思緒,她繞過他身邊跑開。
她不想讓自己抱憾的離開女真,所有勇氣全付諸在那一個吻上。
允薩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長指輕落在被吻過的唇,心中的悸動未平。
屬於她的馨香伴隨著前所未有的悸動,直衝腦門,撞入他的心扉,緩緩在心中擴散、蔓延,沁出他所陌生的情愁。
*** *** *** ***
沉靜的黑夜在如豆般的煢煢燭光下,散發著寂寥的感覺。
除了不絕於耳的唧唧蟲鳴,四周靜得讓允薩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吐息。
掀開床帷,看著空蕩蕩的床位,明明該是入寢的時間,他卻沒有半點睡意,只能怔坐在床旁。
驀地,舒洱佳的話在他耳旁響起--
「允薩,讓舒洱佳安心,選個好姑娘,早早納個妾吧!」
緊接著穆圖的話也在他耳旁響起--
「雖然舒洱佳才剛走,但你也該為伊爾根覺羅家打算,倘若真有心儀的姑娘,這何嘗不是件美事。」
允薩身處靜謐當中,所有的思緒都還留在早先洛翩翩突如其來的吻中。
難不成真是瑤五寨的習俗帶來的魔咒效應?
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娶洛翩翩,而他的心竟也在不知不覺當中,跟著沸騰了起來。
再加上她那一個根本稱不上是吻的輕啄,讓他甚至無法堅持,只能無力地讓心漸漸沉淪。
「不會是別人,因為被我咬到的那個人--是你。」
「……是你、是你、是你--」
他為自己波動的情緒懊惱,思緒紊亂糾結,偏偏她堅定的嗓音不斷在他耳邊盤旋。
因為洛翩翩認真了,所以,他跟著……動心了?
因為他對舒洱佳只是青梅竹馬的淡淡情誼,所以洛翩翩的熱情為他平淡的心,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因而,他動心了?
千百個不確定在允薩心中掠過,他暗歎了口氣,沒想到會被一個小女孩闖入他的心,並肆無忌憚地撩撥他向來平靜的心湖。
洛翩翩啊洛翩翩……會栽在這小麻煩精手上,是他始料未及吶1
*** *** *** ***
一夜無眠的允薩正準備到陵墓巡視時,就見洛庫倫氣急敗壞的朝他而來,也拉回他恍然的思緒。
一抹慌亂由眼底瞬即掠過,允薩回過神抱拳致意。「瑤老。」
迅速瞥了允薩一眼,洛庫倫灰眉淡斂地朝他低啐了聲:「負心郎!」
濃眉一斂,允薩本該辯白,但心緒太亂又礙於洛庫倫是盟長的貴賓,只能任由他將負心罪名扣在自己身上。
跟著好友身後的穆圖,聞言頭痛得直想呻吟,看著愛將與老友之間劍拔駑張的氣氛,他連忙打著圓場。「翩翩姑娘沒和你在一起嗎?」
冷硬的薄唇輕抿,允薩緩緩啟口:「昨天我們聊完後,她就……走了。」
語落,他的神情雖是一貫的冷靜自持,卻仍掩不了語氣裡複雜的情緒。
「走了?」洛庫倫忙不迭地再問:「你跟咱們家翩翩說了什麼?又或者她向你說了什麼嗎?」
他一連串的問題勾起允薩的回憶,被偷襲的薄唇仍貪婪地留住她的氣息,引發體內陌生的騷動。
「沒什麼特別的。」迅速捺下胸口莫名的激動,允薩扯唇回道。
瞧著他冷靜的表情,洛庫倫益發火大地握緊拳,似乎考慮該不該賞他一拳以洩心頭之火。
怕洛庫倫對允薩的敵意引發不必要的爭執,穆圖巧妙地握住老友的手,謹慎地對允薩開口:「瑤老收到家鄉來的飛鴿傳書,聽說苗寨近日有『蒼海二鬼』作惡,專挑苗女下手,所以希望瑤老暫緩啟程回鄉……這消息,翩翩姑娘尚未得知。」
「說不定洛姑娘還沒走,我去找找。」隱下心頭突揚的情緒,允薩低喃著,腦中已約略想出幾個她可能出現的地點。
「欸,我區區一個小瑤老可不敢勞煩薩爺您了,告辭!」洛庫倫壓根不領情,句句夾槍帶棒地刻意拉出一道鴻溝。
驀地,穆圖腦中靈光一閃。
「瑤老,這不妥,我還是認為您先暫緩啟程回鄉會比較妥當。」
「不成、不成,這丫頭同苗寨幾個姑娘情同姐妹,她早嚷著要回去找她們,遲了說不定咱們家翩翩也有危險。」
洛庫倫愛女心切,頗有闖龍潭虎穴、萬死不辭的驍勇氣勢。
「你莫急,允薩年輕身手好,讓他先前往苗寨探探情況再做打算也不遲。」穆圖負手而立,輕鬆地做出決定。
洛庫倫迎向老友的視線,霍地噤聲,臆測著老友打著什麼如意算盤。
不待他想清,穆圖不容置喙地下了命令。「此事就分兩頭行事,允薩你盡快上路趕至苗寨,而我會加派人手在附近尋找翩翩姑娘的下落。」
就算穆圖不下令,他也會親自走一趟苗寨找洛翩翩,與搗亂他心思的禍首做個了結。
看著允薩漸行漸遠,穆圖才開口:「這下放心了吧!就算翩翩真回了苗寨,有允薩保護,一定不會出差錯的,說不準患難見真情,完成『一咬定衷情』的習俗,不也挺好的。」
覷了老友一眼,洛庫倫嘿嘿笑了幾聲,佩服地拱手一揖。「盟長果真是謀略過人。」
「就因為有這麼優秀的臣子,才希望你們家翩翩有個好歸宿,也希望能為伊爾根覺羅家開枝散葉吶!」
「就是、就是,誰娶了咱們家翩翩可是上輩子燒好香積來的福氣。」
撤去方才心中的憂慮,兩人一唱一和,為這順水推舟的決定,得意的大笑。
*** *** *** ***
由女真到苗寨的路途遙遠,期間,允薩便收到盟長的飛鴿傳書,傳來洛翩翩已自行回苗寨探望姐妹的訊息。
一證實洛翩翩回到苗寨,允薩更是披星戴月的趕路,希望能早一步找到她,阻止她進苗寨。
因為掛念她的安危,允薩緊繃的心情隨著時間沉澱,醞釀成一股讓他不解的感覺。
這感覺太陌生,是他在舒洱佳身上從未體會過的牽掛。
他愈刻意漠視,愈湧出更多自己無法理解的心慌。
重重歎了口氣,允薩直覺明白,自己的異常情緒轉折都來自洛翩翩。
讓他不解的是,為何一個小丫頭對他的影響會這麼大,難道「瑤五寨」這「一咬定衷情」的傳承真這麼神秘?以致這股力量大到足以讓才剛失去舒洱佳的他,轉移了心思?
允薩的思緒混沌,向來果決的判斷能力競也不敢下定論,他與洛翩翩之間的糾纏,將會引發什麼樣的結果?
連日趕路下,允薩終於來到地處邊陲地帶的努拉苗寨。
放眼望去,只見蒼林鬱鬱,一灣淙淙流水粼光閃爍地倒映著蒼翠山景,白雲滿天,美不勝收,迥異於女真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
望著落入眼底的景色,允薩的心情豁然開朗,對中原的山川興起了莫大興致。
不過當允薩進入苗寨後,心裡卻益發不踏實,也許是地處偏遠蠻荒,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竟不見半點人蹤。
正當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時,一道伴隨濃煙的沖天烈焰映入他的眼。
允薩擰眉,當機立斷地順著煙起的方向奔去。
果不其然,不多時即看到疑似村寨的高腳樓已成一片火海。
太遲了嗎?
她會在這裡嗎?
允薩身形一震,拚命的在附近尋找熟悉的紅色身影,一顆心隨著竄高的火舌高懸。
他所到之處,除了火舌肆虐外,似無人跡,正當允薩打算放棄之際,眼底落人的情景讓他為之一凜。
一名戴著銀面具的高大男子挾持著一名身穿苗服的貌美姑娘,面對紅衣女子。
「翩翩小心!」被挾持的苗族姑娘驚聲大喊。
允薩眼尖看見戴著銀面具的男子手一動,不假思索地衝上前,藉由披風使出的氣勁震落射向洛翩翩的奪命銀針。
「允薩?」洛翩翩心一悚,始定眸看著他,沒想到他會由女真追她到此。
允薩緊皺濃眉,乍見盤旋腦中多日的女子,心中反倒不見驚喜,只有說不出的憤然。
依狀況推斷,被挾持的苗族姑娘定是洛翩翩的姐妹。
而她竟自不量力地想對付眼前武功不凡、戴著銀面具的男子。
她的守護鷹上哪兒去了,假若他沒即時趕到,她……會如何?
