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抱著全家身中蠱毒而亡的深仇大恨,
讓原本溫文儒雅的厲炎成了冷血的復仇狂魔。
儘管這位清麗的苗族姑娘曾對他伸出援手,
他也要將家人受過的苦,一併從她身上討回來!
他將她帶在身邊,原本只是想折磨她、羞辱她,
但她那清澈無邪的眼神,卻漸漸融化了他的心──
苗千月身為苗寨巫醫之女,深諳放蠱解蠱之術,
她只是秉著善良的天性,救了那個身中蠱毒的男子,
卻意外的招來了滅寨之禍,自己也身陷囹圄。
但她著實不明白這俘虜了她的「炎鬼」的心思,
看似恨她入骨,卻又不肯殺她,他究竟打算拿她如何?
楔子
厚重的烏黑雲層挾風帶雨,由雲貴高原迅速移向「壩子」,轉眼間風雲變色,漫天覆地落下了傾盆大雨。
豆大的雨滴以千軍萬馬之姿,由黑色蒼穹中瘋狂落下,天地萬物在片刻之間,似被一片濛濛霧色披覆,陷入一片無止盡的幽茫當中。
「哥哥,滌兒想睡……」
「別睡,滌兒別睡……哥哥只剩下你……滌兒別睡……」
在幽闃的雨幕當中,一道頹然的背影,緊緊抱著懷中的小小身軀,顫聲低哄著。
寒冷、恐懼、無助、痛苦、悲傷在心中反覆攪動,迫得他溫熱的淚滴一顆顆由眼眶中滑下,揉在雨中,落在小姑娘蒼白的小臉上。
「哥哥,不要哭……要勇敢……哦……」緊蹙著小眉頭,小姑娘用力地擠出了一句話。
唉!她好擔心哥哥的。
雖然哥哥大她好多、好多歲,還被爹爹送到「步武堂」練武,但哥哥還是比她愛哭。
什麼男兒當自強、男子漢大丈夫、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這些哥哥都不放在眼裡。
她好擔心……
厲炎垂下眸,看著她眼上小墨扇般的長睫漸漸合上,蓋住了她黑溜溜的眸,男子猛地一凜。「滌兒……滌兒……」
他握著妹妹小小的手,將所有的憎恨鎖在緊握的拳裡。
當厲炎得知消息由「步武堂」趕回家時,一家上下百餘口,及今年剛滿八歲的妹妹,全被苗家狠毒的蠍蠱所害。
不敢相信,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冷血無情之人。
於是,厲炎帶著妹妹趕往努拉苗寨求解蠱,但沒用……
「……哥哥……蟲蟲咬我……哥哥……」
小姑娘的聲音像是歎息,虛軟得幾乎要被雨聲給蓋過。
一陣痙攣,小姑娘的黑眸陡地睜大,眼底沒有淚水,幽怨與痛苦留在蒼白的小臉上,與拽在手中帶著笑容的布娃娃形成強烈的對比。
「別睡,滌兒別睡……哥哥只剩下你……滌兒別睡……」
厲炎看著妹妹,感覺到濕意不斷由他挺直的鼻樑滑下,是淚水或雨水,他已分不清。
「哥哥……別哭……滌兒把布娃娃……送哥……哥……」話無力湊全,她在心愛的哥哥懷裡斷了氣,結束在人間短短八年的歲月。
小姑娘手中仍握住的布娃娃,被雨水及厲炎臉上滿是傷痕的血水染得一片污穢。
就在這一刻,暴雨瞬間傾洩,讓人幾乎無法辨識方向,也讓厲炎勁瘦的身形,融入黑夜當中。
小姑娘躺在他的懷裡,結束了痛苦,而他伏在地面,發出野獸般的哀號。
「滌兒!滌兒……」
厲炎撲倒在泥濘當中,以雙手掘土,發狂似的喚著妹妹的名字。
下雨了,他可不想讓可憐的妹妹再淋雨。
他赤手掘入飽含水氣的泥中,十指因為挖掘而迸出鮮血,他也渾然不覺。
就在此刻,狂風瞬間大作,襲捲天地,墨黑天際劃下一道道張牙舞爪的閃電。
突地腳步聲欺近,有人開口問:「你沒事吧?」
厲炎抬起頭,牽動被瘀青、傷痕覆蓋的傷顏,痛得齜牙咧嘴。
雨夜中,他那雙承載著絕望、痛苦,揉著野獸氣息的鷹眸,在映入穿著苗家姑娘裝扮的女子身影時,倏地熾燃。
雖然長輩們總說他因為個性軟懦成不了大器,但他在武林地位極高的「步武堂」習武,上至大師傅、下至師兄弟,都識他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
他進「步武堂」才幾年光景,武功已凌越大師兄。
他相信……他有能力可以復仇!
「我要殺了你,殺光整個努拉苗寨的人,我要你們血債血償!」
思及此噬心的痛讓厲炎的氣力變得蠻橫異常,他撲向前掐住女子的脖子,將所有的怨恨加諸在其中。
穿著苗家姑娘裝扮的女子詫異地看著厲炎的反應,一張雪顏瞬間慘白。
那瞬間,暫歇在苗家姑娘發中的銀蝶,一感受到主人的情緒,倏地振翅疾速撲向男子。
銀蝶速度極快,螫咬了厲炎後,轉眼又飛回歇落在苗家姑娘的發間。
未幾,厲炎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在頎長的身軀不受控地將滾落懸崖的瞬間,他伸手想抓住滌兒的布娃娃。
在那電光火石間,布娃娃卡在石頭縫旁,厲炎抓住布娃娃的衣擺,卻無法抵擋往下墜的力量。
思緒恍惚之際,他只知掌中握著布娃娃衣擺的一片布,隱約知曉,自己應該是遭受到苗家姑娘守護蟲的攻擊。
守護蟲身上帶著什麼毒他不知道,只知道,就這麼解脫了也好……可惜的是,滌兒布娃娃無法陪他一起下黃泉……
第一章
清晨,雨初歇,清風掠過杉木的香味,給人一種舒暢的感覺。
在「跳月祭」中,努拉苗寨充斥在木鼓與銀鈴交織的樂音當中,蘆笙樂音與歌唱的聲音不停歇地落入耳底,熱絡的氣氛迴盪了一整夜。
在「努拉苗寨」裡,「跳月祭」是苗寨的青年男女重要的節日。
循著苗族的古老傳說,苗寨的青年男女會在「跳月」當中,相互尋找心上人,傾吐心裡的愛慕之情。
只可惜,她沒能找到自己心裡的情郎。
苗千月的唇瓣揚起淡淡的嘲弄,冷凝淡雅的臉龐讓人看不出半點思緒。
也罷!誰教苗家在努拉苗寨裡屬巫醫一族,除了掌控了整個努拉苗寨的施、解蠱藥源外,苗爺爺更是蠍蠱毒針的研製者。
或許是如此,人人對身為苗家長女,擁有最強養蠱能力的她,是又敬又愛又怕,又有哪個男子敢將這樣的姑娘娶回家呢?
苗千月捧著竹篩子,將曬在吊腳木屋後被雨淋濕的藥草集中在一塊。
「真是可惜吶……」這些藥草只差最後一個曝曬步驟,就可以研磨成藥粉,看來今日得再採些草藥,補足這一回的損失。
苗千月細心盤量著,突地,當她瞧見妹妹的身影由眼前掠過時,她出聲喚了喚:「千容,這麼早,你要上哪去?」
苗千容冷冷瞥了她一眼後,不予理會地繼續往前走。
「千容……」妹妹壓根不理她,苗千月的話滯在唇邊,心裡儘是不解。
一年前妹妹不顧家人的反對離開苗寨,再回來,已是這模樣。
這段期間沒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遇到了什麼事?
苗千月看著她一臉陰鬱,以冷漠與疏離拒絕親人的關心,心裡有說不出的沉滯。
她輕歎了口氣,沒再讓心思盤旋在上頭,瞧了瞧雲淡風清的天氣,她背起了竹簍準備上山。
努拉苗寨位在「壩子」當中,因此地勢起伏明顯,所以氣候的相差甚距。
在這茫茫蒼林裡,採藥多年的苗千月已經十分能適應這沁冷的氣候。
突地,她的視線被落在林徑上的布娃娃給吸引。
布娃娃雖然有點髒,穿著漢族姑娘的衣裙被撕裂了一角,但臉上掛著甜甜笑容的模樣,看起來還是十分討喜。
再者,布娃娃衣上的刺繡細膩,針法多樣化,其針黹功力不輸苗寨姑娘的手藝。
她想,或許是村寨裡的小姑娘弄丟的,說不準正為了找這娃娃,同娘親哭鬧呢!
苗千月想著,不假思索地便把布娃娃放進藥簍子裡,繼續往山上走。
上了山,霧氣茫茫的蒼林中氤氳雲霧繚繞,蘊育了諸多奇特的藥草,原本就懂醫的苗千月更藉此,把採集來的藥草加入蠱種之上,因此研造出無數蠱毒及解藥。
收回映入眼底一潭碧水與群峰的視線,苗千月修長的身影往崖邊大石攀去。
大石的石縫裡,長著一年只結一回的雪顏果,極其珍貴,若能順利摘到,也算意外收穫。
只是,當苗千月條理分明的思緒由腦中掠過的同時,她的腳步卻霍地頓住--蔓草叢生的大石旁,躺著不明物體。
會是山中的野獸?又或者……
她無法分辨,卻又不敢冒然趨向前察看。
「滌……」
苗千月的思緒尚未轉回,沉濁的嗚咽讓她瞬間回過神,這下她可以確定,眼前掩在蔓草間的不明物體是--人。
「你還好嗎?能說話嗎?」苗千月欺上前去,發現這人命大得很,他的身體有泰半懸在崖外,只要再半尺,男子便會跌進萬丈深淵之中。
雖然不知道男子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稍打量了他的衣著裝扮,當下便可以確定,男子絕不是苗人。
而方才發出的低吟,應該只是他無意識發出的聲音。
苗千月不假思索地低下身握住他的手,第一步便是要將他拉離那危險的處境。
「我要拉了哦!你可要好生配合著!」雖然知道傷重昏迷的男子不可能給予她任何回應,苗千月還是忍不住出聲叮嚀。
話一落,當自己軟嫩的小手合握住男子的單掌時,她白皙的臉龐不由得染上紅暈。
雖說苗女個個豪放樂觀,但她卻保守得像漢家姑娘。
好友雪蝶兒就笑她不配當個敢愛敢恨的苗家姑娘呢!
苗千月深吸了口氣,努力甩掉心中的雜念。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厭其煩自顧自地又說了一回:「我真的要拉了哦!你可要好生配合著!」
這一回,她可是使出了全身的氣力,拚命拉著他,冀望他高大的身軀可以稍微挪移一些。
可惜,事與願違。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苗千月已經累得癱坐在地上,表情有些懊惱地拚命喘著氣。
天老爺!這可是她頭一回做善事。
在這野林,她壓根兒找不到人幫忙,面對這樣一個傷重昏迷的男子,她心有餘而力不足,難不成真要棄他不顧?
天黑了,一輪明月映著點點星光,呈現一股靜謐的氣息。
苗千月曲著腿,柔白的小臉抵在膝上,看著男子被火光映照勾勒出的面容,思緒百轉千回。
費了好大的勁,她終於把男子整個人拖至林地。
天色漸暗,而她再也沒氣力為他找個舒適的地方替他診療身上的傷。
就著野地,讓他安穩平躺後,苗千月馬上為他檢查及簡單處理身上的傷口,這時苗千月才發現,他的頸上有個被銀蝶螫咬的痕跡。
而由傷口的狀況看來,銀蝶身上的蠱毒顯然已沁入他的血液當中。
苗千月蹙起眉,思緒有些猶豫了,到底這男子與雪蝶兒有什麼瓜葛,為何銀蝶會攻擊他?
再者,他傷痕纍纍,全身傷得慘不忍睹,緊握的拳中似乎握著什麼,只見一角染布微微露出掌心之外,她想那該是對他很重要的東西吧!
她對他充滿了疑惑卻不得其解,更猜測不出男子與雪蝶兒之間的糾葛。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對他,她無法見死不救!
忽地,冷得沁人骨髓的夜風襲來,教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苗千月打量了下四周的環境,她決定揀些柴火,順便找找四處是否有可利用的藥草。
於是在瀰漫薄霧的月色林間,她揀了枯枝,並在密林當中發現了「春苗如翠,秋實似火」的神草。
苗千月心中忽地一驚,歎了聲……看來這下連老天爺都在幫他。
祖先們把這種神草稱為「山漆」,它有活血化瘀、疏經通絡及消腫止痛的功效。
除了他身上的銀蝶毒,「山漆」對他目前的傷勢很有幫助。
苗千月隨手摘了些「山漆」回到他身邊,迅速起了個火堆,接著就將藥草搗爛,再將藥草敷在他身上的傷處。
果然,一敷上藥草,他身上的傷口些微的出血立刻停止,而他原本緊蹙的眉心也稍緩,想來疼痛也跟著減輕了些。
苗千月順手又加了些枯枝,看著枯枝在火堆之中劇烈燃燒,她咬著帶在身上的糯米粑粑果腹,思緒卻是管不住地落在男子身上。
按理說來,努拉苗寨並非位在重要關道之上,除了祭典外,顯少會有陌生人出現在此。
他的出現讓人實在無法不疑惑吶!
「滌……」
當男子發出渾噩模糊的低吟時,苗千月陡地一怔,以為他就要醒來,原本靠近他、接近火堆的身子有些驚慌地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
「別死、別死……滌……」
苗千月瞅著他看了好久,看著他蒼白無血色的唇隨著夢境囈語著,濃若黑墨的劍眉堆蹙在眉心,聽不清他究竟說了什麼。
唯一的感覺是,男子定是遭遇了什麼悲痛,否則看來年輕的臉龐,不會連在昏迷瞧來也如此憂鬱。
心裡的好奇無人可解,她水眸一斂突然感到有些累。
或許待他醒了,她可以探探他的底細……
夜漸深,原本熾熱的火堆少了人在一旁添加柴火,漸失的熱氣加深了夜裡的寒意。
倏地,厲炎炯黑的雙眸驀地一亮,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而苗千月則因為感覺到暖意漸散,正想起身加火的同時,卻發現了重傷的男子正瞪大著眼看著她。
「誰……」他蹙起眉,思緒有些渙散地低喚出聲。
苗千月雖模模糊糊睡著,但並未熟睡,耳底一落入他的聲音,她立刻直覺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額:「口渴嗎?想喝水嗎?」
厲炎神情深邃難測地瞅著眼前的姑娘,有些迷惑、有些恍惚,不知眼前出塵清雅的姑娘是真是幻?
「是你救了我?」他微掀唇,逸出的嗓音沉然低嘎。
她微頷首,語調清新如風,說話的態度與醫者無異:「你身上的骨折及傷口並不嚴重,休養個大半個月應該就可以痊癒……麻煩的是--」
「誰要你多管閒事?」
話猛地被打斷,苗千月被他眸底突然燃起兩簇挑釁的眸光給撼住。
「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救我!」
渙散的黑瞳陡地一凜,厲炎翻坐起身,汗濕的俊顏儘是痛苦的表情,口中發出幾近淒厲的嘶吼。
被銀蝶螫咬的那一瞬間,他痛苦地好似深陷地獄,卻也幾近放棄地鬆了口氣。
只要他死了……他便可以不用面對厲家在一夜間被滅門的事實。
只要他死了……他不必像在茫然黑暗中摸索的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失去了方向。
偏偏,眼前這該死的女人救了他!
思及此,厲炎內心的煎熬因為劇痛而扭曲著。
他圓瞠著眸,氣息粗重紊亂地摧毀周邊的一切。
漸漸失去溫度的火堆被他的長腿掃得火光零星四散,失去火光的野林,呈現無盡的幽闃與淒冷。
「你別這樣,你身上的傷還沒……」見他發狂的模樣,苗千月的心驀地一悸,深怕他會讓自己受更多的傷。
「滾開!不用你多管閒事!」被仇恨、劇變重創的厲炎已喪失了理智,他不復往日的溫吞、怯懦,反而粗魯地推開苗千月,拒絕她的關心。
苗千月被他推倒在地,眉心淡顰,柔白的雪腕與手心因此被仍有餘溫的碳堆燙傷。
「你……是努拉苗寨的人……」
當厲炎陰鬱的眸映入苗家姑娘慣做的衣著打扮,他瘋狂的思緒在瞬間起了風暴。
苗千月暗自穩著呼吸,澈亮的水眸掠過一絲驚慌地怔在原地。
「你……是努拉苗寨的人……」厲炎表情冷凜地重複問道。
隨著男子逼近,苗千月能明顯感受到他身上每一寸肌理的力量。
他的身型雖然偏瘦,但此時瘋狂的他要取她的命,簡直易如反掌。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你!」情急之下,苗千月掏出護身的短刃,語氣堅定地開口
「如果有辦法,你就殺了我!」厲炎如鬼魅般的神情,冰冷而沉鬱:「要不,就是我殺了你。」
猙獰的臉部線條在散落長髮的遮掩下,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現忽明忽暗的陰鷙。
他的情緒極為激動,溫熱的吐息噴在苗千月臉上,讓她的心猛地一震,瞬間,她身上的寒毛逐一豎起。
下意識退了一步,苗千月緊握在手中的短刃泛著白光張顯出她此刻無助的心情。
她救錯了人,是嗎?
眼前的男子像野獸,已失去人性該有的理智與思考。
他會殺了她?
「你殺了我,就沒人可以解你身上的毒。」她不疾不徐地開口,溫淡的語氣讓人感覺不到半點懼意。
劍般濃眉飛挑,厲炎蠻不在乎地開口:「不稀罕。」
他的家人已死,這世間再無他可眷戀之人,是死或是活,對他來說根本無意義可言。
原以為上天憐憫他的處境,為他指了條「死」路,怎料,眼前多事的苗女竟又為他拓了條「活」路……
她是真善心又或是地獄派來的惡鬼使者,救他只是為了讓獨留在世上的他,反覆嘗著蝕心的孤寂。
「不!我厲炎絕不順你意,絕不!」他咬牙切齒地開口,高大的身軀朝她節節逼近。
雖然他報不了仇,但他絕對可以殺掉眼前這磨人的妖女洩恨!