在銀面具男子深懷戒意的眸光中,允薩不敢多想,只得壓下心中滾沸的怒火,專心與他交起手。
「蝶兒,咱們先走!」洛翩翩見兩人鬥得正酣,拉著雪蝶兒想趕緊離開。
雪蝶兒本欲離去的腳步霍地停住。「不管他了嗎?」
那名男子顯然是為翩翩而來,若這麼離去,拋下他一人應戰,未免太不顧江湖道義了。
當眼底映入允薩冷硬如刀鑿般的臉部線條,洛翩翩又開始臉紅的想起離開女真前,自己豪放、大膽的行徑。
羞急之下,她咬唇賭氣道:「我不認識他!誰管他是死是活。」
耳邊傳入洛翩翩的話語,允薩一個恍神,閃身不及地受了對方一掌。
這一掌氣勁十足,硬是將允薩震得幾尺遠。
允薩一口滯在胸口的氣湧至喉頭,唇角瞬即溢出殷紅的血。
身受重創,他不再纏鬥,左臂陡揚,盡力一甩,將披風裹住洛翩翩,手一收就將她帶回懷裡。
迅速抱住她,此時允薩無暇再顧及他人,足尖一點拔身急起,一舉便凌躍至數丈遠。
「你放開我!」猛地被拖入他的懷抱中,洛翩翩心一涼,眼底落入雪蝶兒悵然的微笑。
那微笑似是默許她獨自離去。
「蝶兒!蝶兒!」看著炎鬼對雪蝶兒獰笑,洛翩翩著急地嚷著:「允薩,求你放開我!我要回去救蝶兒!」
「我不會讓你回去送死。」
允薩話一落,耳畔倏地傳來高腳樓被火舌吞噬崩塌發出的巨響,掩蓋住他語氣裡的憂心。
洛翩翩震驚地望著前方,無法置信向來充滿歡樂歌聲的「努拉苗寨」,會在她的眼前消失。
「我不要丟下蝶兒一個人!不要--」
她又急又怒的嚷叫著,卻怎麼也改變不了事實。
*** *** *** ***
直至努拉苗寨崩塌的景象消失在眼前,洛翩翩的眼淚不斷湧出,哭的淒慘地叫:「我恨你、恨死你了,你為什麼要來找我、為什麼……」
「不要再哭了……你好吵……」他微掀唇,沒好氣地輕斥。
銀面具男子的內力不凡,這一掌他傷得極重,勉強挾著洛翩翩又行了幾里後,他已然露出痛苦的神色。
感覺到他粗重紊亂的氣息,洛翩翩抹去淚,抬起盈滿淚的眸子噎聲問:「你還好吧?」
唇角微勾,他發出悵然的低笑。「你……終是記得……我的存在了。」
允薩擠出自嘲,內力盡失地再也無力護住她。
他圈抱著洛翩翩的手跟著鬆開,在她尚未來得及反應之時,兩人同時跌落在盤根糾結的林地。
顧不及身子撞上樹根的痛,洛翩翩連忙爬起,水眸被允薩血色盡失的臉龐,及他藏青外氅上被血染成一朵朵觸目驚心的紅花給嚇住。
「允薩……」強烈的恐懼由指尖蔓延至心底,她顫抖地伸出手輕撫他向來僵冷的俊挺臉龐,心痛的喚著。
思緒恍恍幽幽,允薩勉強維持平靜的聲音中有股淡嘲。「你阿爹怎麼會說娶了你有福了……」
「既然不想娶我嗎?為什麼你還要來找我?」
暫且拋開雪蝶兒的事,洛翩翩不爭氣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我被逼的……不想的……」
這人實在討厭,都這時候了,竟還能說這些教人生氣的話。
洛翩翩忍著胸口的痛,小臉在瞬間慘白。「你不要再說了!」
他卻恍若未聞,輕扯出無奈的笑,語氣懊惱極了。「偏偏……卻見鬼的被你影響了……」
洛翩翩驀地一震,淚痕斑斑的小臉滿是不確定。
「你、你說什麼?」
允薩無聲地咕噥了幾句,眼前一黑,意識跌進無止盡的深淵中,連個回應也給不了……
第七章
深山之中林木蓊鬱,綠意交錯形成天然屏幛,多得是讓他們藏匿、暫歇之處。
只是拖著個比自己還重的大男人,洛翩翩不以為自己能在茫茫林海中找到適合療傷的地方。
所幸上天眷寵,她在天黑之前幸運的找到一間荒廢已久的林中小屋。
勉強理了一方天地,將他安置妥當後,洛翩翩也累得氣吁吁。
「阿娘,情況危急,翩翩把這救命丹丸給他了。」掏出懷中繡著日神的布囊,取出裡頭裝有救命丹丸的藥瓶,她喃喃叨念著。
娘親知道她性子野,靜不下來,為免整天擔心她的安危,特別拿了些藥讓她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這救命丹丸是寨裡的大夫提煉的靈丹妙藥,據說有起死回生之效。
見允薩昏迷不醒,她想讓他吃藥也不得其門而入。
真是的!連暈了也這麼麻煩。
洛翩翩心裡雖直嘀咕,還是努了努唇,想著辦法要讓他將藥吃下。
她水溜溜的黑眸落在他蒼白俊顏上,眸光不自覺的沉淪。
初見他時,她就知道他是個英俊的男子。
他的身形比一般男子更健碩,俊眉俐落飛揚,輪廓線條凌厲得宛若名雕刻師用嫻熟精湛的刀工鑿出的鉅作。
她捨不得讓他死,也知道,不能任他這麼昏迷下去。
即便此刻心中慌亂沮喪,向來樂觀的她也絕不認輸。
於是,她毅然的取下允薩腰間的水囊,飲了口水,將丹藥塞進自己口中咀嚼、搗碎。
「你一定要醒。」洛翩翮灼灼的目光落在允薩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上,在心裡反覆祈求著。
直到確定口中的丹藥已搗碎,她低下頭,在俏鼻碰觸到他挺直鼻樑的瞬間,想起離開女真前,她輕啄允薩唇上的感覺。
胸口悸動的讓她羞紅了臉,洛翮翩甩掉莫名的思緒,深吸了口氣,再一次將唇貼著他冰冷的軟唇上。
藉著水將藥哺餵進他的口中,一次又一次。
允薩的思緒原本仍處於恍惚迷離中,但當一股溫熱的柔軟輕觸動他的靈魂時,他依稀聽見似遠又似近的祈求耳語。
直到他吞下足夠的藥量,她才覆耳貼在他的胸前,傻傻地想知道他的心是否還在跳動。
儘管他沉緩的心跳輕輕鼓動著她的耳膜,她的心卻陷入矛盾的不安當中。
離開努拉苗寨前,大火吞噬了一切,而雪蝶兒落入惡人手中。
遇上這復仇的惡鬼,她不知道,雪蝶兒會……她幾乎想不顧一切飛奔回努拉苗寨察看狀況,但允薩沒醒,她更無法棄他不顧。
在這樣兩相為難的矛盾掙扎下,她疲憊地合上眼。
*** *** *** ***
夜風為鬱鬱林中帶來一股涼意。
允薩在疼痛中醒來,一睜眼,便看見洛翩翩枕在他胸前,擰眉睡著的模樣。
「怎麼又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瞧著她鬱抑的小臉上滿是未干的淚痕,他暗歎了口氣,抬起手輕輕抹去她臉上讓他心窒的淚痕。
他手才剛落下,洛翩翩猛地睜開眼,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你醒了。」
「這裡是哪裡?」允薩狐疑地瞥著她古怪的行徑,撐起身子問。
「應該還在努拉苗寨的範圍內。」心神紊亂地瞅著他,洛翩翩的語氣不自覺透著一絲急切。「你好些了嗎?」
「原來你還關心我的死活。」他回過神,低嗓讓人聽不出話裡的意思。
歎了他一眼,洛翩翩發現,她寧願面對昏迷的允薩,至少這樣她會自在些。
「讓你受這麼重的傷,我很抱歉。」她咬著唇道。
憶及之前的驚險,允薩頓覺怒氣開始在胸臆翻騰。「戟為什麼不在你身邊?你到底有沒有危機意識?」
「它喜歡苗寨的天空,我讓它自己玩去。」想起雪蝶兒,她向來快樂的小臉籠上淡愁。「再說我也沒讓你救我……如果不是你出現,我不會丟下雪蝶兒不管!」
聽來她的怨懟頗深,允薩撫著胸口,額角的青筋躍動,為她的不知死活興起了想掐死她的衝動。
「難道在你心中只有姐妹?不知道衡量輕重,一逕地往前衝,你有沒有想過其他人的感受?」
允薩雖然身受重傷,但訓起人來一樣疾言厲色,洛翩翩一愣,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回應。
沒由來地歎了口氣,允薩抿著唇覷著她,不知該怎麼讓她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被他深沉捉摸不透的眸這麼一瞅著,她倒像是犯了錯的孩童,全然噤了聲。
好半晌,她頭一甩,衝動的說:「反正、反正,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用不著你來管,你的傷還沒好,氣死了可別怨我。」
經她一提允薩才發現,自己的內傷雖然在呼吸吐納間有股刺痛,但痛意卻明顯地減緩了不少。
「你餵我吃了藥?」他心頭一軟,緩聲問。
身子陡然間緊繃,她微微頷首無法否認,一張小臉卻不爭氣地洩露了此刻躁動的心緒。
允薩瞅著她,隱隱殘存在腦海的記憶,是她軟唇輕貼在自己唇上的悸動,他不明白,為何會在此刻想起她的吻。
「其餘的靠你自己運功調息,我要走了。」
她倉促的轉移話題,飄移的眼神不敢看他,不想讓他有揣測的機會。
「太危險了,你哪裡都不准去!」允薩沉喝,情緒一個激盪,只覺胸口窒著股濁氣,喉頭一甘,鮮血隨著嘔了出來。
瞧他沉峻的臉龐登時變灰,洛翩翩神色憂懼地連忙上前扶他坐下。「好好,我不走了,也不惱你了……」
允薩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想出聲斥責她,但胸口郁濁之氣讓他真氣四散得難以開口。
「你愛怎樣就怎樣,我不管你了……」
他莫可奈何地頹然合眼,後腦靠在冰冷的墻上,明白她是典型刀子嘴豆腐心,也沒氣力再理會她。
「允薩……」發現他再一次暈厥,洛翩翩淚眸看他,被他無血色的虛弱模樣嚇傻了,心中異常難受。
即使他再怎麼冷峻嚴厲,終究是為她啊!
我的夫婿雖然看起來淡漠難親近,但心思卻異常柔軟……
突然間,舒洱佳輕柔的嗓音又在耳邊迴盪。
她陡地打了個寒顫,氣自己怎麼會不懂他,怎麼會害他受這麼重的傷?
「對不起……」纖指柔柔劃過他糾結的眉、緊繃的臉,洛翩翩心裡愧疚得無地自容。
一整夜,允薩耳畔是她哽咽的語音,隱約感覺到她冰冷的小手不斷撫在他的臉上。盤旋在耳邊的微顫嗓音洩露了她內心的情感,有幾度還以為是舒洱佳。當他這麼想時,卻發現在照料他吃藥的女子舉止粗魯、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偶會捕捉到輕罵自己笨手笨腳的可愛語調。
慢慢地,思緒回籠,他的心也在瞬間清朗,向來冷峻的唇已不自覺揚起笑。
*** *** *** ***
當他再次睜開眼,已是天亮,啁啾鳥語伴著暖陽,給人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但他卻分不清究竟過了幾日。
稍微瀏覽了下木屋,他起身盤腿,雙臂運勁、氣凝丹田,反覆幾次吐納後,感覺原本滯在胸口的濁氣散了泰半。
相信只要再靜養調息幾日,他的內力應該就能恢復。
允薩正準備收勁起身,適巧洛翩翩鬱鬱寡歡地垂首推門而入。
幾日不見,她似乎瘦了,向來盈盈笑眸染上淡愁,紅色衣衫包裹的纖柔身軀,單薄地像隨時會隨風而去。
像是感應到他的凝視,洛翩翩低垂的臉龐緩緩抬起,直望進他的幽深黑眸中。
心一顫,她怔忡了半刻,旋即回身步出門外。
「翩翩,為什麼躲我?」
允薩追出門外,忍不住因她刻意迴避的冷淡而煩躁。
她忽地定住腳步,語氣幽然的說:「我沒躲你,只是怕打擾到你運功療傷。」
允薩聞言,淡蹙的眉稍緩。「我剛剛調息完,只要再歇個幾日就可以陪你回努拉苗寨。」
他知道,她心神掛念的全是姐妹們的安危。
聽到他的話,洛翩翩詫異地揚眉,哀愁的小臉好不驚訝。
「不過在這之前,我還有另一件事必須跟你好好談談。」
未遇見洛翩翩前,舒洱佳雖然一直鼓勵他再娶妻妾,伹他的心未曾起過波瀾。
如今卻因為瑤五寨的「一咬定衷情」與洛翩翩對他的動心,讓他的心跟著起了波動。
他需要證實自己的心動,是否只是因為失去舒洱佳的寂寞,與一時的迷惑。
「沒什麼好談的。」發現他黑眸中的異樣光芒,洛翩翩心跳如擂鼓,竟感到莫名的慌。
兩人獨處的曖昧氣氛愈熾,他的存在似烙進心口的火星,灼得她的心慌亂地發燙。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淺弧,靜瞅她的反應,慢條斯理的笑容讓人猜不出用意。「三番兩次偷親我的應該是你,沒錯吧!」
「我……」洛翩翩登時杏眸圓瞪,支吾了半天,反駁的話沒出口,粉臉倒是在瞬間染上羞人的紅暈。
凝著她小臉漲紅的可愛模樣,心中為她滿溢的紛亂思維,已讓允薩失了分寸。
他不假思索地拉住她的手,強大的力量讓她跌進他的懷裡。
「你、你做什麼?」她驚得全身緊繃,卻無法忽略當他灼熱的呼吸拂過自己面頰時引起的騷動。
允薩有力的雙臂將她牢牢困在懷裡,低嗄地開口:「證實--」
看著他的臉一寸寸貼近,她水眸圓瞠,燒燙的臉頰已漫成了一片嫣紅,顫聲低喃:「證實什麼……」
允薩沒有回答,倏地低下頭含住她輕顫的唇,輕易探索她口中的芳馨,讓前所未有的悸動透過唇舌,傳達他沸騰的感情。
洛翩翩被他擁在懷裡,當他這樣親密的吻著她時,腦子已暈眩得無法思考。
該或不該?
她本想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突來的親密中,但心裡卻矛盾地不願順從,小手始終緊握懸在胸口。
他略顯低啞的嗓音由緊密的兩唇中逸出,微離的雙唇纏繞著彼此的氣息,加深了曖昧的氣氛。
洛翩翩怔了怔,急促的呼吸尚未緩下,思緒仍然混沌,惱意卻一股腦地湧上,她知道,他在取笑她!
難道他吻她,只是想嘲笑她的一廂情願嗎?
霎時,因他而起的蜜意柔情一溜煙散了,憋著一股氣,她張嘴反咬了他一口,以示輕薄她的懲戒。
腥甜的血味鑽人鼻息,允薩蹙起眉,因為她突如其來的舉止愣住,伸手抹去唇角的血。
「這又是瑤五寨的哪一個習俗?」
他不禁懷疑,娶瑤家姑娘的男子,最後的下場是不是會被生吞活剝。
「誰讓你取笑人!」她仰高柔美下顎,說的理直氣壯。
瞧著她的模樣,他心神微蕩,再一次被她不服輸又稚氣的模樣逗得莞爾,似乎從認識她以來,她美麗的小臉總是這樣一副理直氣壯的驕蠻神情。
而無形中,她的坦率已執拗地劃破他對舒洱佳近乎責任的感情,無聲無息地深印在他腦海裡,逼得他不得不為她臣服、淪陷。
忽爾,唇邊漾開的笑意漸濃,這段時間的深思,再加上洛翩翩的反應,他已明白確認了自己的心,她卻仍傻傻地惱他、氣他。
「我沒笑你。」察覺到她傻氣的誤判了他笑裡的涵義,允薩心裡微微一歎,沒好氣地開口。
「你明明就笑了,我知道有!」她輕嚷著,話一出口,那股心酸隨著由眼眶嗆出了淚。
一時間,他竟不知該拿她難得顯露的女兒嬌態怎麼辦。
定定瞅著他肅冷的神情,洛翩翩小臉一垮,開始為自己的一廂情願哀悼。「你何必勉強自己?沒人要你一定要遵守瑤五寨的習俗,你根本就不必來--」
允薩扣住她柔美的下頷,強迫她看著自己。「翩翩,我在渾渾噩噩當中感覺到你的吻,聽到你難過的聲音,我知道你煞費苦心餵我吃藥……這些我都知道,你以為我會笑你嗎?」
當腦中嗚咽的柔嗓未曾間斷,他才明白他心裡已經割捨不下眼前的姑娘。
洛翩翩無力掙脫,只能望進他深邃的黑眸,瞧見他眼底顯而易見的……柔情。
他臉上的柔情是看著舒洱佳才會出現的神情。
那麼、那麼……心跳漸急,她眨了眨眼,不敢妄自揣測,甚至有些喘不過氣。
洛翩翩一顫,背過身不敢瞧他,不由得懷疑起一切只是她的幻覺,又或者……只是夢?
「是我害你受傷,理應這麼做的。」
因為太過期待,她竟然感到害怕,說話的同時,她悄悄的移動身軀,拉開兩人的距離。
允薩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利眸沒錯過她的小動作,碩長的身軀跟著又貼近她:「你到底懂不懂我說什麼?」
她緩緩抬起小臉,水亮的眸有抹對他和對自己的不信任與懷疑。
「我給了回禮,你也收了,不是嗎?」他內心大歎,心底被喚醒的情愫讓他堅毅的臉上有抹困窘。
他實在不擅處理男女的親密事,拿捏不了其中的分寸。
與洛翩翩之間的感覺是他與舒洱佳在一起時,全然沒有過的經歷。
假若洛翩翩再不懂,他可真沒轍了。
他話一落,兩人隨即陷入詭異的沉默當中。
驀地,洛翩翩的小臉染上醉人紅暈,回禮……指的是他方纔的吻嗎?
一股奇異的柔情在心底緩緩盪開,她不確定地喃道:「所以,你不是拿我做的『那件事』當笑話囉!」
允薩微頷首,暗鬆了口氣,她終於懂了。
重新將她攬進懷裡,他歎了聲:「你一個勁的把心思轉到別的地方去,我也沒法子。」
「意思是……?」她的心跳得好快,期盼的眸子清楚映著允薩帶著幾分尷尬的懊惱神情。
看著她殷切的期盼眼神,允薩竟沒來由的緊張。
好半晌,他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些日子以來,我體會到有你陪伴挺開心的,我希望能永遠這麼快樂,希望陪在我身邊的是你。」
這也是舒洱佳的遺願。不是嗎?
他深深瞅著她,心口因這股曖昧情愫喜著、痛著。
轉眼間,洛翩翩眉間的迷惘一掃而空,低垂的唇角重新揚起,連那雙霧濛濛的水眸也燃上晶燦光采。
那麼,她不再是一廂情願了?