耳邊蕩著他情緒飆高翻騰的語氣,苗千月心猛地一凜,只想盡快逃離這危險的人物。
苗千月的心顫了下,唇咬得更緊,一雙水澈的眸覆著濛濛微光。「我手上有刀,你不要再靠近!」
「你走不了的!」他恍若無聞,伸手,輕易便扣住姑娘軟白的玉頸。
感覺男子修長有力的指節落在頸上,苗千月抬高下顎,澈亮如水般的杏眸透著股不屈的凜然。
厲炎直直迎向她清冷雅致的美麗臉龐,有一瞬間的恍神。
她清冷無懼的眸光讓他迷惑,為什麼她連語氣也都清亮且堅決,竟沒透露出半分脆弱、恐懼。
在她身上散發出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氣息,讓他感到莫名汗顏。
「我跟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苗千月怒瞪著他,無比清潤的語調有著譴責的意味。
面對他的同時,她的思緒有些矛盾,更有些莫名,她知道他並不是個嗜血之人,卻也相信,自己極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中。
厲炎瞅著她,心中天人交戰。
有一瞬間,他幾乎想鬆開手,拉開兩人之間陌名的牽扯,但當她那一雙黠黑若子夜的靈眸瞅著他的同時,妹妹那烏溜溜、水汪汪的眸子卻突如其來闖進他眼底。
「不!我不可能放過你!」像是說服自己,厲炎略鬆的手勁在瞬間又加重了幾分力量,陰鬱的眸漾著悲痛的淚光。
在苗家妖女拒絕為妹妹解蠱並將他打得半死不活後,他便發誓,要殺光苗寨所有妖男邪女來祭厲家亡魂。
「不……」剎時,痛意襲來,苗千月覺得自己就快不能呼吸了。
無視於怒火燃熾了眼,仇恨在胸口中騰燒,此刻掠過厲炎眼底的是厲家人的身影。「我要殺光努拉苗寨的妖男邪女!」
「放、放開……」恐懼與求生的本能讓苗千月掙扎地揚起藕臂,看似用力,實則無力地軟軟招呼在男子身上。
厲炎薄唇抿著凜人的線條,心底狂風巨濤的思緒,被她驚愕、震撼與無助的神情所擾亂。
他真要殺了她嗎?
厲炎的思緒方掠過,一股冷意倏地掠過他的頰,緊接著是痛意與溫熱的液體由傷口沁出。
他擰眉輕唔了一聲,苗千月手中的短刃因為震驚,鬆手落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苗千月清冷的嗓裡因為他的傷,揉入一絲不受控制的情緒。
她長這麼大以來,從未傷人,在情急下,原本壯膽用的短刃被她拿來搏命進擊。
當短刃尖銳的冰冷,狠狠劃開厲炎的左頰時,她傻傻地怔愣在原地。
為了保護自己,她的氣力失控,以致落在厲炎頰上的刀口子很長,由他的左頰劃至下顎,刀子若再偏個半寸,說不準會削去他唇上的肉。
雖然一切僅出於她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出的舉動,但……他好看的臉龐,因為她而破了相。
看著血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襟上,苗千月忘了他方才欲取她性命的舉動,心裡反而因為傷了他,懷了點說不出的愧疚。
感到汩汩的血由傷口沁出,漫成一條蜿蜒血溪,厲炎的心,因為她的眼神,而微微顫動著。
察覺到一股莫之能解的躁鬱湧上,他緊繃著臉,深邃的黑眸瞬間變得凌厲而冰冷。「滾!」
面對眼前的女子,厲炎凜冷的神情有了一絲絲的軟化,潛伏在他每一寸緊繃線條之下的莫名的思緒,似乎要破繭而出。
那陌生的感覺交織著矛盾與懦弱,左右分化他想報仇的意念,蠶食著他少得可憐的意志力。
「我幫你上藥。」苗千月輕斂眉,軟白的手已探向腰間,尋著帶在身旁的小藥瓶。
「我叫你滾!」伸手打掉她手上那隻小藥瓶,她的包容與溫柔,讓厲炎感到刺眼。
小藥瓶落地,藥粉灑了一地,有個念頭突然竄進苗千月的腦海裡。
她不由得想,他的凶狠或許只是為了掩飾心底的脆弱?
在他深幽卻冰冷的眸子裡,苗千月隱隱看清他的真性情。「我相信你不會殺人,也不會殺我。」
「你又瞭解我多少?」冷絕的面容噙著虛弱的笑,厲炎輕蔑地瞥了她一眼。
連他都看不清現在的自己,更何況是眼前初識的女子。
「我記得有句漢人的諺語--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然決定救你……」
苗千月感覺狀況似乎有些失控,原本她被他發狂的模樣嚇得想趕快離開他身邊,但現下……她卻想探索他心裡的想法與遭遇。
「這道傷痕,是你造成的。」厲炎冷冷打斷她的話,冷嗤了聲。
「我……不是……」
「滾!」他嘲諷地揚唇,拒絕感受她的一切,不想再與她有任何牽扯與接觸。
苗千月默默瞅著他,好半晌才道:「我是真心想幫你,如果你有需要幫忙隨時來找我,我叫苗千月。」
「你會後悔。」
在妹妹死在他的懷裡後,他不再是生性懦弱的厲炎……更不再是自己。
厲炎握緊拳頭,即使全身漫著股不知名的劇痛,但心中的仇恨支仍撐著他的意識。
緩慢且沉重地走離她的視線,厲炎告訴自己,如果沒死,他絕對會報仇!
「等等!」突如其來的思緒閃過,苗千月出聲喚住他。
厲炎頓住腳步滯在原地,似乎連回頭也嫌多餘地等著她開口。
也不知因何產生的聯想,她抿了抿唇,趨步向前繞到他眼前,拿出早些時候揀到、放在藥簍裡的布娃娃。
「這布娃娃是你的嗎?」
「布娃娃……」厲炎倏地抬眼,臉色一僵,不由分說她便搶過布娃娃。
布娃娃因為他過分激動的手勁而扭曲,而男子傷顏上匆促掠過的一絲柔軟,讓苗千月知道,這布娃娃對他真的意義非凡。
「留著命才能保護自己最珍愛的東西。」苗千月不以為意地看著他幾近粗魯的行徑,語重心長地開口。
雖然他態度惡劣,但她還是希望男子為心愛的人保重。
厲炎看著她愈行愈遠的纖雅身影,思緒澎湃不已。
皎白的月光落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就像一抹寧靜的月光,聖潔而出塵。
此刻他才知曉,她並非地獄派來的惡鬼使者……
苗千月──她的名字,慢慢地擴散全身,重重撞擊他的心扉……
第二章
厲炎走了不過半里路,強撐的理智抵不過肉體的疲憊,一個踉蹌,他狼狽地跌倒在地。
失去光線的蓊鬱蒼林在夜裡看來更加陰森詭異,林裡不知名的動物在黑夜中閃動著鬼魅般的光影,發出駭人的低鳴。
他咬著唇發出吃痛的呻吟,任由俊顏側貼在地面,讓濕冷的泥土氣息張狂地由鼻息竄入並且磨痛臉上的傷口。
在如此劇痛中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如果死亡能終止痛苦,那不如就讓他在這寂寥的淒涼死去……
「你不想報仇了嗎?」
突地,一抹沉厲的嗓音穿透黑夜,直直撞入他的耳底。
是心中強烈的想法產生的幻覺嗎?全身狠狠一震,厲炎猛地睜開眸,吃力判定著耳畔迴盪清晰嗓音是真或是幻。
「唉!真窩囊,厲家亡魂無法沉冤得雪,全因為你太過懦弱無能。」
惋惜的低歎揉著嘲諷的笑聲從黑暗中傳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怪誕行徑,在這罕無人跡之處更顯詭譎。
聽到對方譏笑的語調,厲炎渾噩的思緒猛地一振,吃力地在夜色裡尋找聲音來源。
「誰?」他揚聲,聲音卻是虛弱如蚊蚋。
為什麼,對方會知道厲家被滅門之事?
「你不打算報仇嗎?勵大少爺!」
猶如鬼魅般飄緲的聲音再次迴盪在黑夜當中,厲炎完全無法看清發聲者的模樣。
「你是誰?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似被人扒開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他苦澀地咆哮。
終於,男子緩緩由暗處走出來,微微揚唇:「因為我和你一樣,對整個努拉苗寨恨之入骨。」
緩緩出現的高大黑影擋住了皎潔的月光,待厲炎的視線凝聚焦點後,他才看清男子的真正面貌。
對方褐髮藍眸,看起來並不像漢人,全身隱約散發著一股殺氣。
或許來者不善,但對此時的他而言根本毫無意義。「那又與我何干?」
男子斂眉,笑容森冷地緩道:「因為我要你的命。」
厲炎聞言發出一聲悲愴的啞笑:「可惜,你晚了一步,我這條命,早已經給了閻羅王。」
他語氣狂妄,目光冰冷地反推厲炎的話:「我喀尚日要的人,閻羅王也干涉不了。」
厲炎冷啐聲,他累了,累得不想再去理會這些莫名其妙的人。
感覺到他完全消極的頹然,喀尚日睥睨地道:「螫你的那隻銀蝶身上含有劇毒,一旦被螫,挾著蠱毒的刺進入血液,在三個時辰內,被螫之人,會被蠱蟲吞噬,七孔流血至死。」
「那又與你何干?」
「我說過,你不要的命,我買下了。」他冷冷地拽起厲炎的衣領,強迫他直立站起身。
毒蔓走全身,厲炎虛軟地站不住腳,全身的力量全落在被喀尚日拽在手中的衣領之上。
「要我這條賤命,對你有什麼好處?」好半晌,厲炎勉強擠出聲音道。
喀尚日有力的手拽住他的衣領,似一雙扼住他頸項的手,只要再用一分力,他便會氣絕身亡。
「因為你是『步武堂』第三十二代弟子裡,武功最好的人,我需要這樣的人才!」冷眼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喀尚日眼底、眉梢毫無一絲情感。
剛放鬆的手勁猛地又施了幾分力,讓厲炎痛楚難當地無法呼吸。
他下意識地張嘴吃力喘息以求得到更多空氣,身體則因為抗拒死亡拚命掙顫著。
在生死邊緣痛苦掙扎的轉瞬間,厲炎原本頹喪的螻蟻偷生心態被激盪起不同的想法。
「我的命,只能是自己的!」虛迷的眸陡地瞠大,厲炎倏地揚掌朝喀尚日的手腕擊去。
未料及奄奄一息的厲炎尚有如此氣勁,喀尚日吃痛地鬆手,嘴角反倒噙著抹冷笑。
厲炎不愧為他相中的人才,慘遭滅門劇變讓他拋去了懦弱無能的性格,復仇的力量激發出他內心堅毅、黑暗的一面。
人性本惡,便是如斯道理。
看來他忍辱負重多年,終是等到這一天一雪前恥的機會。
「你和……努拉苗寨有……什麼仇恨?」目光陰沉地覷了他一眼,厲炎全身不自覺地打著顫,語氣斷斷續續。
喀尚日雙手環胸,一派悠閒地開口:「在人間,你還剩半盞茶的時間。」
那態度、那神情,儼然說明了喀尚日不願洩露半句的堅持。
「不說……就沒有合作的可能。」痛苦地低伏下身,厲炎的動作已無法控制地抽搐、冷汗淋漓。
冷絕眸光落在厲炎臉上,喀尚日冷冷揚唇道:「沒人熬得過銀蝶的毒。」
厲炎的唇已由白轉紫、臉色發青,不用多久,他的五臟六腑便會被蠱蟲吞噬,繼而七孔流血至死。
「我死了……討不到好處的……會是哪一方?」厲炎再也支撐不住地倒地,磨了磨牙,語氣無畏無懼。
他瞪住喀尚日,竟有種與魔鬼交易的錯覺。
喀尚日微勾唇,殘酷的冷睛蒙上一股笑,這般硬骨子,哪會是懦弱愚蠢的庸才?
初次交手,他居然會處下風?!
估量了厲炎好一會,喀尚日才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在努拉苗寨裡,百年來皆以施蠱之術聞名中原。
而苗族人的祖先蚩尤為了不讓施蠱之術專於某一派,於是讓巫醫掌解蠱之法,黑巫醫掌施蠱之法。
村寨裡百年來皆是遵照著此傳統,只是在幾十年前,一次兩派傳人的鬥爭下,巫醫奪走了黑巫醫所掌的施蠱之法,並將所有黑巫醫趕出努拉苗寨,形成獨霸施蠱之術的狀況。
至此,努拉苗寨的黑巫醫被迫離開家鄉,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在當年,黑巫醫掌有的施蠱之法共有十一大法:蛇蠱、金蠶蠱、蔑片蠱、石頭蠱、泥鰍蠱、中害神、疳蠱、腫蠱、癲蠱、陰蛇蠱、生蛇蠱等。
在巫醫苗家拿到這十一大法後,一方面研出了冠十一蠱法之上,至陰至毒的蠍蠱,另一方面製出了各類藥蠱。
巫醫苗家因此備受推崇成了努拉苗寨的三老一之,寨民背棄祖先的訓示,成就了苗家,而黑巫醫家族則成為犧牲者……
努拉苗寨已淪為倫綱失常、是非不分之惡地。
據我所知,厲家上下百餘口便是死在此蠍蠱毒之下。」
聽著他毫無情緒的冷嗓,厲炎逐漸朦朧渙散的思緒有著掩不住的詫異。
原來……苗家自百年前便屬殘佞一族,而他與眼前的男子,皆是受害者。
厲炎的思緒翻騰著,感覺到蠱蟲在他五臟六腑瘋狂翻攪、戳刺著,說不出的痛楚將他撕裂、徹底毀滅。
朝厲炎投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眸光,喀尚日掰開他的嘴,塞進了一顆藥丸:「記住你現在所受的痛苦,一點一滴的鑽心刺骨之痛,屆時都要討還回來!」
隨著曙光劃破天際,苗千月那一日無意識地下山走回村寨後,轉眼又過了半個月。
雖然離開了那瘋狂、無助又詭異的陌生男子已有半個月之久,但她的思緒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縈繞在男子身上。
之後她又連著上山採了幾次藥,刻意繞到當日她救他的地方,卻總是尋不著他的身影。
這樣的結果卻反而教她忐忑。
銀蝶的毒,他至多撐不過三個時辰,毒一旦進入血液裡,在血中滋長的蠱蟲會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香味,所以就算他毒發而亡,野獸也不敢靠近他的屍首。
若是如此,為何沒發現他的屍首?
又或者他被人救走了……?
千百萬個可能在苗千月腦海中掠過,苗千月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將他從記憶中抹去。
他模糊的身影與悲傷的眼睛就像她劃在他臉上的傷口一樣,就算傷口癒合,留在上頭的疤痕卻無法抹除那曾發生過的一切。
「千月,你回來了?」
雪蝶兒正杵在苗家的高腳樓探著,一瞧見苗千月冷凝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便朝她露出盈盈的笑。
「這麼早?」淡揚起眼眉,她唇邊懸著淡雅的微笑。
在寨裡,她有兩個好姐妹,一個擅做蘆笙的桐普晴,另一個則是身上有只神奇守護蝶的雪蝶兒。
她們都是典型的苗寨姑娘,活潑、熱情又坦率,與她沉靜的性子有十分大的不同。
「阿循哥過沒多久就要離開苗寨了,總不能霸著苗大哥的衣褲不還。」雪蝶兒羞羞地瞅著她,那雙水般的艷眸又帶著點愉悅、帶著點頑皮。
巫循要離開苗寨的事她先前已聽雪蝶兒提過。
只是一瞧見雪蝶兒一提起她的阿循哥就是這模樣,苗千月抿了抿唇,心頭那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更深了。
「喏!我把同苗大哥借的衣褲洗得乾乾淨淨,也燙得直挺挺了……」雪蝶兒斂下笑容,側著臉好奇地打量著好友鬱鬱寡歡的模樣。「千月,你怎麼了?」
苗千月深深呼息,勉強穩住內心浮亂的思緒。「沒、沒事,只是有點累。」
「身體不舒服嗎?」她伸手探了探苗千月的額,心裡有些愧疚。
她只隱隱知道,苗千月自「跳月祭」後,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而這些日子以來她的心裡只有她的阿循哥一個人,所以不自覺忽略了身邊的好姐妹。
「我真的沒事。」苗千月沒好氣地輕掀嘴角,語氣柔軟而堅定。
雪蝶兒如泓的眸光瞅著她好久,好半晌才又道:「不過還是得同你說,這段期間你暫時別一個人上山了。」
「呵!我大哥同你說了。」她輕笑著,發現關心自己的人可真不少。
「是呀!苗大哥說勸不動你,只得派我這只美麗的雪蝶兒來說服你呀!」
苗千月嗔了她一眼,雪容揚起了靜靜一笑:「小心吶!雪蝶兒要成了碎嘴的小蝴蝶,嚇跑了你的阿循哥怎麼辦?」
「噢!壞心千月笑話我!」她佯裝生氣地叉腰嚷著。
瞧著彼此的模樣,兩個人不由自主地笑開了。
那清鈴般的笑聲迴盪在風裡,讓人聽了也禁不住要微勾起唇,跟著笑聲漾開笑容呢!