再也不用羨慕允薩只有在舒洱佳面前會表露出最真、最溫柔的神情,因為此時此刻,是她將允薩擁在懷裡。思及此,她軟唇盪開笑意,笑得好開心,彷彿連眸子也感受到她的心情般,閃動著醉人的燦爛。
允薩凝著她,始發覺他有多麼想念她溫暖的燦爛笑容,此時,他一顆忐忑的心終是落了地。
洛翩翩將臉埋入他溫暖的胸口,開心地直想唱歌、跳舞,想哭也想笑,直覺世上再也沒人比她更幸福。
他張開強健的雙臂,讓自己成為世上最安全的堡壘,因為他會用盡一切力量,保護這可愛的女子。
第八章
為了允薩的內傷,洛翩翩急著想回苗寨尋找雪蝶兒的行動暫且緩了下來,再加上有了允薩的承諾,她終是同意暫時在林中小屋住下。
這一日允薩運功調息,待收勁後才對著洛翩翩說:「我出去多揀些柴火。」
「夠了,咱們用不了那麼多。」她指著堆在屋旁的柴火,不解地開口。
允薩嘴角噙著淡笑,關心之情溢於言表。「夜裡涼,濕氣又重,我怕你承受不住,染上風寒可不好。」
雖然洛翩翩有他的外氅當被蓋,但一到夜裡,他總見她裹著外氅瑟瑟縮縮,雖只是暫居此處,但幾日下來,對姑娘家的身體總是不好。
感受到他體貼的行徑,洛翩翩唇邊笑意不斷,心裡一甜,怕是眼眉間都要沾上蜜了。「不怕,我身體強壯得很。」
「還是謹慎些好。」他堅持的說。
「那……咱們順道打些野味加菜好不?『戟』這些日也不知怎麼的,喚都喚不回,而我吃果子吃膩了,現下肚子咕嚕咕嚕地敲著小鼓。」
洛翩翩雖說已識情滋味,但依舊是小姑娘性子,坦率的可愛。
話一說完,她不禁懷念起有「戟」在身旁的日子。
那只白鷹笨雖笨,但不光只是銜珍珠,偶還會是替她獵個雞、雁,現下就算嘴發饞,她也只能摘摘野果止饑。
允薩沒好氣地揚起笑,揉了揉她的發,語氣帶著包容。「鐵定是跟你一樣,玩瘋了。」
「那當然,它是我的『戟』,一定要跟我同一個性子。」洛翩翩俏皮地鼓起腮幫子,嗔了他一眼後,又不自覺地燦笑出聲。
允薩的眼底儘是她彎起笑弧的含笑水眸,在陽光下,她的笑靨燦爛可比日陽,教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過今兒個可奇怪了,怎麼走了大半天,見不到半隻獵物?」淡淡的失望湧上心頭,洛翩翩不解地喃著。
耳邊鳥語啁啾輕啼不絕於耳,偏偏不見飛禽走獸的蹤跡。
「不打緊,總是找得到吃食的。」允薩怡然自得的開口,倒不在意能不能獵得到食物。
依他的身手,要在這山林野谷找獵物豈非易如反掌,只是這些年他追隨盟長左右,鮮少能有如此清閒的時候,再加上洛翩翩古靈精怪的性子,就算只並肩走在蓊鬱林間,也讓他覺得新鮮有趣。
「我還有另一個主意。」腦中想法一定,洛翩翩拉著允薩往另一處走。
她主動落在腕上的柔荑,教允薩不由得亂了氣息。
彷彿在無形中,他向來嚴謹的個性已被她外放的性子軟化,漸漸出現一個連他也陌生的自己。
「我要吃大魚。」腳步落定,洛翩翩笑盈盈地宣佈。
拋去短暫的胡思亂想,允薩的眸光落在眼前銀波蕩漾的淙淙流水上,挑眉問:「不吃肉,改吃魚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臉上躍動著渴望的神情。
允薩露出意會的笑容,瀏覽四周,眸光一定,身形俐落地由溪畔邊的老樹折下一截木枝。
「你確定有魚嗎?」
洛翩翩真想為他敏捷的身手喝采。「當然了!蘆松溪是蘊育努拉苗寨的生命之水……」忽地,她話一頓,好半晌才道:「以前我常和雪蝶兒、桐桐、千月到溪邊玩的……」
努拉苗寨位在蘆松溪的中上游,雖然此處已接近下游,但同一條溪水,蘊著相同的回憶。
思及過去的歡樂,洛翩翩眼眶微紅,凝滯在唇邊的話,在瞬間全被心底的沉鬱取代。
「允薩,你真的會陪我回苗寨找雪蝶兒?」她墨睫微顫,心底的不安在此刻無所遁形。
允薩俊眉略擰,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傻丫頭,我當然會陪你回苗寨。」
「那……雪蝶兒她們,會沒事吧?」
她這話問的傻氣,但允薩卻回答得不假思索。「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的好姐妹都會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深深望著眼前的男子,她綻開微笑,用地反握他的手。「好,我信你。」
她喜歡被他這樣握著。
可能是因為長年習武的關係,他的掌心及修長的五指佈滿粗繭,厚實的掌溫貼著她的小手,總煨得她心暖也心安,教她怎麼都捨不得放開。
「好了,你別難過了,再不捉魚,換我的肚子要餓得打雷了。」他捏了捏她的嫩頰,難得幽默地柔聲道。
她破涕為笑,只能吶吶地嬌嗔道:「哪有這麼誇張。」
「你小肚皮都能打小鼓,我的大肚子怎麼不能餓得打雷?」他笑著想引開她擔心姐妹的慌亂思緒。
洛翩翩瞬也不瞬地凝著他,看著他向來冷硬的臉部線條柔和下來,她的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
他們打開始就瞧對方不順眼,每次見到他板著臭臉時,她更是見一回惱一回。
而現下,他們由最初的吵吵鬧鬧到現下的柔情蜜意,真教她不由得不相信「姻緣天定」四個字吶!
「我會烤世上最好吃的魚給你吃。」允薩拿出隨身匕首,溫笑的同時,雙手已刨刮去葉,原本的粗枝一端已被削尖。
「不好吃怎麼辦?」她嘟著嘴問。
允薩笑道。「那只好再捉一尾,再烤一回,直到你覺得好吃為止。」
洛翩翩聞言,抑不住地咯咯笑出聲。「你想讓我一輩子不敢吃魚啊!」
幽黑的深眸看著她好轉的心情,允薩放心地揚了揚唇,視線轉向溪中,專注的尋著魚影。
未多時,溪邊堆了好幾條肥滋滋的大魚。
看著允薩手執枝條,精準的疾射,洛翩翩在一旁興奮地又叫又跳,一張慧黠的小臉笑得愈發燦爛。
她歡暢的笑聲,竟教允薩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
在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真正喜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只要能讓喜愛的人快樂,就是一種幸福……
*** *** *** ***
轉眼間又過了幾日,這些天來允薩靠著洛翩翩的丹藥及自行運功療傷下,體內的真氣已暢行無阻,內力也完全恢復。
待朝陽破雲初升,溫暖的晨光將林葉上的露珠映得閃耀奪人時,兩人已上路朝苗寨而行。
也許是因為心中忐忑,一路上氣氛顯得凝重。
當他們到達當日雪蝶兒被擄走之處,允薩感覺身邊紅影忽地一頓,他側眸問:「怎麼了?」
「雪蝶兒死了……」
允薩微怔,不明白她何以妄下斷言。
冷風徐徐吹拂,洛翩翩一身翻飛紅衣流露出一股淒冷。「蝶在人在,蝶亡……人亡……」
巨石上,一隻銀蝶被銀針穿透嵌入,也許已死去多日,銀蝶身軀被風化,四瓣銀翅幾要隨風而去。
允薩濃眉微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什麼意思?」
深濃的自責,教洛翩翩身子劇烈顫抖起來。「這是……雪蝶兒身上的守護蝶,只要感應到主人發生危險,它就會衝向敵人,釋放蠱毒……」
頭一回聽到如此奇聞,允薩震愕得無以復加,好半晌才能開口:「或許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
「不!是我害了她!」自責如洪水般襲來,她難以承受地蹲下身,搗著臉痛哭起來。
他同樣蹲在她身旁,沉聲安慰:「翩翩,別這樣!」
「都是你……」
洛翩翩遷怒的話本要脫口而出,卻在允薩張臂摟住她,大手輕撫著她的背時吞回肚中。
她的指責讓允薩重重歎了口氣,卻不忍怪她。
「在當時那種危急的狀況下,你留下只會讓情況更糟,所以縱使時光倒流,我的決定也不會改變。」
他堅定的語氣止住了洛翩翩的淚水,此時,她才明白她與允薩間的差異。
他成熟知分寸,即便是瞬間做出的決定也強過她單純的感情用事。
柑形之下,她的責怪顯得幼稚無理,但她真的無法承受痛失姐妹的事實。
「就算你再痛苦、再自責都無濟於事,現在我們要思索的是下一步該怎麼做,還要追查雪蝶兒是不是真的遇害。」捧著她淚痕斑斑的小臉,允薩輕柔的說。
「我真的不知道……」
淚眼矇矓的看著允薩濃眉緊蹙、擔憂的模樣,洛翩翩一時間竟無法面對他。
她該要怪他、惱他,但她是那麼、那麼地喜愛眼前的男子。
如果當日不是他出現,他們之間或許就此天涯各一方,無緣再見。
但也因為他的出現,她被迫遺棄了親如手足的好友……
思緒千回百轉,一時間教她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允薩,你讓我靜一靜,好嗎?」
他瞅著她,聽著她茫然的喃語,允薩知道此時他說什麼都沒有用。
壓下胸中沉窒的悶氣,他點頭道:「好,我會在這裡等你。」
望著她的背影,允薩只希望她能在平靜後,諒解他當時的決定。
*** *** *** ***
洛翩翩恍惚的走著,思緒紛亂如潮。
天空碧藍如昔,看著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她不明白為什麼努拉苗寨會遭逢如此不幸。
「血洗苗寨……」想起當日被允薩帶離努拉苗寨前看到的情景,她不寒而慄地甩頭。不敢再回想。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潺潺流水聲益發清楚。
「姑娘請留步。」
驀地,一道陌生的聲音喚住她,她循聲抬起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張粗獷的笑臉。
「我不認識你。」沉鬱的心情未散,洛翩翩淡瞅了他一眼,繞過他繼續向前。
「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哈哈!」
男子語落,手一伸,先發制人地想扣住她的纖臂,控制她的行動。
來者不善!
洞悉對方不軌的意圖,洛翩翩輕蹙眉身形陡然一閃,躲開他的攻勢。
豈料方躲過一人,又有幾個男子由四方竄出,瞬間圍住她。
「不知諸位大哥欲意何為?」洛翩翩定睛一瞧,這才發現幾名男子裝扮一致,身披狐毛,腰別彎刀。
驀地,她想起在鄂霍多金斯高原遇到的遼人。
「小姑娘,我們大王有請,還是請你乖乖跟我們回去吧!」
「我不懂你說什麼?」不待對方繼續說下去,她旋身秀足輕點,打算以她向來自傲的輕功逃出包圈。
為首的遼人名喚沙兀我,正是當日她在鄂霍多金斯高原遇到的男子。
「姑娘的海東青在我們手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它叫做『戟』吧?」見她欲離去,沙兀我不疾不徐地開口。
果不其然,洛翩翩停下腳步,反身覷著他,這才發現對方的臉、臂有多處幾可見骨的抓痕。「你們捉了它?」
難怪「戟」一反常態失蹤多日,她還以為是它貪玩,卻沒想到是教眼前這群野蠻子給擄走。
「姑娘還是乖乖束手就擒,隨我們走一趙。你是我們大王的上賓,我們絕對會以禮相待。」
當日若不是殺出個武功高強的女真人,他早就將這擁有馴鷹法力的紅衣姑娘帶回遼國立功。
在多日的追查下,他除了誘擒白鷹外,更尋得她的蹤跡,心裡的興奮自是不在話下。
「我說過,我不懂什麼馴鷹之術!」
沙兀我眼中閃過一抹陰冷,揚指扣住她的下頷。「具有馴鷹法力的人就是遼人的珍寶,有你,我們便不需要再忍受長途跋涉、履出任務的辛苦。」
洛翩翩不由得感到一股涼意由背脊直竄而上,腦中閃過允薩曾說過的話,原來這些覬覦海東青的鷹牌天使真的不知何謂尊重。
「我什麼都不懂,就算隨你們回去也做不了什麼。」
沙兀我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仰頭大笑。「你是火神靈指派的紅衣使者,不可能什麼都做不了的。」
「你難道忘了前一回在鄂霍多金斯高原受到的教訓嗎?」心頭一顫,洛翩翩只能裝腔作勢厲聲道。
沙兀我聞言,雙眸猛地一瞠,當日所受之辱登時湧上心頭。
嘿聲冷笑,他陰沉的臉已表露出勢在必得的決心。「姑娘以為自己還有逃脫的機會嗎?」
洛翩翩的心跳頓時亂了,這一回沒有允薩在身旁,她有逃脫的可能嗎?