「唉呀!我不同你玩笑,近日有村民看見喀尚日了,還是小心一點的好。」雪蝶兒提醒著。
「喀尚日?他回來了?」
喀尚日雖屬於黑巫醫一族,由於先祖是輔佐蚩尤的一個大將,於是被賦予掌握施蠱之法的重責大任。
只可惜喀尚日的父親野心太大,除了濫用蠱術外甚至有意奪走巫醫一族手上的解蠱之法,因此被寨老雪嘯天趕出努拉苗寨。
這事發生時,她們的年紀雖然都還小,但聽著長輩們耳提面命地警戒大家別靠近黑巫醫一族之事,印象深刻。
「沒人知道他的目的為何,雖然我爹爹已經派人加強巡邏,但這段期間你還是留在村子裡比較好,別一個人上山了。」
難怪最近這一陣子寨裡傳著喀尚日的肖像畫,提醒著寨民提高警覺。
「放心吧!我會小心。」
「好吧!你自己小心一點,我要走了。」雪蝶兒朝她嫣然一笑,美麗的臉龐因為她的心上人更顯嬌媚。
「快去、快去,要是讓你的阿循哥等太久,我可遭殃。」苗千月眨了眨眼睫,打趣地開口。
「我走、我走,不讓你有機會取笑我!」
雪蝶兒臉蛋倏地酡紅,朝她揮了揮手,輕盈的身形很快便消失在眼際。
耳盼銀鈴流逸的聲響已遠,苗千月看著她,心裡有說不出的欣羨。
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嗎?
若能兩情相悅,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吶!
那一晚,厲炎死在銀蝶毒之下,屬於他的純善的心被撕裂成碎片,已失去靈魂的軀體狠狠將七情六慾徹底抽離。
往日懦弱愛哭的厲炎已不在,心裡最後一絲柔軟早因為妹妹的死,跟著消失殆盡。
獲得重生的厲炎在恢復武功後追隨著喀尚日,兩人以「蒼海二鬼」的名號在武林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
傳聞--
喀尚日為人陰沉恐怖,玩弄人性於股掌間,手段邪異凶狠,人稱「日鬼」。
厲炎個性豪邁、武功高強、詭計多端,個性深不可測,人稱「炎鬼」。
蒼海二鬼,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為爭權、奪利在所不惜,是令正、邪兩派,聞之喪膽,比邪魔歪道更另人發指的惡鬼。
沒人知道他們的目的,只知道連海上惡梟「嘯夜鬼船」也著了蒼海二鬼的道,鬼船上因此死了個來自佛朗機的火長。
喀尚日端坐在一間簡陋的木屋當中,看著朝廷頒下的緝捕令,上面洋洋灑灑地列了滿滿一紙的罪狀,他扯唇露出猙獰一笑。
「咱們的豐功偉業已成為全中原之首了。」
近年來,他們犯案纍纍、臭名遠播,除了朝廷,正、邪兩派也派出了高手欲緝捕他們。
人治不了他們的人、鬼取不了他們的命、天更奈何不了他們的張狂。
為此,憤世嫉俗、嗜血成性的喀尚日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
瞥了眼喀尚日陰沉的臉龐在燭火下形成鬼魅般的暗影,厲炎搶過那寫滿罪狀的緝捕令,就著燭火,唇色泛白地看著手中的紙被火吞噬,燃之怠盡。
喀尚日看透他的想法。「燒的不過是張有形的紙,化不掉背負在咱們身上的罪孽。」
救厲炎這些日子以來,他唯一錯估的是厲炎的固執、不羈與本性善良的天性。
他的堅持,讓蒼海二鬼無法犯下更多天神共憤的案子,更成了他們之間的芥蒂。
「你不用認同我的做法。」看著紙張化成了灰燼,他冷汗涔涔地以內力壓下體內騷動的蠱毒。
當日喀尚日雖幫他解了毒,但因為銀蝶的毒已沁入五臟六腑,因此殘餘在體內的毒素,會在每一個月的月圓之夜發作,讓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不過肉體的痛楚與心裡的痛苦比起來,單純多了。
在戴上由海上搶奪來的番邦銀色鬼面具,他徹底化身為炎鬼。
他以著炎鬼的身份與喀尚日周旋在地獄邊緣,身上的血腥氣息一日比一日濃厚,他無法回頭,也知道自此將永世不得超生。
而這每每在月圓之夜發作的蠱毒,無形中變相成為他每殺一個人時,心裡發出的強烈譴責。
似乎經過這一些折磨,他的心就會好過些……
「吃下會輕鬆些,明日就是執法之日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喀尚日遞了顆藥丸給他。
喀尚日的藥丸有類似蔓陀羅的麻醉功效,吃了會讓人陷入完全茫然,不知所謂的境界。
吃過一回後,他便堅持不再吃這種藥。
「我會撐過午時。」他咬著牙,聲音冰冷毫無溫度。
蠱毒的折磨由午時開始,只要寅時一過,天亮了,他身體的狀況便與平時無異。
見厲炎痛苦的身軀支撐不住地倒地,喀尚日撩袍坐在木桌前飲酒,不疾不徐地宣佈了明日的任務:「明日就是動手的時間了。」
「我知道!」欲復仇的思緒在胸口沸著滾燙而激烈的火意,他在痛苦之中冷笑著。
「你確定……還要那苗女?」
一提及苗千月,厲炎沉痛的眸底倏地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喀尚日波瀾不興地開口:「何必要個苗女折騰自己?」
「與你無關。」厲炎深惡痛絕地閉上眼,不去聽喀尚日的一言一語。
只要提及那苗女,厲炎眼底與他同仇敵愾的憤恨便會消失,為此喀尚日更加對厲炎的行為感到不齒。
「閉嘴!」
在她救他的那一晚,姑娘清雅的溫柔面龐已經牢牢地烙進心口。
每當午夜夢迴之際,腦中映入的便是她愧疚地瞅著他的表情。
那晚她在他臉上留著長刀疤,這一次,他要一併討回,直接將她永遠囚禁在他的身邊……不管她會有多恨他。
淡淡訕笑出聲,喀尚日回答得冷絕,毫不留情:「無妨,你要留誰就留誰,只要能剷平努拉苗寨,其餘的我不管,事成之後直接徹回主部。」
喀尚日把主部設在雲南邊境極為隱密的一座深山裡,山寨裡除了他與厲炎外,還養著一群惡賊。
原本他就熟悉這一帶的山野地勢,策謀多年的滅寨行動後,他找到了這一處與努拉苗寨表面相差甚距,實則只需一日里程的捷徑。
所以一旦滅寨執行,他們這群滅寨的惡鬼便可以在轉瞬間撤離村寨。
這也他何以在努拉苗寨神出鬼沒,寨民總卻無法捉到他的主因。
厲炎此時幾乎要因為無法掌控的痛意而暈厥,或許無意識的昏迷,對他而言才是一種解脫。
但既是折磨,他便不允自己昏迷。
喀尚日冷冷瞥了他任由痛苦折磨的模樣,將瓶中剩餘的酒潑在厲炎臉上後,低咒了一聲:「瘋子!」
語落,他稀鬆平常地回到石床上打坐調息。
第三章
一日之間,原本充斥著歡樂氣息的努拉苗寨,被聲聲鋒利刀刃劃破空氣的悲哀所取代。
積壓許久的怨念就像不散的冤魂,充斥在整個努拉苗寨的空氣裡。
四處飛濺的腥甜氣息,染紅了清澈的蘆松溪,緊接著是一把無情火,蔓燒了努拉苗寨美好的一切。
厲炎冷眼看著陷入一片火海的村寨,他緊握著拳,心裡震盪不已--
滌兒,哥哥……終於幫你報了仇!
他這話才落,妹妹稚嫩的嗓竟似有所回應地在耳畔邊盤旋--
哥哥,滌兒不喜歡這樣的你、不喜歡、不喜歡!
「傻妹妹……」厲炎微掀唇,無聲地反覆喃著,直到腳步落在一名美麗的女子面前。
苗千容穿著花胸兜與臘染百褶裙,一見到他,她美麗的臉龐有著一般說不出的憎惡與懊悔。「當日我應該殺了你以絕後患。」
許久前,當她看著厲炎帶著他妹妹厚顏無恥地找上門求解蠱時,她為情所傷,鎮日茫然的思緒因此起了極大的波動。
當日她與他纏鬥了一番,若不是厲炎武功太高,她一定會殺了他!
聽到苗千容不知悔改的語調,有一瞬間厲炎幾乎想揮刃直接取了她的性命。他冷然道:「你還有良心嗎?」
「沒良心的是你爹!負情的人都該為多情負責。」想起自己又愛又恨的男子,苗千容的語氣跟著激動了起來。
在幾年前,她離開苗寨欲赴塞外尋故友,不料卻在途中遇到惡賊。
她原以為自己會死在惡賊手中,但厲詠救了她,甚至將受傷的她帶回府中療傷。
他英姿煥發的英雄氣概與呵護備至的男性溫柔讓她心生傾慕,當時她一心想嫁予他為妻,卻萬萬沒想到厲詠早有妻室。
留宿厲府的苗千容看著厲詠與妻兒恩愛、美滿的模樣,心裡嫉妒、痛苦得幾要發狂。
於是,她下了蠱毒,讓負情的人為多情、為傷她的心負責。
厲炎瞅著她憤世嫉俗的模樣,似乎看見了另一個喀尚日。
他心寒至極,心疼厲家百餘口竟死在這樣的人手上。
「我爹對你沒半點兒女私情,施與你恩情只因為一顆俠義之心,若真說情,我爹他這一生只屬於我娘一個人……」
「住口!我要你住口!」苗千容歇斯底里地吼著,即使纖瘦的身軀被繩索縛綁住而動彈不得,一張俏臉卻因為激動而漲紅。
厲炎不發一語地冷冷覷著她發狂的模樣。
好半晌,苗千容眼底落入厲炎戴著銀色鬼面具的僵硬臉龐,驀地拔高語調笑問:「噢!忘了問你,厲家那可愛的小姑娘死了嗎?只要一想到蠱蟲從她白嫩嫩的臉龐鑽出的情景,就讓人興奮極了。」
厲炎陰沉的眸光透過面具緊盯著她狂笑的模樣,失去妹妹的劇痛再一次甦醒,撕心裂肺地感覺狠狠讓他傷痛欲絕。
「今日,我就用你冷血無情的鮮血來祭厲家亡魂。」他以著冰冷、沉痛的語氣,一字一字重申。
「說我冷血無情?我瞧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為復仇而來,殺了多少無辜的寨民,此等行徑與我這妖女有何差別?」苗千容怨恨地瞅著他,冷厲地回應。
陰鷙地揚了揚,唇厲炎並沒否認。
「關於我犯下這些令人髮指的罪孽,待你下了陰曹地府再同閻王細說。」胸口劇烈起伏,他再難抑制地揚劍準備取她性命。
「不要!」突地,一抹由身後傳來的激烈狂喊讓他滯住了動作。
厲炎回過頭猛地一窒,幽深的黑眸映入苗千月震驚的神情。
當眼底落入那張讓他日夜魂牽夢縈的清雅臉龐,厲炎突然感到胸口一陣莫名的撩動。
雖然苗千月根本沒認出他,但再見到苗千月,他心裡的悸動竟比以往更熾。
「姐姐,救我!這惡鬼殺了寨裡的人……」
苗千容一見到親人,驀地感到自己的孤立無援,原本張牙舞爪的態度驟變,情緒瞬間崩潰地哭喊著。
姐姐……耳底落入苗千容淒厲的嗓,厲炎屏氣,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凍結,猶如跌入最深最冷的地獄幽谷當中。
他只知道滅他厲家的苗女姓苗,卻沒有想到當日救她的女子竟是這妖女的姐姐!
為什麼?
為什麼?
厲炎不斷反覆在心中喃著。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苗千月踉蹌地顫了下,裝著藥草的竹簍由纖肩滑落,她震驚地摀住唇說不出話。
四周炙熱的火光映在苗千月冷凝的容顏之上,矗在林間的高腳樓隨著熾燒的烈焰,染紅了努拉苗寨蔚藍的天空。
她背脊陡然一涼,眼前沒有歌聲、沒有蘆笙樂音,更沒有歡聲笑語的村寨,是她所居住之地嗎?
而妹妹口中這個戴著猙獰鬼臉銀色面具的惡鬼又是誰?
苗千容張口結舌地看著姐姐發愣的模樣,聲音嘶啞而蒼涼地吼著:「姐姐,救我、救我!」
「你怕了嗎?」厲炎抬起冷眸,從她的表情中看出慌亂與恐懼。「嘗嘗被你害死之人曾有過的心情如何?」
厲炎話一落,突揚起的風倏地化開了他身上的殺氣。
他揚高手中長劍,在皓皓劍光映入火紅烈焰的那一瞬間,苗千月擋在妹妹身前。
「要殺她,得先過我這一關。」
她澄澈靈動的水眸,在他眼前蕩著毅然絕然的光采,這舉動讓厲炎微乎其微地凜眉:「讓開!」
「姐姐,這惡鬼喪心病狂,快用蠍蠱毒針殺了他!」
「殺人……」她巍巍顫顫地幾要站不住腳,無一絲血色的冷凝臉龐有著堅決地搖著頭:「不!蠍蠱毒針不是拿來殺人的。」
她從不用蠍蠱毒針殺人……在許久前用匕首傷了個陌生男子後,她更加無法做出如此血腥的行為。
厲炎瞅著苗千月堅定的臉龐,內心激動的情緒竟如潮水般湧上。
她雖是仇人之姐,卻與著苗千容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
這樣美好純善的她,是真抑是幻?這一刻,他的思緒似處在蒙著層白霧的夜林裡,茫然無措地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心中的姑娘。
「你這笨蛋,你不殺他,就是要我死!你懂不懂!」
苗千月聞言,思緒紊如亂麻,一顆心沉甸又慌亂地反身抱著妹妹。「若這真是我們的命,那我也無話可說!」
想來苗千月只是單純地把他當成劫財殺人的惡匪。
冷唇揚起嘲諷的低笑,厲炎恨恨地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苗千月輕蹙起眉,迎向他揉著深濃恨意的幽黑眸子,透過銀色鬼面具朝她投射而出。
「你妹妹恩將仇報,對我爹求愛不成,所以用蠍蠱毒針殺害了我厲家百餘口,如今,復仇的厲鬼要她--血債血償!」
厲炎聲音裡透著掩不住的黯淡,那冰冷,狠狠地震至苗千月耳底。
硬生生倒抽了口冷氣,苗千月根本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失了血色的唇難以置信喃著:「不!不會的……」
妹妹雖然任性善妒,但絕不是如此殘佞血腥之人,不是的……
她的思緒悠轉,始終沉默的苗千容卻陡地一懍,緊接著爆出一連串瘋狂的嘶喊:「殺了他,我叫你殺了他、殺了他!」
當妹妹激動的吐息撲在臉上,苗千月豁然驚覺情勢嚴重。
這些日子來苗千容落落寡歡情緒低落,有時一天說不上一句話,那沉靜與現在的模樣有著極大的反差。
她真的……做出如此泯滅人性的事嗎?
「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厲炎瞳底竄著烈焰,陰鷙卻灼人地拉開苗千月護住妹妹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揚劍--
「大爺,或許你誤會了,事關重大,你是不是該查清……」心口狂跳,苗千月心疾如焚地嚷著。
不同於苗族姑娘的熱情奔放,她單純、不染塵間俗事,一心只醉心在研蠱之上。
親人、朋友都不及蠱、藥與她來得更加親近,再加上身處在幾要與世隔絕的努拉苗寨,她更加不懂涉及江湖的恩怨情仇。
厲炎冷肅著眉眼,冷冷掀唇打斷了苗千月自我說服的話。
「我想……你沒聽懂我說的話,又或者根本不願意面對事實。」他頓了頓又道:「蠍蠱毒針出於努拉苗寨的巫醫世家,使針之法最清楚的應該只有巫醫家族之人,不是嗎?」
厲炎這番話說得分明,苗千月卻震撼不已,心裡的質疑一點一滴地崩潰……
蠍蠱針毒是「化蠱錄」記載的古老血蠱,淬在針頭的是毒中之王,一針便可取性命。
知道使針之法的,的確只有巫醫家族之人……
厲炎瞬間明白,他與她在相遇的那一刻便注定永世無法交集的命運。
在他殺了苗千容後,他們便陷入相互復仇的囹圄當中。
他揚劍,利刃穿心而過,苗千容微啟唇,連慘叫聲都未發出便斷了氣。
「不要!」苗千月猝然回頭,阻止不了一切,只能看著妹妹慘死在厲炎的劍下。
心猛地一窒,她的喉間重重一噎,幾乎不敢相信地發出淒厲的哀號:「為什麼?為什麼……」
她憤恨的眼神,似當日劃傷他臉上的匕首,再一此狠狠戳入厲炎心頭。
冷絕眸光落在苗千月蒼白的臉上,他聲音冷硬地道:「她死有餘辜、罪有應得,是她把我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我如何不殺她?」
清瑩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落下,苗千月管不住地劇烈顫抖著,為他冷酷無情的回答失了理智。「你這樣與惡鬼有什麼兩樣!」
她簡直不敢相信,除了妹妹,還有無辜的努拉苗寨寨民……全都死在他的手中。
這……到底是何等可怕的復仇循環吶!