她眸底掠過的不安沒能逃過他的眼,沙兀我勾起佞笑。「只要你乖乖的聽話,咱們自然會以禮待之,說不定咱們以後還得仰賴姑娘關照哩!」
「我絕不會跟你們去!」
她屏氣凝神,腦子思索該如何趁隙突圍。
或許是習慣強行擄人,面對她不肯合作的反抗,沙兀我不再多費唇舌,一個箭步,倏地便抑住洛翩翩的手腕,直接將她甩扛上肩。
「唔!」洛翩翩吃痛低叫了一聲,氣急敗壞地奮力掙扎。「放開我!你們這些野蠻子!」
掙脫不了他的蠻力,她只得不斷踢腳、扭動著身軀讓他無法行走。
心裡也在想該不該在他耳邊尖叫,讓他好好感受什麼叫「不絕於耳」,或是咬他一口似乎也不錯……才想到這裡,允薩的話就跳進腦中--
如果被你咬一口的不是我,而是一個老頭子或作奸犯科的江洋人盜,那你是不是也要因此賠上一輩子?
嗚……允薩!
她正想揚聲喚他,另一個遼人瞧她潑辣的連腳上的繡花小鞋都給踹掉,倏地取出了一塊沾有迷香的布蒙住她的口鼻。
「臭娘們,閉嘴!吵死了。」
「放……」異香撲鼻而來,然後一陣暈眩襲來,她不甘心的咕噥了一聲,隨即暈厥過去。
允薩,允薩……你要來救我呀!
在昏迷前的最後念頭,她想的還是允薩。
*** *** *** ***
雙手抱胸,允薩看著被嵌在巨石上、死去多時的銀蝶。
雖說「蝶在人在,蝶亡人亡」,但他著實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洛翩翩的說法。
他沿著巨石估量了四周的狀況,想看看能否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的同時,心頭突地被一股強烈的不安給攫住。
腦中閃過洛翩翩的笑容,沉思了一會兒,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想法始落,他立刻折回原路尋找洛翩翩的身影。
走了不過半刻,他身子一頓,小心翼翼的彎身拾起那一隻再熟悉不過的繡花小鞋。
小鞋以黑布鑲邊,藍布為底,上繡著色彩斑斕的花草圖案……他不會認錯,這是洛翩翩的鞋。
「翩翩!」允薩握著小鞋的大掌,不自覺地加重力道,不安更加深他內心的恐懼。
沒了鞋她如何能走?
雖不知洛翩翩為何如此重視她的繡花小鞋,但他知道,她絕不可能難過到掉了小鞋還渾然不知覺?
在允薩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不遠處,一個物品因目光照射而發出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遼帝賜給使者的鷹牌!
不用細思,他就可以猜出洛翩翩發生什麼事。
他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沒想到他的擔憂竟然成真!
不解的是遼帝派遣的鷹牌天使,何以千里迢迢由遼國追到此處?難道真的只是因為洛翩翩的白鷹?
多年來為了海東青,女真與遼人間的紛爭不斷,雖不知曉遼人會如何脅迫洛翩翩,但他還是得盡快找到他那麻煩的小娘子!
將洛翩翩的繡花小鞋收入懷中,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暗歎口氣,要娶瑤家姑娘,果真要有超乎常人的毅力與能耐。
第九章
秋末,日漸張狂的大風吹過已褪青替黃的漫漫草原,空氣中注入一股蕭索的氣息。
便於遷徙的穹廬式氈帳設於背風向陽的臨水之處,迎著強風,被吹得鼓漲的氈帳與四周嘎嘎作響的旗笙相映成趣。
洛翩翩一甦醒,耳畔便聽到陌生耳語,腦子仍昏昏漲漲的讓她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正當她打量著氈帳時,一群頭戴黑色小帽的侍女魚貫走進帳內,每個人手中端著食物及未曾見過的服飾。
「這是哪裡,你們是誰?」洛翩翩望著戴著黑色小帽的侍女,揚聲問。
似是聽不懂她的言語,侍女僅是有禮地微笑,不久,氈帳的簾門被放下,她被幾名侍女團團圍住。
「你們要做什麼?」
其中一個侍女微笑地朝著她說了一長串的話。
洛翩翩微蹙小眉,聽得極為用心,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什麼?啪答咪拉……拉咕……唉呀!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她氣得直跺腳,侍女瞧她反應有趣,一陣竊笑後,開始七手八腳地扒去她的衣衫。
「啊!你們幹嘛脫我衣服--」
洛翩翩扯喉叫,卻抵不過執意扒她衣服的幾雙手。
被脫了衣服也就算了,她們竟開始解開她結著五色珠的髮辮。
知道自己無力抵抗,她開始賴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叫:「住手啊--嗚!嗚!」
方纔同她說話的侍女見狀,溫柔地又說了一堆她聽不僅的話。
「別再對我嘰嘰咕咕了,我聽不懂。」
她委屈地吸著鼻,萬般無奈地看著自己被迫穿上一襲用鷹毛編織成的外氅,頭上還戴著一頂用鹿角裝飾的可笑神帽。
替她穿戴完畢後,侍女一個個退下的同時,沙兀我走了進來。
「歡迎馴鷹尊者來到大遼。」沙兀我有禮的朝她拱手一揖。
「大遼?!」思緒一回籠,洛翩翩氣呼呼地嚷著:「你們這群無理的惡蠻子,竟然把我捉到大遼來!」
她又急又氣,為遼人的霸道蠻橫氣得直跳腳。
絲毫不理會她的氣急敗壞,沙兀我對她的裝扮滿意的露出笑容。「既已著裝完畢,就請尊者移駕覲見我們的王!」
洛翩翩愣了愣。「我見你們的王做什麼?」
「屆時尊者就會明白。」
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她傲然地仰著下巴道:「好,我就見見你們的王,問問他究竟想做什麼!」
沙兀我微揚唇,拱手再揖:「有勞尊者移駕。」
「瘋子!」洛翩翩低啐了一聲,經過他時,還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才掀簾步出帳外。
*** *** *** ***
大遼的風輕拂過一片草海,風裡揉著濃濃的青草香。
放眼望去,蜿蜒的溪流穿過起伏的原野,臨水而設的穹廬式氈帳,形成遊牧住地的特殊景致。
也許是地處高勢,眾人的衣擺、袖口不住地隨風翻飛。
「王,馴鷹尊者到。」
洛翩翩循聲望去,發現一名高大男子手負身後,傲然佇立前方,即使是背影都有股君臨天下的霸然氣魄。
遼帝緩緩回神,銳利的眸淡瞥了一眼她頂上代表法力的標誌。
「這便是你們口中的馴鷹尊者?」
在火神靈譜的天訓中有一句是這樣寫的--
降鷹者,在南方之巔。紅衫白鷹,法渡謫仙。振吾之遠,歸哉歸哉。
天命者,在神力之職。廢者祭東,天神地祇。吾火禳災,歸哉歸哉。
此段記載說的是火神靈將為大遼國派遣一名紅衣馴鷹者,只要此尊者一出現,大遼必能開疆拓土,造就富裕之境。
「是的!」沙兀我喜不自勝地開口道:「臣曾親眼目睹尊者出神人化的馴鷹之術。」
「哦?」遼帝揚眉覷著洛翩翩的反應,溫淡的神色中,隱著一股凜然之氣。
「你們真是瘋得徹底,我說過我不懂什麼馴鷹之術,快把『戟』還給我!」水燦的黑眸在沙兀我及遼帝的身上來回梭巡,她秀氣的眉頭不自覺蹙了起來。
人人頭上戴著貂裘冠帽,帽下兩側留著兩給長辮、耳上戴著兩隻銀環,這些遼人的裝扮真是奇特到讓她匪夷所思。
不解她蹙眉的原因,遼帝覷著沙兀我,對他的話起了質疑。
「王請放心,屬下可以證實尊者的馴鷹之術。」沙兀我附在遼帝耳邊低語,另一方面差人帶出洛翩翩的異種海東青。
洛翩翩坦率地嚷著:「別在我面前嘰嘰咕咕說一堆我聽不懂的話!」
話方落,她就看見兩名鷹牌天使提了一隻大籠朝她走近。
「戟!」
「戟」一見著主人,激動地撞著籠子,喉間發出「吱咿咿--」的聲音。
「戟」的聲音少了往日的撒嬌,多了些無奈的低訴,洛翩翩見狀,心疼地哽著嗓道:「你們快把它放了!」
遼帝為見識馴鷹尊者的能力,遂對著兩名鷹牌天使下了指令:「把它放了!」
「戟」重獲自由,巨翼撲展,直往天際衝去。
小笨鷹,現在不是開心的時候吶!
洛翩翩沒好氣地看著「戟」,直覺拿起頸上的白玉笛,吹出召喚的音頻。
果不期然,「戟」聽聞熟悉的喚聲,開心地朝主人俯衝而去。
洛翩翩看見「戟」在天空盤旋的身影,水唇漾開燦爛的笑容:「戟真乖!」
遼帝見狀,為眼前的情景震驚萬分,難道、難道……火神靈譜中的天訓真的應驗?