「是惡鬼也好、冷血也罷,以她一命抵我厲家百餘口之命,便宜她了。」厲炎揚起眉,以著陰鷙難解的眸光瞅視著她。
許久不見,她倔傲清雅的面容在心中未曾褪色,那雙清冷水澈的眸,此刻幽怨地惹人心憐,讓他眩惑地想狠狠將她擁入懷裡。
「我恨你!」
「這種感覺我很清楚,你是該恨我。」心口淌過一股灼熱的酸楚,他剛毅的臉龐勾起毫無溫度的冷笑:「我的命,隨時歡迎你取走。」
他把這份柔情壓下了,更把這些日子為她空起的那一份柔軟擠壓出胸口。
兩人之間既已注定要梗著這一段血海鴻溝,他就任自己壞得更徹底,沉淪得更深。
心弦一動,苗千月難以置信地瞅著她,萬般無言。
可怕!在短短時間內,這個帶著銀色鬼面具的男人早已將她看透。
「記住,劍上的血,是仇恨的延伸。」他淡淡掀唇,笑容森冷地將劍上的血抹在苗千月的衣襟上。
選擇走上這條路,他便再也不是往日懦弱無能的厲炎,而是讓人聞之喪膽的炎鬼。
苗千月無言地瞅著他冰冷無波的黑眸,心底因為莫名揚升起的寒冷而顫抖著。
「我說過你會後悔。」厲炎以著微乎其微的語調開口。
「你……說什麼?」
這語調、這字眼,似乎在哪聽過……
在苗千月還來不及反應下,厲炎發出了長哨聲,未多時,一隊人馬由四周竄出。
「拿下她。」厲炎神情凝重地下了命令。
她明顯一怔,驚慌地低吟出聲:「放開!你們要帶我上哪去?!」
「你是被祭給紅楓神的聖女。」有人開口回答。
「沒有,努拉苗寨沒有這一項習俗!」她被孔武有力的男子架著,心裡的恐懼讓她全身虛軟地無法動彈。
她想再看看妹妹最後一眼,想再確定,眼前可怕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只是她的惡夢。
「在我血染苗寨這一刻,努拉苗寨的歷史將重寫。」厲炎高大的身軀矗在她面前,冷冷地勾起唇,那笑令人不寒而慄。
她是仇人之姐,而他對她的喜愛已超過自己所能掌握的範圍。
即便此刻的苗千月恨他入骨,他也不會改變將她留在身邊的決定。
厲炎拿起一塊布巾摀住她的口鼻,直到她水澈的眸子輕輕覆上才緩緩鬆開手,喃著:「睡吧!」
感覺到一股香味沁入鼻息終,苗千月擠出了恍若游絲的低喃:「不是……不是這樣的……」
在苗族的傳說裡,蚩尤死後化為一棵紅楓,而蚩尤的血幻化為紅楓葉,落葉便是指引迷路的族人回家的指標。
所以對苗族人而言,蚩尤是楓樹的化身,是英雄,不是像那戴著銀色鬼面具的惡人一般。
恍恍惚惚當中,苗千月的耳畔似乎傳來族人唱著苗族古歌的聲音:「楓樹砍倒了,變作千百樣;樹根變泥鰍,住在泥水裡;樹樁變銅鼓,大家圍著跳;樹身生疙瘩,變成貓頭鷹;樹梢變姬宇,一身繡花衣;樹幹生妹傍,樹心變妹留;這個妹傍留,姜央的蝶娘,古時老媽媽,我們的祖妣……」(注一)
時光悠悠,在苗千月沉沉睡去的那一刻,天地起了風雲。她的世界不再單純!
月色溶溶投映在湖中,蕩漾的水波隨風晃曳出迷濛的夜光。
夜風微微,輕拂著隨風輕盈飄逸的垂地紗簾。
隱約中,被掀起的紗簾內藏著一抹雪若凝脂的窈窕身影。
如果不是垂落纖肩、宛若黑緞的如瀑黑髮,姑娘一身素白與瑩玉雪顏,幾乎就要被白紗掩沒。
紗簾內,苗千月軟白的玉蔥十指揉皺了膝上的雪白紗裙,透露出她不安的情緒。
在努拉苗寨被滅後,她不知道成為唯一倖存者的她被帶到什麼地方,更不知道接下來她將面臨什麼可怕的對待。
識藥的她竟分辨不出那銀面惡鬼究竟用了什麼藥物將她迷暈。
她只知道昏睡這段期間,她處在全然平靜的無夢狀態。
波瀾不興的思緒讓她感覺不到殘餘的悲痛,沒有被滅寨的惡夢、更沒有目睹親人被殺害的殘忍畫面……
直至思緒完全清醒,這些悲痛的感覺才霍地全湧入心頭。
只是她沒能難過太久,未多時一個丫鬟捧著衣物進入,不顧她的抗拒替她換了衣服。
「你做什麼?」
丫鬟對她的反抗不予以理會,強勢地一一脫掉她穿在身上的傳統苗族衣物。
替她換好衣物後,丫鬟沉默而恭敬地福身,不待她反應便匆匆退下。
「喂!你別走。」苗千月出聲輕喚,丫鬟聽而未聞,轉瞬間便離開苗千月的視線範圍。
淪落到任人擺佈的地步她無話可說,但原來穿在她身上深色的百褶裙及繡著蝴蝶與鳥的花腰帶,全是代表努拉苗寨的傳統與精神,絕不容詆毀!
瞬間,濃濃的失落與憤怒湧上,處在這樣未知的情緒當中,苗千月的思緒像緊繃的弦,有著隨時繃斷的可能。
突然,紗簾外出現一抹昂藏、挺拔的身影。
苗千月下意識瑟縮,看著男子登堂入室,一顆心不由得忐忑地懸在心口。
「我不是被祭給紅楓神嗎?」
厲炎走向她微勾唇,扣住她雪潤的下顎,粗糙的指恣意享受那滑嫩的觸感。「千月,從現在起,我便是你的神、你的王!」
難以置信地瞠眼看著他,苗千月扭開他扣住下顎的手,一臉嫌惡:「不准你這麼喚我!」
「我就愛這麼喚你。」邪佞地扯唇一笑,厲炎一意孤行地做了決定。
「無恥!」她水眸靈動,澄澈地若深山幽澗,又似雪領山脈上初霽的皓雪,純淨且高雅,神聖不可侵犯。
厲炎不以為忤地挑眉,透過銀色鬼面具射出的兩道眸光,深邃無止盡地讓人不寒而慄。
他邁開步伐,薄唇懸著興味。
發現自己似被看中的獵物,苗千月莫名地感到一股恐懼由頭頂蔓延至後背:「你……要做什麼?」
「你以為呢?」覆著仇恨的雙眸,讓他的黑瞳散放著異常的光彩。
她無懼地迎向他毫無溫度的冷眸,口吻溫和而堅定:「如果你敢碰我,我就咬舌自盡。」
「你如果死了,我就再找一個人替代你的聖女之職。」語落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又道:「又或者你想讓其他人代替你?」
他的話頓時給了心灰意冷的她萌生了點希望。
其他人……這代表這努拉苗寨裡一定有人沒死,躲過了這一劫,而他知道,是嗎?
「還有誰、還有誰沒死?」忘了自身的處境,苗千月急急地問。
厲炎瞅著她那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眸,心生驚艷。
在午夜夢迴間,就是這一張美麗無瑕的臉在心頭反覆縈繞、緊扣著他所有的思緒。
厲炎被隱在面具下的俊顏頓時僵冷,強而有力的健臂一扯,苗千月纖柔的身子便跌進他的懷裡。
「你覺得我會給你答案嗎?」
黑暗中,他急促而灼熱的吐息撲在她臉上,以慾望勃發的烈火在她身上點燃悸動的火苗。
彼此交融的氣息讓她有種迷亂的錯覺。
「你不是人!」她感到莫名恐懼地驚呼出聲,下意識地掄起拳頭,竭力地拚命掙扎。
厲炎無動於衷地接受她的怒氣,寧願讓她誤解得徹底。
好半晌,他淡淡勾唇,以迷離的雙眸貪婪地看著她:「我本來就不是人!我是厲鬼……復仇的厲鬼,而你注定淪為我手中亡魂。」
自知厄運難逃,苗千月蹙著柳眉側過臉,淚水滑過她無瑕的臉龐,哀怨地映著躍動的火光。
紗帳猛地被扯落,厲炎揚掌熄了一盞盞的燈。
脫下猙獰鬼面的銀色鬼面具,他低下頭狠狠吮吻姑娘若雲絮般的軟唇,心裡充斥著矛盾。
在此地,仍是以喀尚日為王,若苗千月不徹底成為他的俘虜,她的下場不是成為第二個雪蝶兒,便是淪為其他人的玩物。
寧願她恨他,他也要苗千月只專屬他一人。
姑娘馨香氣息讓他的思緒在理智與迷醉中飄茫,未幾,舌尖嘗到了一絲腥甜的血味。
「你連血都是甜的……」厲炎附在她耳邊,刻意以著輕軟的語氣吐出嗜血的殘忍。
苗千月僵著身,纖纖玉指在男子壯碩的寬背留下揉著恐懼與恨意的抓痕。
她憎恨自己的柔弱、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落在這銀面惡鬼的手上,她似乎只能--臣服。
感覺到她的掙扎,厲炎摒棄所有柔情,強悍而霸道地掠奪她美好如雪般純潔的身子……
第四章
日將破曉,將盡的燭光被風吹熄,隨風輕晃的白紗帳映入兩人眼底,蕩著莫名的寂寥。
昨夜,厲炎堅強的意志因為她的美好,失控地化成一灘水,而苗千月則在這紛亂的掠奪中,始終維持著清醒。
忍著四肢和腿間受盡屈辱的疼痛,苗千月蜷曲著失去清白的身子,心擰痛地幾乎失去知覺。
白紗帳內,旖旎氣氛驟散,兩人同床共枕,心思卻各自迥異。
莫名的空虛與寂寥纏繞在厲炎心頭,最後他起身,瞅著苗千月纖柔的嬌軀冷言道:「乖乖留在這間房,哪都不准去。」
「我不留在這裡!」苗千月背對著他緊揪著薄被,忿恨地開口。
他聞言,眸底波瀾不興,語氣卻有不容置疑的怒意:「你只需乖乖留在這間房,哪都不准去!」
他的意思是,她將成為他的禁臠嗎?
苗千月震了震,被輕視的怒氣與不安,讓她蒼白的小臉頓時浮現忿然的紅暈。
「我不要留在這裡!」
厲炎蹙起眉側過臉淡瞥著她,好半晌才粗嗄而低沉地淡道:「離開這裡,你又能去哪?」
苗千月瞪著他慢條斯理地將衣服一件、一件穿上,氣氛微僵,室內登時陷入一片死寂當中。
「你要羞辱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是嗎?」她瞪著厲炎健頎的背影,語氣雖淒冷而苦澀,唇角卻抿著不馴的淡弧。
她的肉體屈服了,但並不代表連她的思想、精神都要臣服於他。
厲炎耳底落入她悲冷的語調,寬闊的臂膀微乎其微地震了震。
她那燃燒著怒火的美麗水眸有一股不容誣蠛的氣勢,教他冰冷的心再一次無防備地為她悸動。
好半晌,他按捺著心裡的悸動,強裝冷漠地凜著俊臉淡淡道:「除非我厭倦了你的身體,否則你這輩子休想離開。」
他這話說得坦白而傷人,讓苗千月胸口繃得難受。
「既然落到你手上,你就乾脆點,一刀殺了我,何必玩這種折騰人的壞把戲?」
他雙眉略挑,淡然的語氣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孤傲:「我不會折騰你,只要你聽話。」
多可笑?他只要她聽話?
自醒來後,太多沉痛的情緒逐漸甦醒,壓得她遊走在崩潰的邊緣,登時屈辱蔓過心頭,苗千月失控地揚起拳捶打著他:「混蛋!混蛋!」
氣自己的體型和力氣與他相差懸殊,更氣自己的弱不禁風。
她的花拳繡腿,打在男人結實的身軀上並沒多大作用。
厲炎不為所動地杵在原地任她發洩。
在她一陣亂無頭緒的攻擊下,厲炎握在手中的銀面具竟這麼教她給打落,鬆脫出他的掌握。
厲炎心猛地一滯,想撿起銀面具的瞬間,苗千月的身影突地繞到眼前,落入眼底。
「何必戴上面具呢!敢做不敢當?你這樣還算是英雄好漢嗎?欺負一個弱質女流讓你感到這麼開心、得意嗎?」
苗千月搶過他的銀面具,忿然地摔在地上,抑不住地迭聲嚷著。
她情緒失控的語調一瞬間讓沉窒的空氣添了股無形的重量。
厲炎低頭覷著掉落在地上,長年遮住面容的銀面具,內心極力壓抑著莫名的激勁。
是!他的確是敢做不敢當。他雖師出名門,現今卻是江湖上令人髮指的惡徒。
他心儀眼前的姑娘,卻不得不用強取豪奪的手段得到她的身,要她屈服,卻沒想到因此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一切的一切,他利用銀面具化身為炎鬼、做盡一切壞事,一旦少了銀面具,他什麼都不是。
「就算我是這樣窩囊、喪盡天良的人,那又如何?」厲炎緩緩抬起眼,目泛寒光地落在姑娘清雅的容顏之上--
四目交接,苗千月驀地一震。
他知道,苗千月終有一天會看清他的真面目,只是沒料到這一天竟是來得如此倉促且突然。
「是你……」定定瞅著眼前的男人,她顫了顫唇地詫異出聲,心徹底亂了。
眼前的男子俊逸挺拔,飛揚的墨色濃眉下有一雙深邃的黑眸,直挺鼻樑與剛毅唇形旁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長疤。
雖然那一日他的臉上、身上全是傷,但她依稀可分辨他劍眉朗目的輪廓與勁瘦的身形、高度。
讓她永生無法忘懷的是,他俊逸的臉龐殘留著舊日傷痕……而那是當時她為了保護自己,氣力失控所留下的。
莫名的,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強烈罪惡感,倏地湧上苗千月心頭。
江湖上傳言,無惡不做的炎鬼,竟是當年她所救的男子?
苗千月微抬螓首,仔仔細細打量著他那雙眼、那道疤,心猛地泛開五味雜陳的無聲錯愕。
厲炎將她愕然的神情捺入眼底,抿唇不答,低身拾起面具,遮住留著醜陋疤痕的臉,他默認了苗千月的想法。
驀地,繃緊的氛圍再一次揉著詭異。
「為什麼……你到底是誰?」瞬間,他對她的意圖、對她所做的一切,變得深奧難解。
思及此,苗千月腦門發脹,氣息紊亂地幾乎要不能呼吸。
「這答案對你而言,重要嗎?」薄唇淡揚,他無動於衷地揚起一抹冷笑。「因你當日的大發善心,我得以報仇雪恨,我該感謝你。」
苗千月迎向他的冷眸,霍地明白,他們之間有著難逃的宿命牽連。
難怪厲炎在多年前,她傷他的那一晚會說,她終有一天會後悔救他。
因情,妹妹犯下滔天大禍。
因情,厲炎帶著復仇的心,將她也引領進仇恨的枷鎖當中。
雖然當日的他與現在一樣冷漠、難以親近,但此刻他的身上卻多了股腥濃的血腥味。
她可以強烈感覺,眼前的厲炎與初遇時的厲炎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
因為她的一時心軟,所以給了厲炎復仇的機會……
因苗千容而起的恩怨糾葛,賠掉的豈只厲炎、無辜犧牲的村民?無意識打了個寒顫,她……竟恍惚地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恨他?
苗千月蒼白著臉,彷彿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只是緊緊地圈抱著自己,癱軟在地。
「你會習慣的,在撕心裂肺的折磨後,心裡的痛會慢慢變得遲鈍,最後……會不著痕跡地失去,直到失去痛的感覺。」
他旋身移開腳步,不願去感受她的心情。
望著他高大又孤傲的背影走出紗帳外,苗千月心中思潮起伏,只能任淚水默默地淌落滴下。
厲炎離開之後,接連著幾天沒再回小屋,而伺候她的還是當日沉默寡言的冷漠丫頭。
在她丟了一連串問句卻得不到半點回應時,她放棄由丫頭身上探出什麼關於厲炎、蒼海二鬼的蛛絲馬跡。
而她卻也趁這些天釐清了思緒,做了個決定。
與厲炎之間因為妹妹苗千容而起的恩怨糾葛,就隨著妹妹的死畫下句點。
她不要似不散的冤魂,輪迴在這萬劫不復的復仇魔咒當中,所以,釋然是她幾番思量後的結果。
無辜的厲家亡魂、努拉苗寨寨民……一切的一切,就讓它隨著那把燒掉努拉苗寨的大火,灰飛煙滅。
這一日苗千月起得甚早,天方一露出魚白,她便起身做了梳洗。
她記得厲炎說過,雪蝶兒沒死,她想,雪蝶兒一定被困在某個地方。
她不能坐以待斃,更不想成為厲炎的禁臠,她得盡快為自己覓一條活路。
一找到雪蝶兒後,她要盡快逃離此地!思及此,苗干月的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陽光透過菱花窗格,篩落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光線,製造一地恍然的碎影。
那燦陽,讓苗千月受蠱惑似地赤腳走向窗邊。
透過菱花窗格,她瞧見屋外有一片蘆葦、一面湖及一道吊橋,湖上薄薄水霧與初破曉的日陽模糊遠方,讓吊橋看來似無盡頭。
似不讓她一窺吊橋另一邊的狀況,也或許是因為湖面上的水氣,她在屋內看到的永遠是這淒冷氣息的景致。
驀地,在那朦朦朧朧之中,苗千月看見伺候她的冷漠丫頭穿過吊橋,提著食籃,往她的方向而來。
一如往昔的,丫頭替她送完食物後,沒有多做停留便匆匆離開。
苗千月的謝字還旋在唇邊,轉瞬間已不見她的蹤影。
她走向木方桌,打開了食籃,發現簡單的早膳還冒著熱氣……這樣看來,通往另一端的橋或許沒她想像中的永無止盡。
或許她可以挑個夜深入靜的夜晚,到橋的另一端打探、打探。
苗千月怔了怔,水眸陡地瞠亮地感覺某種小動物在裙擺下躍動。
無由地,腳底竄起一股冷意,苗千月抿著唇,視線戰戰兢兢地往裙擺下方打量時,顯些沒驚呼出聲。
許是屋子臨水邊,所以出現了蝦蟆。
這有著黃綠體色的蝦蟆似是感覺到美麗姑娘的打量,轉著黑溜溜的眼,竟熱情地撲向她打了聲招呼:「嘓、嘓!」
「不要!」可憐苗千月這喜研蠱、親蟲,不怕蠍、不怕蛇的大膽姑娘竟怕這詭異的小東西。
見它蹦跳向前,苗千月嚇得弄倒了屋子裡一盞盞的高腳燈燭,弄傷了手臂柔嫩的肌膚。
「走開、別再過來了!」她嚷著,不斷移動著俏臀往後退著,心裡則慶幸厲炎這簡陋、冷清的屋子夠大。
屋裡除了白紗帳外,沒有多餘的傢俱與奢華的裝飾,因此足以讓她多了逃開這詭異小東西的空間。
天知道,不懂人話的蝦蟆心裡想什麼,苗千月愈躲,它便愈是往她的方向撲跳而去。
她一個尖叫,激動揮舞的手不自覺打到了什麼,倏地,耳畔傳來重物移動的聲音。
原來她在無意間啟動的機關,開啟了一道石門--
眸光詫異地落在眼前深邃不知通往何處的甬道,苗千月心裡漲著股莫名的躁動。
忘了蝦蟆在身後緊追不捨,苗千月此刻的心緒全然落在這新發現之上。
或許她可以不用走出屋子,就可以通到橋的另一端打探狀況。
苗千月細細暗忖著,眼角卻因為發現擱在甬道口墻上的物體,呆若木雞地怔杵在原地。
墻上的方格立著一座靈位及一個看來泛舊卻保存良好的布娃娃,方格下的石墻上則刻著密密麻麻的字。
苗千月好奇地貼近一瞧,瞬間,雙腿一軟,無形中似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她拉扯跪倒在石墻前。
那深雋入墻的字刻了滿滿半面墻,墻上的字,正是厲家亡魂的名字與出生時辰。
而留在最末行的一個名字,狠狠刺痛了她的雙眼。
假如以遇害當年算起,小姑娘竟只有--八歲。
「厲滌,八歲……」身體微微顫抖,苗千月咬著唇、閉上眼,這一刻才真正接受妹妹苗千容的殘佞。
她記得,當年在山徑揀到布娃娃時,她便覺得帶著微笑的布娃娃,模樣討喜極了。
最後她把布娃娃還給厲炎,他當時所流露出的愛憐神情,她更加確定自己的推斷無誤,這布娃娃屬於厲家某一個人的……
但她從沒想過,布娃娃的主人竟然只有八歲。
看著眼前讓人沉重悲痛的情景,苗千月心底竟對厲炎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
雖然仇已報,但在他冷然無情的外表下強壓著多少不欲人知的痛楚?
剎那間,心裡一股莫名的衝動撼動了她的決定。
苗千月顫顫巍巍起身,五味雜陳地對著靈位屈身一拜:「厲家祖先在上,請讓千月代亡妹犯下的罪孽做補償……」
他們之間果然難逃宿命的牽扯,而她要怎麼做,才能夠填補厲炎已傷痕纍纍的心?
午後突如其來造訪的人,打亂了苗千月的思緒,看著被踹開已半毀的門扉,她一眼便認出來者是誰。
「人來就算了,何必這麼大張旗鼓?」她微微一愣,力持鎮定冷冷地勾唇問。
喀尚日大剌剌地破門而入,一看見她,立刻語帶嘲弄地尖銳開口:「終於見到巫醫家族百年來唯一的女傳人了。」
苗千月冷冷瞥了他一眼,為他夥同厲炎滅努拉苗寨的行為感到鄙夷與不齒:「沒想到努拉苗寨會出你這樣冷血無情的人。」
「我不過是替世人徹底剷除那一個充滿妖邪之術的地方。」他聳肩,並不以為自己有犯下入神共憤的罪行。
她深惡痛絕地搖了搖頭,不願對他的惡名昭彰多做評論。
「唔!不用以這麼冷淡的態度對我,好說歹說咱們可以算是同一個村子裡的人。」
多嗆鼻的煙硝味!喀尚日擰了擰眉,滿不在乎地耍無賴。
「你想說什麼不妨開門見山講明,我不同你這種人打交道。」
喀尚日難以置信地揚眉,喉間滾出笑意:「哈!好大的口氣,才同炎鬼耳鬢廝磨過幾回,就著了他的道與他同聲同氣了?」
若早些時候,她或許會被他無禮的語調給激怒,但這一刻,她卻為厲炎的處境深感悲哀,更為自己的未來感到彷徨。
為了復仇,厲炎與這樣的人一起狼狽為奸,還能保有良知與本性嗎?
見她冷冷地抿唇不語,喀尚日明目張瞻地打量著她,淡淡掀唇:「我終是明白炎鬼為你心神迷惘,堅持要將你留下的原因了。」
眼前純淨清雅的女子清靈、不染塵世,水般的眸有著一般女子所沒有的堅毅與柔美。
「你到底想說什麼?」憤恨地看著他,苗千月已失去與他「寒暄」的耐性。
包容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頂撞,喀尚日冷哼了聲才道:「我要你交出巫醫及黑巫醫家族百年來的施、解蠱藥譜。」
「我身上沒有施、解蠱的藥譜。」瞬也不瞬地瞪著喀尚日漸鐵青的臉,苗千月照實開口。
喀尚日陰狠的目光落在苗千月臉上,神情雖沉靜卻比厲炎更殘佞、冷血。「不可能!」
「在你燒了努拉苗寨那一刻起你就該想到這一點。」
代表著苗家百年施、解蠱之法的藥譜的確毀在一把火之下。
而燒掉藥譜的卻是努拉苗寨巫醫,也就是苗千月的爹。
由於苗千月博學強記及對藥、蠱的天賦,就是苗巫醫把黑巫醫家族百年來的施、解蠱之法傳給苗千月,而不傳給長子的原因。
在確定女兒已將施、解蠱之法深刻烙在腦中後,他才狠心將那足以讓人喪魂失志的藥譜給燒燬。
「我當然知道,所以請你把藥譜默出來!」喀尚日霍地掃住她雪嫩的下顎,嗓音邪惡地從微啟的薄唇中擠出。
吃痛地擰起柳眉,苗千月訥訥地開口:「沒有藥譜。」
在苗千月堅定無懼地迎向喀尚日逐漸猙獰的神情的那一瞬間,一截殘燭擊開喀尚日掃住苗千月下顎的手。
苗千月瞥過頭,厲炎戴著銀面具的臉映入眼簾,她只覺呼吸又急又促地緊揪著心。
「我說過,不准碰她!」
極力壓抑著想折斷喀尚日整隻手的衝動,厲炎似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兇猛而陰沉地直覷著他。
「你受蠱惑,忘了我們的約定。」喀尚日咬牙切齒地開口,吃痛縮回的手泛著刺骨的痛意。
如果不是厲炎的武功在他之上,他一定會殺了厲炎!
「我自有分寸。」厲炎嗓音幽沉而緩慢地重申。
對上厲炎那雙冰冷的雙眼,喀尚日一凜,瞳底躍著兩簇怒火陰鬱地撂下話:「一個月後沒有藥譜,她的下場會和關在地牢裡的那個女人一樣。」
喀尚日的心和人已被無限的野心給吞噬,再也無其他。
只要得到了記載著苗家百年來施、解蠱之法的藥譜,喀尚日要完成一統中原的宏願會更加易如反掌!
厲炎聞言,冷冷地揚唇:「她不可能跟地牢裡那個女人一樣,我想這點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喀尚日憤怒的臉龐寒霜漸眾。「我要她今夜死,她就活不過今夜。」
厲炎嗤聲一笑,漠然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喀尚日拂袖而去後,苗千月唇辦微顫,臉容有些許蒼白地急急捉住他的手問:「他說的人是雪蝶兒吧!」
「不知道!」厲炎狠狠咬牙,甩開她的手,極力平復著劇烈震盪的情緒。
太可怕了!才幾日不見,他對苗千月的在乎竟已全然超出他所能掌控的範圍。
苗千月顰起眉,很快地壓下急切想知道雪蝶兒是否仍在人間的想法。
她相信厲炎遲早會把真相告訴她!
第五章
苗千月感覺他變得粗嘎深沉的呼吸,看不出他藏在面具下的神情是喜或怒。
她輕歎了口氣淡淡地說:「算了,逼你也沒用。」
「坐下。」緩下吐息,厲炎剛峻的冷唇微掀。
苗千月輕斂眉,遲疑了一會兒,雖不明白他的用意,還是順從地在他身旁坐下。
由石室出來後她的決心益發堅定。她要以愛救贖眼前的男人,以熱切的情意溫暖彼此獨留在人間的孤寂淒冷。
厲炎揚了揚眉,為她柔順的模樣感到意外。
「這麼聽話?」他語氣徐緩地揚了揚劍眉。
苗千月低幽地笑了笑,一見到厲炎,心底為他興起的憐憫更加濃烈,低聲喃道:「往後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但又教他看不分明。
「這麼快就想通了?」
沒理會他語氣裡的調侃,苗千月悲哀幽涼地開口:「對,已經想通了。」
除此之外,她心裡更是滿腔沉鬱地為他的遭遇心酸過千百萬回。
「就算你刻意討好,我也不可能放你走。」
對她驟轉的態度,厲炎揚眉冷覷了她一眼,刻意以冰冷的語氣掩去眸底為她漫起的柔情。
「不!你不用放我走,讓我跟著你。」她怡然寧靜地開口,深怕厲炎會冷血無情地把她攆走。
這轉變來得太突然,太教人難以置信,而苗千月臉上那著急的神情更是讓他不得不戒備。
厲炎靜沉地微勾唇,啞嗓揉著不置可否的笑:「人人都知道苗家姑娘擅下蠱,你--更是個中翹楚……」
聽出他語氣中濃濃的質疑,苗千月只是靜謐地漾出一個苦澀的笑弧:「我只是想留在你身邊……」
驀然間,厲炎似要將她看穿般地,以著沉靜且專注的眼神,瞅著她異常柔順的反應。
「這麼做是為了日後可以輕而易舉殺了我,為你妹妹報仇是吧!」這是唯一可解釋她心緒驟變的原因。
苗千月清雅的幽嗓緩緩逸出心疼的柔軟,凝視著他許久才道:「你真要這麼想也無妨。」
他把心事與沉痛的過往埋藏在銀色鬼面具之下,長久下來,是不是連想法也在鬼面的覆蓋下,變得灰暗而消極?
思及此,喉間好似哽著無形的硬塊,讓她沉窒地無法呼吸。
沉默半晌,他的雙眸一黯,唇邊勾起了抹詭譎難辨的淡弧:「你說得很真心,可惜,我不信任伺人。」
他握住她的纖腕,拉開她的袖口,露出一片美好的軟嫩雪膚。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苗千月怔了怔:「你……做什麼?」
感覺到他覆著厚繭的大掌親密地貼著她的腕,紅潮迅速染紅她清雅的美麗臉龐。
「你說呢?」
毫無預警地,他朝她傾貼靠近,灼人的呼吸落在她手腕內側,眼神邪佞而不羈。
看著他薄佞的冷唇有力地貼抵住她雪白的膚上,一寸一寸吮沒入口中,苗千月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無助地打著顫。
「這麼完美無瑕的美麗,不該留下疤痕。」他低下頭,繼續他極具侵略性的動作。
剛毅的薄唇辦輕輕覆住苗千月手臂內側的擦傷,溫熱靈活的軟舌舔去了傷口上的血漬。
傷口被他的唇舌舔吻的又麻又熱又濕又痛,隨著他的動作,苗千月耳中嗡嗡作響,腦中一片空白地噤了聲。
「你--」
這近乎野獸處理傷口的方式讓她羞惱得全身顫慄。
「我說過,你連血都是甜的。」他抬起眼瞅著她,微勾的冷唇與低沉的嗓音加深了銀色鬼面具上的妖魅氣息。
在他深邃且複雜的眸光注視下,苗千月感到喉頭莫名的乾澀:「你不可以用這樣的方式……」
「你怕了。」厲炎挑高濃眉,炯炯雙目落在她紅撲撲的臉龐上,露出一抹玩世不恭地笑:「誰說不能以這樣的方式療傷?」
心驀地一凜,她早該明白,眼前男人的言行舉止,早已跳脫倫理道德的規範之外。
片刻,她瞬也不瞬地瞪住男子似笑非笑的銀色鬼面具,挺直脊樑,無畏無懼地開口。
「要做什麼之前,拿下面具--」
話未盡,厲炎帶著懲罰意味地俯首吮吻住她的嘴。
當那屬於他粗獷卻陰冷的氣息竄進鼻息的瞬間,苗千月的心不自覺地起了騷動。
「只有我自己才可以決定何時取下面具。」他離開她的唇,氣息微亂地開口。
她微頡首,臉上的赧紅未褪,氣息與厲炎同等紊亂。
厲炎雙眉略挑,大手探向內襟取出一個銀匣,不疾不徐地以指尖沾了藥膏,輕輕抹在她的傷口之上。
厲炎皮粗肉厚的指帶著安撫的魔力,撫在她軟嫩膚上的酥癢,揉著泛著涼意的藥膏,直直撞入她的心扉,讓她的心跳不爭氣地亂了節拍。
沒料到他也會有如此溫柔體貼的一刻,苗千月雙頰浮現赧色,嘴角不自覺懸著抹羞怯地輕語:「謝謝!」
小小一個舉動讓她有被寵愛的錯覺。
似沒料到兩人會有如此平靜相處的時刻,他微乎其微地揚了揚唇。
雖然他唇角微勾起的淡笑,猶如海市蜃樓般在轉瞬間便杳無蹤影,但她看到了。
因為他無意中透露的情緒,苗千月心底多了一分勇氣擁抱眼前這一個內心充滿傷痕的男人。
這一刻的氣氛有些詭異……
姑娘清澈明亮的眼神有著微笑的痕跡,美得讓人無法移視,而他隱隱覺得心裡某些部分,被苗千月給悄悄偷走了。
「笑什麼?」
他微顫的聲音洩漏了內心的不安。
「笑愛與恨僅在一線之間。」
當寬恕的心執意要強駐他冰冷的心頭時,苗千月發現,自己竟也變得和雪蝶兒一樣,心裡會泛著絲絲的甜意。
厲炎渾身一震地怔愣住,不敢揣測她話裡的涵義。
在他仍拙劣地無力參透時,苗千月的手輕輕落在他的銀色鬼面具之上:「讓我看你的疤。」
或許她可以為他調些淡疤的藥粉,讓他不必成天戴著面具。
他別過臉去,深邃迷離的墨眸布上陰鷙:「不准碰我!」
頓時,平靜的表象崩裂,兩人看似拉近的距離瞬間又隔了道鴻溝。
「我只是想……」苗千月震顫地望向他,心底倏地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你只是一個俘虜,沒有想的權利。」他語調冰冷地開口,用沉厲的眼神打擊她的自以為是。
當她眼底落入厲炎那一雙沒有溫度的眸,耳底聽到他冰冷的語調時,苗千月懊惱地輕歎了口氣。
她似乎太過急著想看清厲炎的心了。
苗千月深吸了口氣,努力不因他凜人的語氣感到受傷。
只可惜幽然而無奈的語氣一吐出,她的眼眶便不爭氣地紅了。「我……我只是想幫你,如果你不給幫,那就算了。」
她眸底來不及遮掩的狼狽,全落在厲炎心頭,燙傷了他的心。
厲炎痛苦地握拳,克制著心底想抱她、吻她的強烈慾念,冷冷地道:「我不要你的同情!」
「這不是同情!」苗千月詫異地揚眸瞠著他,像是要透過視線,描繪、揣測他的心。
他大笑,渾厚的嗓音自喉間逸出,似要掩飾心中的寂寥與狠狠地劃清兩人的界限。
待笑意褪去,充滿仇恨的剛毅線條重新回到他的臉上,落在銀色鬼面具之上。
苗千月霍地明白,銀色鬼面具像是一道符,成為保護他的盔甲。他的殘忍、邪佞只會出現在覆著銀色鬼面具的臉上,拿下面具後,他的本性便無所遁形。
千百種思緒掠過苗千月水般的澈眸。
原以為他感受到她的真心,所以接受她的臣服,卻沒想到,她似乎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記住,你只是一個俘虜,別妄想由我身上得到更多。」他撂下話,幾近狼狽地逃出苗千月的視線範圍。
苗千月心緒消沉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微微一笑,恍惚之間,心裡有了另一番不同的體認。
在她決定走進他的心裡時,她知道要開始學習,如何用溫柔與堅持,觸碰眼前像刺蝟的男子。
「再給他一些時間吧!」苗千月用極輕極輕的嗓音,對著自己說。
伴著蛙鳴蟲吟,交織出一股靜謐祥和的氛圍。
厲炎停下腳步,蹙眉,擇了顆小石子,踢往吵雜聲的源頭。
小石子正中目標,蛙鳴蟲吟一聲終了,但僅片刻,那天然樂音又奏得放肆。
一股莫名的躁意悶在體內無形地燃熾著,教他怎麼也無法平靜。
重重吐了口氣,厲炎頎長身形靜靜停佇在橋上,低下頭看著銀色鬼面具倒映在湖面上,輕輕顫顫隨著湖水擺動著。
厲炎撫了撫臉上的面具,眉眼微沉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張臉,連自己看了也覺得恐怖。而讓他心煩氣躁的罪魁禍首,卻說要拿下他的面具,看他猙獰醜陋的臉?他忽地揚眉,抬起頭雙目望向隱在黑幕中的遠處山林,藉以平息胸口鬱抑的情緒。
他不懂,苗千月對他的態度為何起了那麼大的轉變,原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眼眸,竟少了驚慌失措、戒慎懼怕。
反而……多了點水般的柔情。
為何?