遼帝仍處於震驚之際,一聲短笛音又起,不及思索,異種海東青接獲主人的指示立刻振翅往遼人撲去。
「啊!」一聲悲慘的叫聲響起,站在遼帝身旁的侍衛已被「戟」天生的利爪抓出一道幾可見骨的血痕。
「戟,再攻!」洛翩翩晶瑩的眸光與「戟」交會,振奮不已,倘若順利的話,他們就可以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戟」順著洛翩翩的指示,再一次展開攻擊。
見異種海東青朝他們襲來,沙兀我捨命護住遼帝。「王小心!」
遼帝一把推開沙兀我。深諳擒賊先擒王之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捉住洛翩翩退入臨近的氈帳內。
情勢驟轉,洛翩翩深怕「戟」會再次落入遼人手中,她拿起白玉笛吹出幾聲短音後,遂揚聲喊道:「戟快走,快回女真!」
遼帝詫異地發現,撲撲的振翅聲瞬間消失,不絕於耳的鷹嘯漸遠……
感覺到氈帳外的平靜,洛翩翩暗鬆了口氣。
「哈哈哈哈,果真應驗了,尊者以後就在大遼住下,只要幫助本王馴鷹,本王絕不會虧待你的。」
遼帝親眼見識洛翩翩出神入化的馴鷹之術,立刻相信她是火神靈譜中指示的馴鷹尊者。
有助他們大遼的馴鷹尊者終於出現了!
洛翩翩愕然瞪著遼帝,背脊泛涼,心中陡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只是她的軟弱僅是一瞬間,洛翩翩雖不知自己陷入怎樣一個局勢裡,但她天生的固執脾氣讓她不肯屈服。「我不會住下!我不管你是誰,你強迫不了我的!」
「是嗎?」
遼帝高大的身軀朝她逼近,異色瞳眸似捕獲獵物的狼,散發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不待洛翩翩反應,遼帝厲眸乍閃,他掀唇又道:「大遼將因尊者的馴鷹之術,開闢萬世疆土,這是火神賦予的神職,你不能違抗。」
洛翩翩瞠目瞪他,眸中躍著火焰,氣得直跳腳。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懂什麼馴鷹之術,你們是不是全都瘋了?」
她納悶極了,不明白為什麼沒有人相信她?一個勁地硬要把尊者的封號扣在她頭上?
「如果你順天命,本王可以賞你鷹牌,讓你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遼帝深目一斂,巧妙地掩去心裡的波動,語氣極為平穩。
自從派遣至女真的鷹牌使者回報女真境內出現馴鷹神女時,他這才相信火神靈譜中,關於馴鷹尊者的天訓記載是真的。
只要馴鷹尊者為大遼所用,那他就不需要花費大量人力到女真獵取海東青,甚至可以輕易藉由海東青捕捉以珠蚌為食的天鵝。
屆時,大遼將有源源不絕、永不匱乏的珍珠之源,為他大遼創造富裕,開闢萬世強土。
但……若不為他所用,此姝將是禍害。
「我才不順什麼鬼天命!」洛翩翩眉睫一揚,說得好霸氣。
「本王給你幾日時間好好想想--」
她壓根不想再聽他說什麼馴鷹尊者、火神靈的謬論,一張俏臉氣得暈紅。「不聽、不聽!我都說了,我不會什麼馴鷹之術,更不是什麼馴鷹尊者,我要你立刻放了我!」
端詳著她的怒容,遼帝利眸一閃,眸中的溫和之色漸漸轉為陰霾。
「既然尊者不為我所用,那就休怪本王無情。」他不帶半點感情地淡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洛翩翩心頭一凜,警戒的看著他。
「自古以來,除了巫師、珊蠻外,一般人是不可能被賦予神力,而你區區凡體竟然有馴鷹之法,便是違反了自然法界的規則,當然該回歸塵土。」
聽著他說了一長串,洛翩翩倒抽口涼氣,隱約拼湊出他話中涵義。「你不能這麼做!」
「生或死,僅在尊者一念之間。」
眸光閃躍著駭人光芒,遼帝的唇角揚起淺弧。或許是天生的王者霸勢,他似笑非笑的模樣更多了分威凜和盤算,狡獪的眼光,似是隨時要將人拆吃入腹,讓人不寒而慄。
初識允薩時,他也常這麼笑,但至少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高深莫測,其中捉弄的成分較多……
四周陷入靜寂,好半晌她才迎上遼帝陰鷙的眸光,洛翩翮的俏臉在瞬間變成慘白。
她的馴鷹之術只適用在「戟」身上,沒有「戟」,怕是會成為海東青爪下亡魂吧!
「來啊!拿下妖女,擇吉日於木葉山行火刑祭火神靈。」
瞬間,洛翩翩被兩名鷹牌天使架出氈帳之外。
她無力抵抗,率真稚氣的俏麗臉蛋出現了心灰意冷的哀傷。
氈帳外,迎面而來的強風刮得她粉白的臉隱隱作痛,更將她火紅的衣袂吹得飛揚。
允薩,你會來救我吧?
她仰望著萬里無雲的藍色蒼穹,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抱著希望……
*** *** *** ***
殘日西斜,在天色未暗前,洛翩翩已經聽到氈帳外的遼人開始張羅吃食的吵雜聲。
淒冷的感覺未褪,她默默留在有人看守的氈帳中,像是被關進籠裡的雀鳥,悲涼的被寂寞籠罩。
這些天她想盡各種方法,卻怎麼也無法逃脫遼帝嚴密的看守。
身邊沒有「戟」,又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繫,她只能無助的任由命運擺佈。
若有所思地輕撫著頸上的白玉笛,洛翩翩情難自禁地吹著。
小巧白玉笛是由好姐妹之一、擅作蘆笙的桐普晴所改制,蘆笙管形狀像鳳鳥的尾巴,十三隻細而長的白竹管子,插在半截小葫蘆裡面,看來精巧可愛。
這只白玉笛是桐普晴用來聯繫姐妹音訊所用,後來也被她拿來當成叫喚「戟」的鷹笛。
此刻吹奏著無意義的樂音,只是她純粹拿來抒發情緒所用。
她歎了一口氣,強忍多日的委屈卻在瞬間決堤,不安的眼淚不聽使喚的一顆顆往下墜。
「戟、允薩,我好想你們……」
心裡的不安逐漸擴大,她不知道自己與允薩是不是還有見面的一日。
*** *** *** ***
仰首望著盤旋在蔚藍天際的海東青,允薩不由得掛念起洛翩翩與她那頭白鷹的安危。
一個月前,他由苗寨趕回女真時,半路便聽到有關遼人要燒死紅衣馴鷹尊者的消息。
他不敢輕怠,快馬又趕了五日才回到女真。
一到女真他才發現,穆圖與洛庫倫已接獲消息,早派了一組精騎等他指揮,意欲一舉攻入大遼,救出洛翩翩。
當允薩領著精騎離開女真時,穆圖挑眉,顯然對鮮少露出急躁、有失分寸的愛將感到訝異。
「雖然遼人繼承了古鮮卑人的遺風,向來贊祝火神,在位者拜火,但咱們允薩的表現可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洛庫倫沒忽略允薩接獲回報、策馬離去前,臉上似癲若狂的神情。
「盟長這推波助瀾的方法果然高招。」
語落,心裡多了點安慰。
「哈哈哈哈!救下翩翩後,咱們就等著辦喜事了。」
「這親事可真是一波三折,希望就此塵埃落定,別再起風雲了。」洛庫倫感歎萬分地開口。
這兩隻異種海東青果然是招來不幸的禍源。
幾年前長女洛悠悠慘死鷹爪之下,而現下唯一的女兒洛翩翩,竟也因為異種海東青被遼人誤以為是馴鷹尊者。
遇上如此誇張的事情,教他如何能不感歎!
穆圖信心滿滿地開口:「瑤老大可放心,允薩是我們女真最勇敢的勇士,他必會讓翩翩毫髮無傷的回來。」
「這當然,這臭小子要敢讓翩翩傷到一分一毫,我就不讓他娶咱們家翩翩。」
這回穆圖不敢多言,僅以笑聲回應。
*** *** *** ***
當允薩驅馬趕至木葉山時,執刑者正好點燃祭壇附近的稻草,火勢在瞬間迅速蔓延。
「翩翩!」允薩瞠目結舌地瞪著火海,理智盡失地衝向前。
「拿下闖入者!」
正舉行火刑祭的遼人,沒料到會突然衝出一隊騎兵,週遭參與祭刑的遼人惶然四散,現場頓時一片混亂。
火仍熾,騷動不安的鷹牌天使接獲命令,立刻與闖入的騎兵交手。
兩方人馬激烈廝殺,卻成了允薩直搗黃龍的阻礙。
「翩翩!」
允薩眸底映入熾烈的火光,說不出的焦急讓他有種永遠抵達不了終點的錯覺。
舒洱佳的死在他心口烙下一道永不褪的心痛痕跡。
而洛翩翩……這個讓他走出沉鬱、總讓他提心吊膽的小姑娘,卻用他不曾體會過的燦爛,進入他的生命……
他無法想像失去洛翩翩的感覺,怕她會隨著漫天大火,消失在他眼前!
終於,他得以再往祭壇靠近,倏地一道人影擋在他面前。
「不准你靠近褻瀆火靈之神,燒死馴鷹尊者是火靈之神的旨意--」
「無稽之談!」允薩不假思索地一拳揮去,直接打落眼前那張瘋狂的臉。
疾步向前,煙霧瀰漫中,允薩隱約瞧見一抹火紅身影被綁在祭壇的粗木樁上。
火色溶著她衣上的顏色,急切的雙目教他幾乎分辨不出眼前的纖影是否是自己的幻覺。
「翩翩,你如果聽得見就回答我!」
恍惚中,洛翩翩彷彿聽到允薩讓人安心的沉嗓,雖然粗嗄沉啞,但她聽得出,那是允薩的聲音。
或許這是臨死前產生的幻聽吶!