而他見鬼地,竟忘不了她水亮澈眸裡那一股動人的堅定。
厲炎整了整思緒,不願多想,接下來還有太多、太多的事等著他做,他不該讓苗千月影響他的一切。
他的腳步一落,守在一口小山前的守衛一見著他,精神為之一振地一揖:「二爺。」
「可以開始了?」
「大爺在西室選蠍,待您晚些時刻取血過去。」
厲炎微頷首,進入小山入口,再沿著石階到達地牢。
壁上的火炬在一陣陣寒氣下,火光搖晃不明,驅不走寒氣,反而加深了幽闐空間裡腐濕的氣息。
「該醒了。」看著蜷曲在角落的纖柔身影,厲炎猶如鬼魅般的身影直挺地立在女子身前。
「殺了我吧!」女子痛苦地挪了挪身子,沉啞的嗓音幽幽地回在空氣中。
「放心,待你身上至陰至寒的毒血乾涸,沒辦法養蠍,制蠍蠱毒針,我自然就會殺了你。」
他與喀街日有共同的目地--滅苗寨。
在喀尚日救了他之後,他把良知給了惡鬼,讓靈魂墮落,應許了替喀街日取天下的承諾。
「你比鬼更可怕,比禽獸更不如!沒有人會拿血養蠍的!」艷美的眸失去往日的燦黠,雪蝶兒拿起衣飾上的銀片,一個箭步衝過去地朝他的頸項落下一勁。
溫熱的血透過劃開的肌膚緩緩沁出,厲炎面不改色微勾唇道:「這是你最後的武器了。」
雪蝶兒虛弱地伏倒在地,以著憎恨的眸光瞪著他。
「只要有恨,你就會永不死。」厲炎邪佞的黑眸深處聚著駭人光芒,以著極冷的語氣意味深長地開口。
唉!可憐的姑娘呀!他曾聽苗千月說,雪蝶兒有個未婚夫在苗寨等她回去,可惜,依她現在的情況,遲早會香消玉殞。
雪蝶兒領略到他話裡的意思,不解地蹙起眉,看不透炎鬼藏在銀色鬼面具下的真面目。
他稍頓,收斂心神地拔掉嵌在膚上的銀片後,倏地捉起她纖瘦的手腕,眉眼瞬間轉熾地漫著地獄之火。
「我們要的……就是你的永不死。」
「唔!」
腕上傳來肌膚被劃開的痛覺,雪蝶兒氣息一促,幾乎要暈厥,緊接著,她感覺熱騰騰的血一滴一滴地落進碗裡。
她想掙扎,卻擺脫不了束縛,直到碗裡盛滿一碗她身體裡滿是毒液的黑血,他才撤手。
「你們……會有報應的……」
雪蝶兒顫著毫無血色的唇,砰地一聲倒地。
「養血蠍……這是漫無止盡的過程,希望你能助我們完成大業。」厲炎不以為意地冷冷暗笑,那笑揉著地牢裡的寒氣,教人猶如處在嚴冬徹骨的冷風之中,足以讓人的血液在瞬間凍結,似乎連魂魄都要顫抖起來。
她無力地闔上眼,不讓他的冷血奪去她僅存的意志地哼起歌。
倏地,虛軟的語調從雪蝶兒口中逸出,模糊呈現幾不可辨的低吟在炎鬼耳邊響起,迴盪在幽冷的空間,加深了駭人的陰森。
厲炎打量著雪蝶兒可憐兮兮的模樣,心一凜,端著毒血直直地步出牢房,拾階而上。
因為雪蝶兒生在雪家,生在苗寨、生來具有神奇的養蝶能力。
淪落到此地步是她的命,怨不得人。
離開地牢已過已時近午時,厲炎知道自己在今晚,不該再折回湖畔小屋去看苗千月。
但雙腳卻受蠱惑似地,自有意識地往伊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夜深人靜,熠熠星光伴在緩緩升起的銀月盤邊,在湖面上灑落醉人的粼粼柔光。
月映湖心,圓潤月盤在墨藍的黑夜蒼穹散發著讓人心悸的聖潔光芒。
只要一眼就好……深怕驚動了屋裡頭的人,厲炎的步伐輕緩,如一抹移動的魅影,靜靜地來到她的身邊。
忽地一聲輕咽讓他凜然地定住腳步。
「不要……」
「蝶兒……桐桐……大哥……」
她斷斷續續地反覆喃著,在朦朧縹緲的思緒當中,親人、朋友在苗千月的腦海中紊亂掠過。
他們的表情似痛苦、似無奈又似恐懼。
苗千月纖雅的眉隨著起落的夢境時而輕蹙時而放鬆,密而細長的眉睫下沁出濕意。
厲炎掀開白紗帳,看著月光灑落在她清雅的臉龐,沾染了光暈的小臉瞧來模模糊糊的。
做惡夢了嗎?
自然而然地低身坐在白紗帳邊,他柔柔地拂開她的濕發後,又輕輕拭去她潔額上沁出的冷汗,心裡有著一絲絲不捨。
原本他只想看她一眼就走,卻沒想到,這一眼竟教他心生眷戀,無由得讓心起了漣漪,讓他捨不得離開。
「厲炎……」感覺到他略冷的掌溫撫在臉龐,苗千月側過臉抵在他的掌上,幽幽的囁嚅出聲。
苗千月囈語般的輕喚讓他猛地一滯,他此刻出現在她的夢裡嗎?在她夢裡的自己,是惡是善?
他不敢多想,看了看時辰,他稍稍拉開彼此的距離,起身準備離開。
「不要走。」
突地伸手握住男子的腕,她睜開眼,瑩白若玉的慘淡容顏有著楚楚憐人的幽然。
早些時候,他雖然憤恨地離開,但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她,偷偷來看她。
他的神色淡漠疏離,心思卻柔軟如斯,為此,她心裡有說不出的動容。
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
「那只是夢,醒來後就不怕了。」他壓低著嗓,出聲安撫。
「我夢見蝶兒了……她被關在一個又黑又暗的地方,好痛苦……」斂著眼眉,她淒楚地喃著:「那感覺好真實,就像是她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樣。」
她的話讓厲炎微微一怔,透過銀色鬼面具投射出的眼神像兩潭幽闐深井,隱幽中隱藏探不清的情緒。
他注視著她,沒有開口,薄唇抿著緊繃的線條。
見他抿唇不語,苗千月幽幽開口:「知道嗎?在這孤寂的大屋子裡,我最喜歡這一盞盞的高腳燈燭,彷彿一點燃燭火後,那熒熒的燭光便可在為屋子裡多綴上一分分的暖意。
這光雖然很溫暖,但……別留下我一個人,好嗎?」
她很努力想撕開他被仇恨與過去包裹的外殼,想與他毫無距離地貼近擁抱,但厲炎卻識破了她的意圖,站得離她好遠。
「不好。」
感覺到身體裡隱隱作祟的蠱毒,他迅速在她面前築出一面拒絕靠近的高墻。
「為什麼……」她受傷地喃著,卻發現厲炎的反應似乎有些詭異。
他的面色死白,似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在強忍著某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好好歇著。」再也無力與她周旋,厲炎幾近狼狽地奪門而出。
早知道一面對苗千月,他的心便壓抑不了地隨著她的情緒起伏波動。
尤其是在此刻,怕是連銀色鬼面具也遮掩不了他的脆弱……
第六章
「厲炎!」看著他奪門而出,苗千月裸足踩在冰冷的地上,急急地追在他的身後。
「進屋子去!」他厲聲嘶吼,神情像一隻誤入陷阱受了重傷的野獸,在月光下低切悲鳴。
他後悔了,他不該放縱自己去見她,不該!不該!
「厲炎……」苗千月怔杵在原地,腦中嗡嗡作響,思緒昏亂翻騰。她被他猶如困獸般的猙獰、痛苦模樣給嚇住了!
「不要管我!」強忍著全身感受到千刀萬剮般的凌遲,他疾言厲色地抗拒她的接近。
突地,一股莫名的想法掠過,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遇到他時的情景。
當時她知道他被銀蝶螫咬時,曾斷言他遲早會死在銀蝶的毒之下。
苗千月蒼白的臉轉為沉凝,她猜想,極有可能的狀況是,當年救他的人是喀尚日,而喀尚日並沒有辦法為他解身上的銀蝶毒。
所以,至今他身上仍殘留著銀蝶毒。
心猛地一滯,她嚥下心頭的酸楚咽聲開口:「讓我幫你。」
苗千月緩緩走向厲炎,想探他的脈象卻被他失了控制的力道給推開。
「我……不要人幫!」
難掩心中的激動,苗千月輕顫著語氣嚷道:「都到這地步了,為什麼歪讓我幫你?」
「這些年我都熬過來了,這一次一樣也可以。」
他揚唇嗤笑一聲,笑嗓沙嘎而沉啞,為了拉開兩人的距離,他吃力地與體內的蠱毒對抗。
苗千月看他跌跌撞撞,最後甚至把臉上的面具給跌落了,心口猛地抽緊,擰著既寒又痛的憐意。
看著他冷硬的臉部線條被痛苦的折磨給軟化,少了面具的偽裝,他濃眉緊蹙的臉龐只剩下苦寂與無助。
「是銀蝶的毒嗎?」
厲炎擰起眉,撇過頭,喘息粗重而斷續:「不……不干你的事。」
苗千月蹙起眉,為他說的每句話、為他的抗拒,撼動得幾乎無法承受。
「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為什麼?」她顫慄地伸出手,心口如針剌般痛楚地輕輕環住厲炎的身子。
他的眼底,心底上了一把鎖,鎖住了屬於他的秘密與自我。
就算在這個時刻,依舊不肯放開那無謂的堅持,為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心揪痛地幾乎要跟著他發狂。
他緊抿唇不語,推不開她,極力壓抑的力量轉向雙臂,臂上青筋浮躍緊繃,壓在綠地上的十指用力得幾乎要挖出圓坑。
苗千月環抱著他抽搐的身軀,翻飛的思緒卻不曾停歇。
下一步她得說服他,讓她可以出外尋藥草,配製解銀蝶毒的解藥。
「走吧……不要管我……恨我,你會比較快樂一點……」微微的,讓人發狂的痛楚當中,屬於姑娘的馨香鑽入鼻息,稍緩了痛,卻也矛盾地加深他的愧疚。
他知道他是個徹底的大惡人,面對雪蝶兒那既悲憤又憐人的神情,他竟然不為所動……
厲炎在心中冷冷低笑,像他這樣的惡人,根本不該被救贖。
「走!」他語音虛弱,瞳底堅定而冷絕地發出激動的咆哮。
再強韌的意志,也遏止不了體內蠱毒的奔竄,那詭異的感覺似在下腹又似在喉間,激得他完全喪失理智地不斷咆哮咒罵著。
低斂著長睫,她哽咽的嗓有些顫抖:「我不准你再說這種話,我要救你,我可以救你!」
「不要救我……不要救我……我這種人……不值得……」在劇痛之中,他用盡最後一絲力量,再也無力咆哮地低喃著。
苗千月心口一窒,看著他的抗拒與排斥,想起了被他細心收藏的布娃娃,想起了厲家與努拉苗寨無辜亡魂的點滴,心疼得幾要不能呼吸。
轉眼瞬息間,淚水自有意識地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地淌落而下。
「不要一直把我推離你的身邊……」她捧著他的臉,用最真誠而堅定的溫柔,虔誠地狠狠吻住了他蒼白而冰冷的唇。
感覺到苗千月柔軟的唇辦,他在心裡暗咒著她的固執,神智半昏半醒,意識逐漸朦朧。
在他暈過去的那一刻,苗千月緩緩把握住他瑟瑟顫顫的冰冷大掌,堅定地在他耳畔反覆地軟聲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睜開眸,眼底立刻映入苗千月纖雅的忙碌身影,想起身卻發現四肢使不出半點勁。
「你做了什麼?」他以寒驚、不帶絲毫情緒的語氣問。
苗千月聞聲回頭,巧笑倩兮地開口:「我點了你的麻穴,這一時半刻間你就躺著好好休息吧!」
「誰讓你擅自作主的?」他擰眉厲聲問著,為掌控權反落在苗千月手中感到不安。
「你說呢?」端著剛熬好的藥湯,苗千月忍不住嗔了他一眼,似對他說出的話感到啼笑皆非。
看著她手中的藥湯,厲炎五官僵硬地問:「那是什麼?」
熱氣氤氳的米湯和著腥草味及幾種他分不出的味道,讓他感到莫名抗拒。
「這裡藥材有限,我又沒法出去採,只在湖邊尋到這可解蛇毒的紫棘草,再佐以身上可解蠱毒的『米賽龍』,成效雖不佳,但至少可以緩輕症狀。」
銀蝶毒不同於蠱毒,能解的方法又百來種,現在她無法取得藥材對症下藥,只得試試其他方法。
所幸她向來喜歡研藥、配毒、應付蠱毒,再加上巫循這專解蠱的大夫研究出的「米賽龍」,該是可以暫時壓下厲炎身上的銀蝶毒。
「米賽龍」以文酒送服藥丸為壓蠱、用米湯送服為解蠱,她希望紫棘草可以發揮去毒的功效。
他用冷硬的語調開口:「不喝!」
苗千月不以為意地輕輕坐在床沿,柔聲哄道:「我餵你。」
他緊抿著唇索性別過頭,因為警戒,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著。「我沒瘋。」
「怎麼,怕我下毒害你?」忖著他的用詞,苗千月沒好氣地笑出聲。
休想用激將法讓他屈服,擰起劍眉,厲炎銳眸中儘是無情與漠然,答得直接:「對。」
苗千月聞言輕歎了聲,清雅的面容有些懊惱。
唉!這男人固執又冷傲,戒心重又難哄騙,要逼他喝下藥,怕是比登天還難吧!
「銀蝶毒不解,你的痛苦只會與日俱增,何必同我鬧脾氣呢?」她軟白的柔荑輕落在他的肩頭,語氣有些無奈。
她把他說得像耍賴的孩子!厲炎目光凜然地回過頭,眼底卻因為落入苗千月傷痕纍纍的軟白柔荑,閃過一絲詫異。
感覺到他瞬也不瞬地冷冷覷著她的手,苗千月赧然地縮回手,吶吶地開口:「不趁熱喝藥涼了、變苦了,你可別怪我。」
扯住她欲縮回的手,他語音持平地問:「怎麼傷的?」
在他那冷漠態度下,苗千月看見一絲溫柔,她怔著任他握著:「還不是為了你,紫棘草很多剌的。」
心猛地一窒,他連忙壓下心口泛起的柔情,無動於衷地開口:「那是你--」
趁其不備,苗千月含了口藥汁,輕輕堵住他的唇與他相濡以沫。
柔軟的觸碰伴隨藥汁滑下喉,厲炎怔得無法動彈,正想開口,眼底卻映著她閃爍著俏皮的堅定眸光。
瞬間,他為苗千月那一泓泛著朗澈光暈的眸光傻了、癡了、醉了,連原本沁著寒意的身子也跟著逐漸暖了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他冷漠的偽裝不見了;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對立、仇恨也因為她的堅持,薄弱到幾乎不存在……
他可以對任何人無情,偏偏就是無法對她無情,而他,此時此刻陷入苗千月撒下的魔網之中,無法自拔。
「女人!你似乎愈來愈囂張、放肆了。」待味道詭異的藥汁滑入口中,他銜著她的唇啞聲道。
在他深邃黑眸的注視下,她粉頰嫣紅、結結巴巴地窘道:「是……是你逼我的,誰讓你耍賴不喝藥。」
她羞得低下頭,一張紛臉兒赧紅得似天邊紅霞。
厲炎揚眉,看著她羞怯的反應,修長的指抬起她柔美的下顎,笑得狂放。「我都沒羞了,你窘個什麼勁?」
耳底落入他的取笑,苗千月有些懊惱地蹙起眉,明知道他是故意戲弄自己,她還是氣自己禁不住他的撩撥。
「放……開,你要把藥喝完!」
兩人的距離太貼近,當他挺直的鼻樑抵著她凝脂般的肌膚時,讓氣氛都不自覺曖昧了起來。
「可以。」厲炎頓了頓,灼熱的呼吸緩緩拂過她的發:「不過……待我抱你、吻你、愛完你之後再說。」
下一瞬間,不給她思索的空間,厲炎健碩修長的男性身軀已將她緊緊圈抱在懷中。
綴著火苗的薄唇恣意遊走她的每一寸肌膚,讓她情難自禁地微顫著。
狀況的演變有些脫軌,她原本只是想親親他、抱抱他再哄騙他喝下藥,怎料現下她滾進床,任他對自己做那些羞人的事。
「等……炎……」
話未能盡,她的聲音最後已被厲炎略涼的唇辦吞沒。
「噓,別說話。」
大掌壓下她的抗拒,與她十指緊緊交扣,而別有意圖的唇霸道卻又溫柔地放肆汲取著她的甜美。
在炙熱薄唇的強勢索取下,她臉兒嫣紅、氣息紊亂地反扣住他的掌,她不由得思忖著,麻穴的效力過了嗎?要不他怎麼還能有這麼大的氣力,讓她怎麼也掙脫不了他的鉗制,身體每一寸肌膚反而與他更加親密地緊貼著。
這一刻,彼此的眼、彼此的心相互交纏,相互吸引的同時跌進慾望的漩渦當中。
白紗帳內春意正濃,而晨光灑落入屋內,一日正將拉開序幕……
微風徐徐,輕輕帶起白紗帳,呈現出一股怡人的沉謐氣息。
白紗帳內,稍早前激狂的愛慾已平復,而苗千月仍懶懶地枕在榻上,思緒迷迷濛濛。
平撫那意亂情迷之後,她的思緒條理清明了許多,心裡的擔憂卻矛盾又迷惘地更加深了些。
雖然這幾日來,她隱約感覺厲炎對她的態度已有逐漸軟化的趨勢,只是……他們會一直維持這樣的關係嗎?
她清楚感覺到厲炎對她的渴望與日俱增,再這麼下去,她總有一天會懷上厲炎的孩子。
那……她會永遠被囚在這個小屋,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嗎?
還要多久,厲炎才會真正拋開過去,洗心革面、改過自新?不知所措與惶恐塞滿了腦子,紊亂沉重地讓她腦門發脹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一抹熟悉的曲調在耳畔盤旋--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誰說花衣……銀裝賽天仙,情郎偏偏醉心馳天邊……」
伴著嬉戲穿梭在湖面、蘆花間的風聲,歌聲縹緲,若有似無、似遠似近,教她辨不清這是否出自於自己的錯覺。
這首歌是所有苗家姑娘又愛又恨的曲調。
拍著鼓,姑娘輕輕吟唱的歌聲伴著眼淚與遠古的咒語,會不疾不徐隨風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落人情郎的耳底,引發情郎的相思情蠱發作為止。
在努拉苗寨裡,好姐妹雪蝶兒只要一想起未婚夫,就會哀哀地唱著這首歌,表達心中的思念。
苗千月屏著氣息,那歌聲卻消失了。
她靜靜地愣在原地,卻始終再也捕捉不到任何歌聲,難道這一切只是出自於她的錯覺?
「蝶兒……是你嗎?」
澀澀地拿起掛在頸上的雪玉笛,苗千月抵著笛,輕輕吹著屬於她們好姐妹之間互通信息的特定音律。
在雲貴地區,她、雪蝶兒、洛翩翩、及桐普晴被稱為「邊域之花」,四人更是情同姐妹。
桐普晴出生在努拉苗寨裡製作蘆笙的世家,年紀輕輕便成為寨內一等一的製作蘆笙高手。
因為四人情比姐妹深,卻常處在不同地方。
為了聯絡方便,桐普晴製作了雪玉笛,編了屬於她們的特定音律,佩帶在身上,成為彼此互通信息的暗號。
洛翩翩甚至把雪玉笛拿來當鷹笛使用。
「蝶兒……是你嗎?」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苗千月抱著一絲希望吹奏著。
好半晌過後,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同時,那歌聲又飄來了--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誰說花衣……喲、喲,蝶兒心兒碎……喲、喲……夢裡魂裡牽……喲、喲……」
因為期待,苗千月的胸口劇烈起伏著。
迅速下了榻,她不假思索地走向那一扇隱形的石室,雖然歌聲飄晃不定,但她知道,雪蝶兒就在不遠的地方……
而這個地方,或許就可以帶她找到雪蝶兒!
苗千月深吸了一口氣,依著上一次的方法轉動了石室的機關,取了一隻燭台,篤定地走進黑暗當中。
她走進石室,待石室關上後黑暗便迅速將她包圍,緊接著一股冷冽的風由地道襲來。
「不怕……沒事的……」她敏捷地揚起手遮住燭台,成功地擋住了陰闐的冷風,維持地道中唯一的光亮。
風聲迴盪在地道,揉著陰冷的氣息,給人一種詭譎的感覺。
苗千月暗嚥下口水,謹慎而小心地移動著腳步,不知走了多久,她悚然一驚地怔住腳步。
光線不足,她無法肯定映入眼底的情景代表什麼。
不遠處有間小牢房,牢房角落裡蜷曲著一團傳統苗族服飾,在幽闐的光線下,模糊地讓人分辨不出那是人……或只是一推髒衣服。
「蝶--」方逸出的語音因為一股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嚥下。
苗千月還沒釐清發生什麼狀況,下一瞬,她感覺自己被鉗制住,倒抽一口冷氣,她的心跳跟著漏了一個節拍。
「別再靠近了!」
一聽到那熟悉的嗓音,苗千月僵挺的背脊陡地鬆懈地喚:「炎!」
「噤聲!」厲炎扯著苗千月的手,拽著她往外走。
「放開我!」她掙扎著,在他耳畔嚷著。
「不配合,你看看雪蝶兒會怎麼死。」下一瞬,帶著厚繭的男性巨掌搗住她的口鼻,教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心一凜,苗千月手中的燭台因為她的震驚輕輕顫抖著,倒映在地道的微光跟著扭曲變形。
「她……真的是雪蝶兒嗎?」她定住腳步,仰起臉瞅著男子戴著銀色鬼面具的臉龐。
「是不是又如何?」俊逸的臉部線條頓時僵冷,厲炎沒想到苗千月比他想像中還聰明。
由這個情況看來,她很可能不止發現了地道,更窺盡了石室裡的秘密,連同他藏壓在心底深處的創痛也一併揭開。
氣氛陡然沉寂,好半晌苗千月詫異地迎向他恢復冷漠的態度,咽聲道:「因為我在乎,雪蝶兒她……」
「與我無關。」厲炎冷冷地打斷她的話,思緒紊亂,心裡暗自為她驟轉的態度做了合理的解釋。
啞聲冷冷一笑再道:「這就是你對我態度大轉變的原因?因為同情所以出賣肉體接近我,再伺機救回你的好友,這是你的打算嗎?」
他眸底的寒意、語氣裡的悲冷直直底穿透進她的心,讓她遍體發寒地打著冷顫。「為什麼要這麼說?」
「事實的確是如此。」他面無表情地扳動機關,沉重的石門跟著緩緩移動,頓時四周大放光明。
凝著他寬大的背影,苗千月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男子是她心愛的男子嗎?
「對!我同情你,是因為我覺得你好可憐,要背負這麼沉重的過往,而悲劇是苗家造成的,自該由我償還。」
「不用你還!」厲炎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即便答案已昭然若揭,厲炎仍是掩不住心中受傷的感覺。
「除此之外,難道就不能因為是我莫名喜愛上你,才做這樣的決定?」
好殘忍,她苦澀地揚唇,也曾試著要恨他,無奈隨著石室裡的秘密被揭發,她的心也被引導至愛恨兩難的地步。
她無法恨他,只是愛他的心多了一絲苦澀。
厲炎微勾唇,為她眼底沾染不了一絲邪惡的清澈眸光,扯出一個毫無笑意的冷笑。
「你不用把我們之間的肉體關係想像得如此聖潔、清高,充其量你連當個小妾的資格都沒有,更遑論要為我贖愛償罪!」
這一刻厲炎才明白,他太過放縱自己,以致苗千月一點一滴以著無形的方式將他偽裝的心分解透析。
話裡的羞辱,讓苗千月的臉色瞬間慘白。她錯愕至極地瞅著他波瀾不興的冷淡模樣,心登時涼了一半。
輕斂眉,她別過頭幽幽地開口:「我不和戴著面具的你說話。」
「兩個都是我。」他低咒了一聲,緊抿著唇,銀色鬼面具下的臉繃著凜人的線條。
「戴著面具的是炎鬼,我愛的是還有良知的厲……」她搖了搖頭,蒼白的唇輕顫地喃著。
他握住苗千月的下顎,銳利的目光落在她難以置信的表情之上,嗤聲冷笑道:「不要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如果真愛我,就不會這麼說!」
她捧著他的臉,淚似晨露,沁冷而純淨,話落下的同時,眼淚跟著滑了下來。「炎,告訴我這不是你,你有感覺,只是你強迫自己沒感覺……」她苦澀地喃著。
「求求你放了雪蝶兒……讓她回到他未婚夫身邊……讓她的癡情得有所歸……求求你……」
厲炎閉上眼不去看她、不去聽她,心頭紛亂。
她連淚都比他聖潔。
這樣的苗千月更讓他意識到兩人之間的鴻溝,一正一邪、一善一惡,自盤古開天來便是永無止盡的對立。
這樣子對立、仇恨的關係,如何能化解?
第七章
氣氛凝滯到極點,好半晌厲炎才開口冷嗤了聲:「女人,不要自以為你瞭解我,充其量,你只是我洩慾的玩物,我隨時可以不要你!」
他這一番冷言厲語,再一次無情地擊人心窩,那一瞬間,苗千月的臉蒼白如紙。
這些日子來,她愛他愛得深刻,相對的也承受了無比沉重的心痛。
沒想到在今日,他還是可以對她講出這樣無情的話。
深吸了口氣,苗千月緩緩開口:「炎,聽我說好嗎?學著放下仇恨,愛我、放了雪蝶兒……」
「我不會愛你,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憐憫,更不會放了雪蝶兒。」淡瞥了她一眼,厲炎口氣嚴肅而堅定。
驀地,她水澈般的眼似起了霧,心灰意冷地望著他冷漠的眸。「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對!」飄忽地牽動唇角,纏繞在厲炎心頭的痛毫無預警地加劇。
事情來得太促,急促得讓他無法看清苗千月的真心。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以什麼心情來面對這讓他仍感到紊亂的一切。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情急地捉住他的手,苗千月茫然地不知該怎麼讓厲炎明白她的心。
她與厲炎不像雪蝶兒與巫循,是兩情相悅的繾綣情意,不需言語即可感受對方盈滿的情意……他們之間有太多阻礙並非用言語便可以解釋得清楚。
厲炎蠻不在乎地挑眉,冷冷打斷她的話:「不准再進石室,否則我會殺了雪蝶兒。」
眸光落在他俊挺的側面,她默默瞧著,心底五味雜陳。「如果你殺了雪蝶兒,我會恨你一輩子!」
妹妹死在他手上可以說是罪有應得,但雪蝶兒不同,她是如此純真而美好,不該成為復仇的犧牲者。
厲炎心一促,定定看著她憂鬱的小臉,好半刻才開口:「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反覆吐息卻仍無法平息胸口的痛,她苦澀的語氣有著真誠。
語落,苗千月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臉色,感覺他正隱忍著胸口的怒氣,跟著打住了話不再開口。
哎!他不信她,再多的解釋也是枉然。
那樣坦率、真實的眼神讓他心莫名緊澀,厲炎漠然不語地轉開臉不瞧她,他知道再這麼與她糾纏下去,他會被動、無能為力地任她左右擺佈。
「隨你怎麼想。」冷眸瞥了她一眼,厲炎拂袖離開。
瞧他冷峻至極的模樣,苗千月無聲歎了口氣,水般的澈眸閃過微乎其微的脆弱。
即便不斷被他殘忍的話語所傷,心裡的堅定仍支撐著她,讓她有勇氣繼續等待喚回他。
苗千月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黃昏的霞光黯然神傷地灑落在兩人身上,交織出黯淡的光影,她告訴自己,她會給他再多一點時間與包容去證實,厲炎的冷漠只是一種偽裝!
夜色漸濃,湖面上陣陣涼意襲來,和著山林間露冷的氣息,透著一股清幽的韻調。
音律雖簡單,伴著蛙鳴蟲唧卻也流逸出讓人感到哀傷的音色。
厲炎蹙起眉,腳步落在湖邊小屋前,滯足聆聽這莫名的笛音,心湖不爭氣地受到前所未有的撩撥。
笛音中流露的情感,加深了夜裡淒清的氣息,似在責怪他的無情。
自那日的爭執之後,他接連著幾天凜著心思沒再進湖邊小屋,偏偏每一夜卻總被這笛音所吸引。
他知道吹笛者是苗千月,卻無法看透她的心、她的想法。
而每每待他回過神後,他的人已在不自覺中佇在窗邊,偷偷打量著苗千月的一舉一動。
心裡莫名的驅使迫得他似要每晚聽她吹完雪玉笛、見她熄燈睡下,他才會甘心離開……
當他的思緒仍盤旋時,雪玉笛的樂音霍地中止,緊接著是苗千月無奈的語調響起--
「滌兒,你說姐姐該怎麼辦呢?哥哥真的生氣,不理姐姐了……」
「滌兒,其實姐姐知道,哥哥不是故意要讓姐姐傷心,只是……他為什麼感覺不到姐姐真的很喜愛、很喜愛他呢?」
苗千月雙手落在布娃娃雙腋之下,語氣甚是懊惱,壓根不知道她話裡的男主角正杵在窗邊,將她的心底話一一納入耳底。
厲炎靜佇在原地,當耳底落入苗千月的話,心不由得一緊,片刻,耳中彷彿聽見自己鼓噪的心音拚命躍動的頻率。
她……在跟滌兒說話?
「滌兒,你知道姐姐好煩嗎?你能不能教教姐姐,該怎麼做才好吶?」
在苗千月一聲歎息落下時,厲炎已管不住地走向窗邊,看著她叨叨絮絮對妹妹的布娃娃說話。
當年她雖是在無意中幫他揀回布娃娃,但兩入之間似乎在那一刻起,便被一條無形的線給綁住,這輩子注定無法分離。
他真的誤解她的真心了嗎?
她真的能放下兩家的仇恨,以全新的想法看待兩人的關係嗎?
厲炎瞅著苗千月,看著月光落在她清雅的芙白俏臉上,淡鑲著一層薄銀,加深了她眉間的輕愁。
他不得不承認,她的模樣讓他不由得心疼。
兀自怔忡間,厲炎的神色已在不自覺中益發沉凝。
而苗千月則是苦郁的心思無處可宣洩,才不得不對著布娃娃說話。
雖然是妹妹害死這個小姑娘,但她一直以為,她與厲炎的妹妹是有緣的。
否則她不會在陰錯陽差下揀到她的布娃娃,更不可能在背負著血海深仇的恩怨時,莫名地喜愛上為了復仇而性情大變的厲炎。
她相信在冥冥之中很多事皆已注定……
「你知道嗎?以前我一直很羨慕他們兩人的感情,雖然他們分開了兩年,但他們的愛情卻成為苗寨最美麗的神話。
如果……你的哥哥真的沒辦法愛我,那我希望雪蝶兒姐姐趕快回到她的未婚夫身邊……
至少在我們四個好姐妹當中,要有一個人是幸福的……」
苗千月夜夜吹著雪玉笛,最終目的就是希望雪蝶兒能聽到她的笛音,能感受到她正為她的未來掙取一絲渺茫的希望。
雖然無法確定雪蝶兒是否明白她的心意,但只要偶爾聽到雪蝶兒飄緲如風的歌聲,她的心多少可以得到一些安慰。
至少雪蝶兒還活著,只要這樣,她就還有機會可以說服厲炎,又或者想到其他方法救出雪蝶兒。
苗千月思索著,話一說完,恢復靜謐的深夜因為屋外蟲唧蛙鳴,加深了夜的沉靜。是該睡了!她想。
於是過沒多久屋裡的燈熄了,而厲炎杵在窗邊,心思百轉千回。
苗千月的話似被風吹落湖面的落葉,教他的心沒來由地為她蕩出一圈圈悸動的漣漪。
湖畔邊,一整片在夜月下隨夜風溫柔起伏的蘆葦花,如同厲炎為姑娘悸動而失去了波瀾不興的心,失去了冷靜與定力。
這瞬間他恍惚,腦中盤旋的竟是雪玉笛簡單的音律。
在厲炎接連著好幾日沒出現後,苗千月終於抵不住心裡的衝動,在沉默寡言的冷漠丫頭為她送飯時,請她傳個信息給厲炎。
厲炎一收到紙條,凝在眉峰間的憂鬱若隱若現地搗亂著他的心。
紙條上只有簡單一行字--吵架歸吵架,藥不可斷。
他們之間只是吵架這麼簡單嗎?厲炎啼笑皆非地揚起唇,為苗千月按捺不住的舉動,心頭漫過一絲暖意。
他該慶幸,至少苗千月還是在乎他的死活嗎?
「二爺,您進不進去?」發現厲炎神情詭異地杵在原地,守在小山入口的守衛陽聲問。
厲炎揚眉,連忙收斂心神進入地牢當中,依照慣例進行取血任務。
他的腳步方才落下,處在地牢中的人兒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虛弱地喃著:「不、不要……」
厲炎看著她的反應,漠然地進入牢房之中,冷冷開口:「要怪就該怪你為何生在雪家、生在苗寨、生來具有神奇的養蝶能力。」
雪蝶兒睨著他,一雙艷眸失去往日的光采,蒙上了灰,染上冷然的哀愁:「你比鬼更可怕,比禽獸更不如!」
她虛軟的指控在小小的空間緩緩化開,輕得彷彿風撫過天地的窸窣聲響。
厲炎隱在陰暗中的嘴角微微上揚,冷嗤了一聲。「在你死過一回又一回的反覆循環時,你很快就可以麻木不仁。」
微勾唇,厲炎不由分說捉起她纖瘦的手腕,使勁在她未癒合的傷口上施加了幾分力。
當厲炎眼底落入雪蝶兒氣息短促不堪一擊的虛弱模樣,眸光一沉,手勁不自覺微鬆。
在他這一鬆手的同時,滴落在碗中的血跟著止住。
厲炎怔了怔,這一刻才意識到,雪蝶兒在日覆一日的取血及長期營養不良的狀況下,原本豐潤墨黑的長髮也褪為雪白,更甚者連體內的血也漸漸乾涸。
此刻他非得用足十分的勁才能滴滿一碗血,這樣的她還有利用價值嗎?
心裡反覆思索者,厲炎恢復漠然,看著她滿是毒液的黑血注滿整只碗,才撤手。
被厲炎拽開,雪蝶兒似無生命的娃娃砰然倒地,蜷縮在地上的贏弱身軀因為劇痛,不斷顫抖。
這同時,一股似吟似唱的詭異歌聲由雪蝶兒口中傳出。
厲炎頓了片刻,眸光落在雪蝶兒身上,本欲旋身離開的腳步卻滯在原地,說不出的情緒,在胸中沸騰。
語句模糊、音調斷續不明,教人聽了不由得打從心裡發酸。
他眉宇陰沉地淡勾唇,笑自己的殘佞冷血。
可笑,教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痛不欲生的人,是他……像他這樣的惡人,豈有資格得到救贖?
不其然地,一股輕柔的嗓在厲炎耳邊響起--
求你放了雪蝶兒,讓她回到他未婚夫身邊,讓她的癡情得有所歸,求你……
向來苗千月對他說話就是這模樣,無慾無求、冷冷淡淡,看似尊敬他實則讓他感到莫名心慌。
這回更甚,思及苗千月那執拗的嗓音,竟又讓他生出莫名的……罪惡感?!
心頭莫名湧上的感覺,伴著雪蝶兒似吟似唱的詭異聲音持續迴盪,輕得似能隨風騁馳在空氣中,緩緩飄散、遠去。
厲炎表面波瀾不興的臉龐,因為她那莫名的泣吟,捲進百轉千回的思緒當中。
那一股無意中湧上心頭的酸楚,竟不尋常地將他襲捲。
雖然那感覺僅一瞬間,但他還是啟口對著守衛道:「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把她拖出去,丟了。」
守衛領了命進入牢房之中,輕而易舉地拖出猶如死屍的雪蝶兒。
在守衛拖著她將離開時,厲炎酌量了片刻揚聲道:「別丟山裡,把她丟人蘆松溪。」
蘆松溪是蘊育努拉苗寨的生命之水,只要雪蝶兒順著蘆松溪而下,之後一切造化由她……
守衛聞言怔了怔,神情雖有些不解,卻也不敢違命,蘆松溪雖離寨的據點不遠,但此舉實在費事。
感覺到手下不解的模樣,厲炎也覺得此舉這太詭異、太荒謬!
凜眉沉思著,厲炎再也無法欺瞞自己,苗千月的確衝破了他用冰霜封凍住的自我,釋放屬於厲炎的熱血真心。
待他想回頭重新戴回偽裝的面具時,為時已晚,覆在疤臉上的銀色鬼面具已在無形中被苗千月的美好徹底摧毀。
扭曲變形的除了銀色鬼面具外,還有--他感到莫名疲憊的心。
瞬間他的心驀地一沉,厲炎知道,放走雪蝶兒後,喀尚日一定無法再養血蠍,屆時他定會將矛頭指向苗千月的藥譜。
那他又該如何?是否要繼續與喀尚日進行一統江湖的宏願,又或者……帶著苗千月歸隱山林?