她揚起苦澀的笑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死去。
「允薩、允薩、允薩……」
那真切哀傷的嗓音真實落入耳裡,顧不了濃煙嗆得她的眼淚直竄,也不知她使勁全力喊出的聲音,是否能傳入允薩耳底。
就在允薩幾乎絕望的同時,耳底突然聽見洛翩翩和著淚嚷出的啞嗓。
他喜出望外地縱身而起,轉瞬間便來到火刑台上,殷切的眸光終於與她四目相接。
隔著火海,他卻近不了她的身。
「別怕!」心心唸唸的人兒就在眼前,允薩打定主意要穿越火海。
心莫名地踏實,那一道火墻與身上的束縛,卻阻隔了洛翩翩想投入他懷抱的渴望。
「我知道你會來的。」她啞著嗓,不再掙扎,知道就算在此刻死去,也已心滿意足。
兩人的身影因為不斷遽升的高溫,在眼裡成為扭曲不定的虛浮影像,洛翩翩開始懷疑允薩的出現是她的幻覺。
「允薩,太危險了!祭臺要塌了,你不要過來……」
如果這是他們的命運,她亦無力挽回。
允薩凜起眉,喉頭微緊。「說什麼傻話!」
情況岌岌可危,在火舌即將吞噬洛翩翩時,一記鷹嘯及熟悉的雪白身影劃破天際。
在允薩準備穿火而人時,「戟」展翼俯衝的龐大身影突然攫住他的目光。
他還來不及看清,便發現「戟」直接往木樁衝撞過去。
洛翩翩感覺到一股勁風由身後襲來,緊接著耳底便落入重物擊往粗木樁的聲響。
來回幾記撞擊,粗木樁因為重擊而往火海傾倒,綁著粗木樁的繩索迅速的被火焰燃斷!
束縛突松,允薩見狀,速度奇快地承接住往火海墜下的身影,一同滾落至幾尺高的地面。
「允薩,戟還在祭壇上!」洛翩翩沒忘記,是「戟」以身體撞傾粗木樁救了她一命。
她的話方落,耳邊傳來一陣轟然巨響。
被祝融無情燃燒的祭壇,轟的一聲倒入火海當中。
「不要!」看著「戟」躺在祭壇上奄奄一息的身影,隨著祭壇墜毀掉入火海,洛翩翩承受不住地揚聲大吼。
第十章
「翩翩……來不及了。」允薩緊緊將她擁進懷裡,被眼前白鷹救主感動得無以復加。
雖然洛翩翩總說她的「戟」笨,但事實證明,她的「戟」不笨。
它甚至在主人危難時,捨身相救……
刺目的火光看得洛翩翩滿是灰燼的俏臉益發蒼白,她瞪大眼,震懾得發不出聲音。
她的「戟」,為了她……死了……
不會的、不會的,那不是她的「戟」,它已經飛回女真!
死去的是另一隻海東青。
洛翩翩拚命說服自己,慌亂的看著火花隨風四揚,被風助長的火勢依舊張狂,仿若要將一切燃盡才甘心。
倏地,一股止不住的氣血在胸臆間沸騰,一口氣承接不上,她直接暈厥在允薩懷裡。
火光映紅了黑夜蒼穹,允薩抱起懷中暈厥的人兒,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是歸了位。
「薩爺,要撤了嗎?」
火勢來得急,燒得也快,不過一個時辰,零星的殘燼在煙霧瀰漫間閃爍著微微光芒。
參與祭典的鷹牌天使不敵突襲,紛紛退離。
「撤!」
允薩果決的下命令,既然目的已達到,便無需浪費兵力在這場因火刑祭而起的小戰役上。
他小心護著懷裡的洛翩翮,抱著她俐落上馬,解下身上的披風溫柔地覆在她身上後,才猛地重踢馬腹,往女真疾行而去。
*** *** *** ***
房中靜得嚇人。
放置在圓檀桌上的燈芯努力為斗室映出幽幽燭光。
當允薩拿著藥盅走進入房間,直接移往榻邊。
「瑤老,你回房休息吧!這裡有我看顧就行了。」揚手拍拍在床畔打盹的人,允薩放低了聲音開口。
三日前由大遼帶回洛翩翩後,洛庫倫看見女兒狼狽的模樣,又氣又跳地指著允薩罵了個臭頭。
想當日,洛翮翩紅色的衣擺多處被火燒焦,凌亂的髮絲、灰黑的煙灰讓她毫無血色的小臉更加觸目驚心。
雖然僅有幾處燙傷,但洛庫倫心疼的程度自然不在話下。
如果他是洛庫倫,對寶貝女兒的擔憂與怒氣,豈是一、兩拳便可以消除的。
所以允薩自認有愧,認分的任他發洩。
「我不困!」洛庫倫滿是倦意的臉上充滿對女兒的疼惜,但不難看出他是強撐著精神。
他們家翩翩打出生開始就活潑得一刻也靜不下來,幾曾像現在這樣,氣虛體弱地一逕昏睡。
這般安靜的她,教他這個做父親的瞧了,怎麼都無法習慣。
「我會好好看顧她,翩翩一醒,我就差人去喚你,好嗎?」
由這些天的觀察中,允薩在他的心裡由「負心漢」晉級為「未來女婿」。
加上那日允薩硬是無言的承受了他的兩拳,雖然表面不說,但洛庫倫可是打從心底認同這個「未來女婿」。
洛庫倫瞥了他一眼道:「如果你敢誆我,我就撤銷你娶咱們家翩翩的資格。」
允薩怔然,一時間竟只能啼笑皆非的看他。「好。」
端起丈人的架子,洛庫倫輕唔了聲,起身讓位。
待洛庫倫離開後,允薩坐在床榻邊,細細察看她身上被火灼傷的傷口,大掌卻不安分了。
他輕輕將她耳旁幾綹不聽話的髮絲撥歸位,又順勢探了她的額、輕撫她的頰,一舉一動,儘是愛憐。
「唔……」
允薩發現洛翩翩的長睫微微扇了扇,胸口中的重石倏地消失,喉間的緊窒這時才完全放鬆。
「翩翩、翩翩……你醒了嗎?」定定瞅著人兒,允薩握住她略涼的小手輕喚。
聽到那急切、深情的呼喚,她眼神迷濛地逸出柔柔的低語。「唔……允薩,是你嗎?」
「是我。」似要確定眼前的人真的甦醒,他坐在榻邊,用力握住她的小手,讓她確定他的存在。
「嘻……你的手好粗……好癢……」
她咯咯地輕笑出聲。
「對不起……」
「為什麼……要對我說抱歉?」不解地眨了眨眸,洛翩翩柔聲反問。
得不到他的回答,她抬高柔荑,輕撫他憔悴的面容,語氣疑惑的問:「允薩,為什麼你看起來好糟……像個野蠻子?還有,你和人打架了嗎?」
他挺直的鼻樑有著未散的鳥青與瘀血,在他的俊顏上顯得特別突兀。
允薩苦笑,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對她說,自己臉上的傷是她阿爹一時激動下的傑作。
她的手緩緩撫過他擰蹙的濃眉、滑過他挺直的鼻樑,最後落在冒著鬍髭的剛毅下顎,水靈的眸看起來好憂傷。
「你在想什麼?身子不舒服嗎?」那愛笑的小臉帶著憂鬱,他發現她眸底的哀傷,允薩吶吶的問。
輕抿著紅唇,她沉吟半晌才不確定的說:「允薩,我一定是在作夢……我夢見戟為了救我,被火燒死了--」
他怔了怔,強笑著想轉移她的注意力。「翩翩,你先喝藥好嗎?這藥涼了味道會變苦。」
「不喝,我的心已經夠苦了。」緊抿的嘴角顫了顫,她的心已緩緩痛了起來。
瞧見自己手上的燙傷,洛翩翩知道那不是夢,只是允薩不願她傷心,所以不敢明說,但她知道的。
不自覺的眼淚緩緩滑下,一想起「戟」,她的心就揪得發痛。
「阿爹總說戟和害死姐姐的異種海東青一樣,是不祥之鷹……他知道這一回是戟救了我嗎?」
他微頷首,歎了口氣,為她的傻氣心疼地揩去她臉上的淚水。「傻丫頭,那是戟的決定,你別哭了。」
「允薩!」她用力握住他的手,蒼白的唇瓣被她無意識的輕咬,沁出血紅。
憶及「戟」的死,以及被被當成妖女架上火刑祭臺的點滴,仍讓她餘悸猶存的止不住打起哆嗦。
看著她神魂未定的模樣,允薩抱起她,讓她枕在自己胸前。「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等你康復後,若真想再養鷹,我再幫你尋一隻,嗯?」
「不養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一隻鷹可以取代戟。」
對兩隻異種海東青而言,它們的「特別」,在人世間不一定是好事。
或許,「戟」回到屬於它的世界,會有不同的命運也說不定。
用力深吸了口氣,洛翩翩柔順靠在允薩懷裡,雙手圈住他結實的腰。
「允薩,你就一直這麼抱著我,好嗎?」
洛翩翩戀上他的懷抱,渴望每夜都能依靠著他,感受他溫和卻又強大的力量,希望他的力量能永遠包圍著她。
「好,一切都依你。」感覺到她抱緊自己,允薩用力回抱她,心中無限感激上蒼,讓他還有愛人的機會。
感受到屬於他的溫暖穿透衣衫,沁入她的胸膛,溫暖了她的心,洛翩翩唇邊揚起滿足的笑容。
就在允薩以為她睡著時,她喃聲道:「允薩……我可以不要喝藥嗎?」
允薩不動聲色的揚眉,似已料到她不會乖乖的吃藥。
「大夫說這帖藥主要功用是安定寧神,你喝了才會睡得好。」
他可以寵她,但為了她的身子,卻是沒有商榷的餘地。
「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會睡得好。」她撒嬌的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想要耍賴不吃藥。
「你不喝身體好不了,咱們就沒辦法成親,不是夫妻,我睡在你身邊,你阿爹一定會砍了我。」深邃的黑眸凝視著她,允薩說得感歎。
洛翩翩怔怔的瞅他,有些迷糊了。
允薩的話裡似乎有種博取同情的意味?
一時間,她腦中混亂的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喔!想要比可憐,她不會輸他的。
「唔……我好難過,心情又苦,喝了藥,會苦上加苦更睡不好。」
她秀眉緊蹙,好半晌才可憐兮兮地嘟囔。
「這麼說來,你捨得讓我被你阿爹砍就是了。」他長歎一氣,指了指自己鼻樑上的瘀青,語氣萬分無奈。「我絕對相信他會說到做到。」
他的回答讓洛翩翩一呆。「阿爹他打你?為什麼?」
「上一回他賞我兩拳,我無怨尤,是我沒保護好他的寶貝女兒,不過這一回若真惹毛了他,我想……咱們是成不了親的。」
允薩對自己的裝腔作勢,竟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誰會想得到向來行事剛正果斷的他,會在多年後,被一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改變了?
她回過神,啞著聲急道:「好、好!我喝、我喝就是了。」
看著他鼻粱上的瘀青,洛翩翩心疼得直想質問老爹。
允薩凝著她,嚴峻的嘴角揚起淺弧,眼神深沉了幾分,流露出一抹曖昧眼神。「真乖,我有賞。」
洛翩翩尚未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軟唇倏地便被他用力攫住。
她被吻的神志昏沉,而允薩不知在何時,已將苦苦的藥汁哺餵進她的口中。
不期然地嚥下那苦澀的藥汁,洛翩翩張唇抗議。「啊!好苦--」
「傻丫頭,往後的日子,咱們要同甘共苦的。」
語畢,他再一次俯下臉,深深吻住她的朱唇,將她壓進床榻,唇瓣熱烈糾纏。
苦味漸褪,味蕾由澀轉甜,弄不清是藥甜,又或者是情意甜。
洛翩翩的藕臂不自禁勾住允薩的頸,唇舌回應他的用心良苦。
在情意繾綣中,擁抱的身影在燭光照映下交疊成一個。
兩人相遇的點滴悄悄的浮現彼此的腦中--
他接住她的繡花小鞋、她驕蠻的一咬定情……絲絲縷縷纏繞他們之間的情緣,在那時就已萌生,緣分早已注定。
*** *** *** ***
一年後
「唉!不學了、不學了,怎麼這麼難吶!」
沮喪的盯著桌上紛亂打結的絲線已經半個時辰,洛翩翩受不了的嚷著。
「誰讓你總是靜不下來!光刺繡這一點,你就追不上你阿姐。」
洛母氣定神閒地點了點女兒嬌俏的鼻,感歎的開口。
「阿娘,你就別潑我冷水了,你再幫我挑個簡單一點的花色,好不好?」
在幾個月前,穆圖和洛庫倫為允薩與洛翩翩的婚事定下婚期。
而洛翩翩為了替允薩縫製一件屬於「瑤五寨」的服飾,已經苦惱了好一陣子。
如發般細的針線,整日在她腦中纏啊纏、繞啊繞,害得她愛笑的小臉都愁苦了起來。
「你連繡條直線都像蜈蚣走路,讓阿娘怎麼幫你吶?」
一塊塊的布帛被寶貝女兒縫綴上各色交雜的絲線,遠瞧還真像極了她苦皺的小臉。
真不知她繡的是衣衫,還是她的小臉?
洛母揉了揉眉心,頭痛地著實不知該從何幫起。
不理會娘親的語重心長,她托著下顎,黑溜溜的眸轉動著靈燦的光采,努力想著辦法。
洛母哪裡不瞭解自家閨女,性子野得片刻都靜不下來,她早料著會有今日了。
「別淨想些歪主意,只要心定,沒有難得倒的事。」
「我覺得是阿娘偏心,一定是你把所有刺繡的好功力都遺傳給阿姐了。」
瑤族婦女向來擅長刺繡,不管在衣襟、袖口,或是褲腳鑲邊處,都可以見到上頭繡有精美的圖案花紋。
唯獨她繡不了諸神、花鳥,倒繡出了一堆凌亂線條。
「唉!你若真這麼想,那阿娘可真幫不了你了!」
洛母將針包、繡線、剪子及布料收進竹籃裡,心裡已有代女為夫縫製新衣的打算了。
「不一定要會刺繡才能當好媳婦吧?阿爹總跟允薩說,娶我是他上輩子求來的福氣。」
她黑溜溜的水眸閃耀著天真的光采,還不忘將阿爹的話搬出來壯聲勢。
「那是你爹把你寵上天了。」洛母輕斥道,臨走前還不忘留下一套刺繡用具。「繡不好沒關係,至少練練針黹。」
叫苦連天地垂下肩頭,洛翩翩簡直快暈了。「還要練針黹?」
「那當然,難不成讓你練習繡個十指血痕還難為你了?」
在「瑤五寨」男子的白色長褲上,總會繡上五條垂直紅線,相傳那是瑤族祖先為了捍衛民族尊嚴而帶傷奮戰的十指血痕。
「當然難為,簡直侮辱祖先了。」她咕噥著。
「既然繡不了花蝶,至少也要會些針線活,為夫婿、孩子縫衣補鞋,難不成以後還要丟回來給阿娘做?」
洛母叨叨念著,洛翩翩腦中卻是主意不斷。
或許……她可以找當事人間問。
*** *** *** ***
在迎親的前幾日,洛翩翩偷偷跑到允薩房裡。
一進門,她也不拐彎抹角,直率的問:「允薩,你真的要娶我嗎?」
以為她心裡不安,允薩瞅著她粉嫩的臉蛋,掀唇笑道:「不是早說過沒有你,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嗎?怎麼還會這麼問?」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允薩的承諾,但她還是忍不住感動的想流淚。「你是說真的……」
「傻丫頭,你阿爹總說娶你是我的福氣,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聽見她微微的歎息,他似笑非笑地揚唇反問。
她眨著大眼,迫不及待的說:「只要不做針黹,我可以幫你生很多小允薩,讓你多子多孫,福氣綿延。」
允薩愣了愣,忍不住低笑出聲。「你今天就是來跟我說這個?」
「當然,阿娘說我手拙,不會針線活……我覺得先跟你說清楚,總比成了親你才後悔娶我來得好。」她一張小臉好不委屈。
允薩被她的說法逗得大笑。「嗯……用針線活來換小孩,似乎還挺划算的。」
「這麼說來,你還是想娶我囉?」她興奮的小臉染上霞紅,可愛的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慎重的點點頭,沉吟了片刻又道:「不過,除了小允薩外,再多生幾個小翩翩應該也不錯,熱鬧些……」
洛翩翩心裡的那一塊大石,在他的話中瞬間消失無影無蹤。
她感動得眼眶開始發熱潮濕。
「允薩,我真是好愛你!」她偎進他懷裡,主動送上她甜蜜的唇瓣,率直的說出心裡的愛意。
瞧著她可愛又深情的模樣,一股熱氣一個勁地衝到頭頂,允薩再難自持,俯首吮吻住洛翩翩愛笑柔軟的唇瓣。
澎湃的思緒如潮,往後他--允薩.伊爾根覺羅,再也不是滄海中的孤帆……
幾日後,「瑤五寨」通宵達旦、吟歌祝賀的迎親樂音,迴盪在綠水山林之中。
不斷縈繞山谷間的幸福樂音,你聽到了嗎?
【全書完】
◎編註:
1、欲知夜絕影與水蘊曦的愛情故事,請見花裙子516《丈夫真為難》之三--「計偷良人」。
2、欲知雪蝶兒與巫循的愛情故事,請見花裙子531《縛情咒》之一--「無毒不娘子」。
3、敬請期待季潔最新力作!
被剪掉的片斷
情笙真意動嗎?桐桐VS意湛風
隆冬,冷冽寒風刺骨。
帶著微笑的唇輕輕抵在笙口,纖柔的指落在笙管上,未多時,溫婉的律音緩緩逸出,迴盪在瀰漫著蕭瑟氣息的林間。
「唔……」
桐普晴水燦的眸落向靠在樹幹上痛苦呻吟的身影,她起落在金蘆笙上的長指,似喜見春花的蝴蝶,更加靈巧地飛舞起來。
旋律優柔的樂音揚起同時,桐普晴心想,用樂音醫好這些人後,她便可以啟程回苗寨。
到「努拉懷洞」稟告祖先爺爺,她已經洗清意、桐兩家幾十年來的誤會,讓他老人家可以安息。
思緒隨著樂音輾轉流洩,但瞬間這些求她相救的漢子登時口吐鮮血。
重傷的漢子發出悲淒的哀號,痛苦的吼著:「我……錯信你……你這妖女用樂音殺人,像百年前流傳的傳說一般……」
漢子話還沒說完,抽搐幾下便斷了氣。
「為什麼?」桐普晴詫異地撤指,樂音瞬間止住,林子裡恢復原有的寧靜。
尚未由震驚回過神,一群手持兵刀的武林人士湧入林子裡。
「拿下那妖女!」
輕顫的長睫藏著不安,當眸光若有所思的掃過人群,直落在意湛風漠然的臉上時,桐普晴泛著濕意的眼眶已落下淚,低喃道:「為什麼……」
她手中的金蘆笙因她的震愕而落地,滾動到意湛風湖綠色袍底下的腳前。
震驚的水眸凝視著眼前清俊雅逸的男子片刻,桐普晴揚起一抹苦澀的笑。
「你騙我?」
「是我錯信你。」髮絲隨風飛揚,意湛風俊柔的臉龐勾起冷笑,眼神有抹撕心裂肺的痛楚。
桐普晴怔了怔,這才知道,原來意湛風從頭到尾根本沒相信過她。
在她出苗寨尋到意湛風時,她單純的以為桐、意兩家的恩怨,會因為兩人的交集而一筆勾消。
然而……一切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不知在何時,純白雪絮輕輕飄墜在天地間。
桐普晴唇角緩緩溢出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被雪輕覆的銀白天地,聚集成一彎血色小溪。
她纖柔的身形因為受到重創,顫慄得如被寒風掃落的枯葉。
能傷人,也會傷到吹奏者心脈的樂譜,似一把無形的刀,狠狠刨開她的心肺,震得她心脈俱傷。
給她譜樂的是意湛風,贈她療傷樂譜的是意湛風……
她心魂俱裂,向來如水澄澈的燦眸,頓時矇矓。
合上眼前,天地在瞬間顛覆,映入眼底的是那一群自認為武林正義之士唾棄的表情,以及心愛男子無動於衷的陌然神色。
桐普晴唇邊揚起一抹淒冷的笑,嘲笑著自己的錯愛……但她卻無悔吶……
晃身墜地的纖軀已不清楚,此刻令她寒徹心扉的是身下的雪,抑或是意湛風冰冷的黑眸……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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