厲炎揉了揉眉心,覺得自己儼然是被捲入急遽的漩渦之中,已無力再勉強自己去追隨喀尚日。
這一刻,失去復仇之心的厲炎少了往日的怯懦,卻更茫然地不知該如何自處。
罪惡深重的他,真能被救贖嗎?而他又該如何洗清這一身的罪惡?
苗千月在小屋等了很久,心卻愈來愈彷徨無助。
這些天她等不到厲炎,更聽不到雪蝶兒若有似無的歌聲,一切的一切完全超出她的掌握,教她茫然失緒地不知該如何是奸。
步出小屋,苗千月遠眺著前方蒙著薄霧的景色,心一凜便下了決定。
這些天,她利用可解蛇毒的紫棘草佐以幾味在湖畔邊找到的藥草,調配出一種可讓人短暫失去知覺的迷藥。
她計劃過橋打探另一邊的狀況,假若真遇著人,手中有這迷藥應該可以應付、抵擋一下。
若不小心被逮到,只要有厲炎在,她相信沒人敢動她。
打定了主意,苗千月終於鼓起勇氣離開這一個囚禁她多日的湖畔小屋。
當她的腳步緩緩穿透過薄霧中的吊橋,這才發現眼前林木扶疏,遠眺山峰翠巒起伏,幽麗的景物讓人看不出此處暗藏危機。
「你想去哪裡?」
突地一抹冷嗓由背後響起,苗千月回過身,眼底落入喀尚日陰鵝的神情,下意識猛地一退。
她在心底啐了聲,沒想到會這麼倒楣遇到喀尚日。
他比厲炎更陰沉,心機也更深,一個不留神,眨眼間就有可能命喪在他的手上。
雙手環胸地矗在苗千月面前,喀尚日掀了掀唇道:「你膽子不小,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苗千月輕斂下眉,偷偷把迷藥拽在手中,準備賞他個出其不意。
誰知道喀尚日一眼便識破她的意圖,面無表情地揣起的纖腕冷冷道:「耍陰險卑鄙,你還不夠格。」
「你到底想怎樣?」氣自己不會武功,苗千月拚命掙扎著,雙腿不安分地踢扭著。
一想起厲炎的背叛,喀尚日神色鐵青,語氣嚴厲得嚇人:「不要得寸進尺,我已經給了厲炎很大的面子,如果你不立刻把藥譜默出來,休怪我無情!」
心臟猛地一抽,苗千月怔愣在原地。
這些日子來,厲炎壓根沒跟她提過藥譜的事,他為什麼要違背喀尚日,他們不是「盟友」嗎?
千百個疑問在腦中掠過,她挺直脊樑,緩了緩紊亂的呼吸重申:「我的藥譜只會默給厲炎,你讓他來見我。」
粗眉陡然一凜,喀尚日冷冷地由齒縫擠出了一句話:「別妄想再找厲炎當靠山。」
當他一發現雪蝶兒被厲炎給下令「丟棄」,瞬間便知曉厲炎的用意。
他知道雪蝶兒還沒死,把她丟進蘆松溪,不過是讓她多了活命的機會。
這些日子來「嘯夜鬼船」的人一直再搜尋蒼海二鬼的下落,而正巧雪蝶兒的未婚夫又是「嘯夜鬼船」上之人,一旦雪蝶兒被救,很有可能引發諸多不必要的事端。
為了確保一統武林大計不被破壞,他支開了厲炎,並決定善用這段期間,盡快逼苗千月默出苗家百年施、解蠱之法的藥譜。
迎向喀街日森冷的盤算眸光,苗千月不解地蹙起眉,心底掠過一絲強烈的不安。
她知道,若不依言默出藥譜,喀尚日定是不會罷休的!
見她遲遲不接話,喀尚日滯了滯,額角青筋隱隱跳動地沉道:「不過我不得不佩服你,竟有這麼大的魅力把厲炎那傢伙迷得神魂顛倒,縱容你、放了我最重要的血源……而這筆帳,該由你償還。」
喀尚日的話讓苗千月驀地一怔,頓時湧上心口的暖意,讓她震撼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厲炎……真的放了雪蝶兒,雖然他的語氣與態度總是那麼冷淡無情,但他是真的為了她,放了雪蝶兒。
穩下心中激盪的思緒,苗千月輕柔堅定地開口:「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把藥譜默給你這惡人的!」
沒料到她的態度會如此強硬,喀尚日沉著臉冷肅威脅道:「沒有藥譜,留你也沒用!」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倔傲地揚起下顎,苗千月清冷的眸底蕩著絕不妥協的眸光。
喀尚日緊握著雙拳,壓抑著想一掌取她性命的衝動。
「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說過,若真要默藥譜,我也只會默給厲炎。」確定了心裡的男人如她心中所想的一樣,苗千月便無所畏懼地開口。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迎向苗千月鎮定的神情,喀尚日雙眼進出寒光地開口。
苗千月緊抿著唇怔怔望著他,不知怎地,因為他眸底洩露的戾氣,心頭沒來由地感到慌亂。
見他陡然朝她逼進,苗千月的腳步不由自主往後連退了數步。
「你身後是萬丈深淵,再退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像隻猛獸,冷冷噙著笑,享受她的驚慌失措。
苗千月往身後覷了一眼,這才發現在蓊鬱綠意之中,兩旁危巖峭壁,險峻直插入雲天,一失足,必會粉身碎骨!
「你很聰明,我相信你會明白何謂識時務者為俊傑。」
涼涼地打了個冶顫,苗千月神態冷凝地開口:「你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讓你後悔莫及。」
「是嗎?」喀尚日揚眉,根本不把她的威脅放在心上。「咱們倒可以來賭賭,這場遊戲,誰勝誰負。」
陰闐的眸直瞅著眼前的姑娘,喀尚日朝她一步步逼近,在兩人的距離僅餘一臂之距時,苗千月感覺到腳下的石子松落墜下崖底。
「只要你乖乖默出藥譜,我會放你一條生路的!」
喀尚日伺機伸出手,苗千月卻因為一個閃身不及,雙腿踉蹌地踏了個空後,身子直往崖下墜。
厲炎方入寨,瞥見的便是苗千月墜落山崖的情景。
他神色一凜地輕點足尖地朝著她的方向而去。
無奈,縱使他的身形如電光擊馳般俐落,他還是沒能捉住苗千月。
「炎--」
厲炎頹然的身子撲落在崖邊,耳底回著苗千月驚懼的嗓,剎那間,他的心如受
巨錘敲打讓沉靜的面具幾已龜裂地失去了原有的漠然無情……
第八章
山風迎著崖底陣陣襲來,厲炎杵在原地,目光僵冷地看著奇石羅列堆疊、深不見底的深崖,心陡地涼了半截。
掉入這萬丈深淵,還能有活命的機會嗎?
望著已失去蹤影的纖雅身影,厲炎緊抿的唇染著苦澀,難以置信地反覆喃著:「為什麼……」
雖然在苗千月面前,他總漠然強撐著不願妥協,但表面的虛偽、不踏實,已在不自覺中,任她一點一點地剝去。
沒有那個要救贖他的姑娘,往後他該怎麼辦?
心痛的感覺將他的心一寸寸地擰緊,這一刻厲炎才深刻明白,失去苗千月,他
的身心靈魂這一輩子再也得不到救贖。
不要一直把我推離你的身邊……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耳畔彷彿迴盪著苗千月隨風飄來的淡愁語調,一想起她說話時水盈盈的堅定澈眸,厲炎臉色鐵青地壓抑不了內心的翻騰。
恨!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莫名的絕望由內心深處緩緩泛起,再次凍結、冰封他為苗千月釋放的熱情血性。
他記得在初遇時苗千月曾對他說過,留著命才能保護自己最珍愛的東西。
但一日一連最珍愛的也失去時,留著這一條賤命又如何?
突地身旁暴出一串低咒,喀尚日看著苗千月墜落谷底的身影,心中登時萬念俱灰吔噴限咒罵出聲。
「該死、該死!」
一想到本欲到手的藥譜全毀了!他的野心、他的冀盼也全因為厲炎的一念之仁毀於一旦,喀尚日怒不可遏地直想殺人。
厲炎陰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倏地舉劍指向喀尚日的喉,平靜的語調中間透出一絲絕然意味:「誰允許你接近她的!」
事情演變至今,全是因為喀尚日的野心。
他昧著良心追隨喀尚日做盡壞事,最後甚至賠上了自己心愛的女子,今日他要親自斬斷、結束這一切!
「怎麼,你要殺了我嗎?」冷銳的視線掃向厲炎,喀尚日冷笑佞笑了幾聲地反問。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讓四周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靜。
厲炎壓下心中近乎狂亂的心緒,無暇細想,揚劍便劈向喀尚日。「也是該要為我們做過的事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敏捷的身形挾帶著憤恨,厲炎此刻只想將喀尚日碎屍萬斷。
「你瘋了!」怒然地瞅著厲炎,喀尚日一感覺到森冷的劍氣欺身而近,立即抽出隨身兵器,還以他一招。
俐落地閃過喀尚日的攻擊,厲炎帶著恨意直瞠著他。「我是瘋了,且瘋得徹底。」
在苗千月墜下山崖的那一刻,他的心跟著在那瞬間死去。
她既已死,他也無法獨留人間,今日就讓他和喀尚日決一死戰,用兩人的鮮血來洗清多年來的罪孽!
似是感受到他幾近瘋狂的激動,喀尚日的胸口急遽起伏,詭譎的藍眸似要冒出火光來。「別忘了你的命是我給的!」
「這條命,今日就會還給你。」
話一落下,厲炎氣勢非凡地縱躍而起,手中長劍猶如出洞靈蛇,招招含奪命意味地朝他猛擊而去。
喀尚日猛地一驚,內心怒氣翻騰地嚷:「炎鬼,你來真的?」
厲炎凜眉不語,僅隨著意識驅使著手中長劍,變幻出的招式,招招奪命。
劍光擊馳間,兩人連對拆了百餘招,喀尚日武功本來就不如厲炎,在這一連串的攻擊下,他難以招架地亂了陣腳。眸光一凜,喀尚日深知自己不是厲炎的對手,唯有縱身猛退地擺脫他凌厲的攻擊。
厲炎一眼便視破喀尚目的意圖,劍鋒一轉倏地直擊喀尚日下盤,喀尚日不敵他的攻擊,踉蹌地連退七八步後猝然倒地。
「今日我就殺了你,以祭這些年來死在你手上的亡魂。」厲炎提劍下擊,直將劍刀指向他。
喀尚日難以置信地瞧著厲炎,面色嚴肅,怔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半晌,喀尚日揚指壓下劍刀,眸光陰狠地開口:「殺了我,你絕對逃不過嘯夜鬼船那班人的追殺!」
略略扯動薄唇,厲炎揚聲大笑了數聲,渾厚的笑嗓裡有著歷盡風霜的滄桑:「你以為天地還有蒼海二鬼的容身之處嗎?」
在打算放了雪蝶兒那一刻起,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於是當喀尚日遣他離開山寨前,他「很不小心」地將蒼海二鬼藏身的山寨偷偷透露給嘯夜鬼船那班人知曉。
相信不久之後,此處便會被夷為平地。
而無惡不做的蒼海二鬼也將成為罪惡亡魂,將永世被打入地獄,永遠不得翻身。
藍眸映入厲炎眸底一閃即逝的光芒,城府深沉的喀尚日凜眉再道:「天下是我的!」
「春秋大夢做了這麼久,該醒了!」厲炎毫不留情地將他拉回現實,往上提高的劍正準備刺入他胸膛的瞬間,劍身被某一物擊中。
匡啷!輕薄的瓶身四碎,裝在瓶子裡的迷藥粉倏地進散而出。
粉末隨風落入眼中,教厲炎一時睜不開眼地引起劇烈的刺疼。
邊悄悄將拳勁暗藏在拳中,喀尚日趁其不備地狠辣往厲炎的心口猛劈下一掌。
「唔!」沒料到喀街日會出此陰險招式,厲炎閃身不及,胸口結結實實受了一掌。
那勁力之猛,簡直欲置厲炎於死地地讓他嘔出一口鮮血。
「休怪我無情,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必顧及道義!」
喀尚日見有機可乘,本欲出手趁勢再擊,豈知颼的一聲,厲炎早巳揉去眼中粉末,陡地縱起身子,往他疾撲而至。
「放過--」
喀尚日內心一震,只感覺到背後一凜,急忙回身的瞬間,眼底映入厲炎儘是血絲的紅目,未多時,便見長劍沒入胸臆。
未完的話凝滯在唇邊,喀尚日瞠瞪著眸,帶著未盡的夢想與不甘,怨憤地離開人世。
手刃喀尚日後,厲炎內力盡散地以劍為杵,單膝跪地地撐住了身子,發了瘋似地發出一聲聲淒厲的狂吼:「千月……我要你回來!」
寂靜的山谷間迴盪著他悲冷的長嘯,這一瞬間,炎鬼的偽裝徹底崩潰、瓦解。
直到失去她的這一刻他才知道,苗千月在他心裡留下的痕跡有多麼深刻。
她就像是冰原中帶著魔力的無瑕雪水,柔柔地洗滌過他傷痕纍纍的心。
無形中,心裡的傷痊癒了,而他卻渾然不覺地以為自己依舊是那負傷的困獸。
多年後,他做回了自己--厲炎,失去的卻是心愛的女子……
方纔受喀尚日那一掌他的內力因此受創,喉頭一甜,他抑不住地嘔出一口血後踉蹌撲倒在地:「千月……」
伏在地面,厲炎胸口泛著如刀捅般的痛,恍然地分不清楚此刻的痛楚源頭,究竟來自何處。
他懊悔、自責,為自己可悲的處境發出苦苦自嘲而狂肆的大笑。
「終於找到你了!」
倏地,當耳底落入一抹熟悉的柔媚嗓音時,厲炎詫異地揚眸,淒苦沉肅的臉上無一絲表情。
紫衣女子輕輕笑著,而厲炎的思緒頓時被攪得天翻地覆。
「是你--」
過往的一切更猶如潮水般將他襲湧而至,一陣氣血翻騰,喉頭間的氣息一滯,
他又嘔了口鮮血。
話未出口,厲炎感到意識漸趨混沌,在氣息逐漸微弱之時,他已禁不住地倒地不起……
「唔!」處在幽幽恍恍的朦朧當中,苗千月渾噩縹緲的魂魄終是回歸肉體。
當她用力撐開眸子,感覺月光透過蓊鬱的綠意篩落細碎光影時,這才發現,她正躺在一片樹床之上。
看來她很幸運,墜下山崖時,她落在這棵千年老樹之中。
雖然身下老樹粗壯的枝條刺痛她軟嫩的肌膚,但至少保住了她的性命。
思緒一清明,她試著移動著身軀的瞬間,身上莫名的疼痛讓她不由得輕蹙起眉。
靜候著疼痛緩緩消退,她檢視了下自身受傷的程度後,酌量情勢,很快地便下了決定。
她傷得不重,沿著千年老樹爬下後,苗千月環顧四周環境,發現崖邊有一條小徑,雖判斷不出這條小徑是否能讓她順利脫困,但上天至少為她留了條活路。
睜大眸子由綠意中窺探透著熒熒月華的明月,苗千月誠心祈求著--
月神啊……請保佑千月能與心愛的男子渡過磨難,與所有會在「跳月節」中相互尋找心上人、傾吐愛慕之情的苗寨有情人一樣,永結白頭之好。
她疲憊地合上眼,回憶著每到中秋月圓之夜,明亮的月光照著整個努拉苗寨,男男女女全家團聚地唱歌、跳舞的過往。
沐浴在純潔明亮的清冷光輝之中,苗千月相信,在月神的庇護下,一切苦難將結束!
日鬼被殺死、炎鬼被制伏之事,很快地傳遍了整個中原,許多好事之人更揣測著,嘯夜鬼船這一幫匪徒遇上炎鬼這無惡不做的惡人,兩惡相交,究竟會產生如何驚天動地的結局。
而另一方面,努拉苗寨在被滅寨後,近日卻因為嘯夜鬼船上的人至此聲援雪蝶兒的未婚夫--巫循,再現往日熱絡的氣氛。
只是這熱絡異於往常的歡樂,沒有歌聲、蘆笙樂音,空氣裡反而凝滯著一股蕭瑟的沉重氣息。
厲炎雙手被縛綁在身後,跟著滿臉鬍子的魯男子立在原地,木然地看著雪蝶兒朝他走來。
當厲炎波瀾不興的冷眼落入雪蝶兒依舊虛弱的模樣時,他不由得驚歎,姑娘有著無比堅韌的生命力。
雖然她看來仍孱弱不已,但在其未婚夫的照顧調養下,她已恢復原有的美貌,形銷骨立的身形已不復見。
很好,至少他為心愛的姑娘做了個良知的決定,放了雪蝶兒,讓她與她的未婚夫情有所歸。
眼底落入這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厲炎霍地想起苗千月對著布娃娃說過的話。
苗千月說,雪蝶兒與她未婚夫的愛情是苗寨最美麗的神話。
思及此,厲炎即使站得昂然挺拔、頂天立地,受重創的身心,因為憶起苗干月,不由得泛著蝕骨般的痛。
若早知如此,當日執行滅寨行動後,他不會帶走苗千月。
如果兩人不曾相遇,她就不會因他而死,兩人今日也不致陰陽相隔。
「為什麼淪落如斯地步,你還是不肯說出滅『努拉苗寨』的原因?」雪蝶兒以著蹣跚的腳步走向他,細細喘息,緩了緩凌亂的思緒,才掀唇質問。
一看見他,雪蝶兒心頭湧現的不是炎鬼殘忍對她的手段,而是「努拉苗寨」所有無辜寨民的性命。
陰陰覷著雪蝶兒,厲炎發出低啞的冷笑,倔傲的態度言明了他不為自己的所做所為做任何辯駁。
事到如今,他心中無情無緒,只求一死得到永恆的解脫。
他的態度,激得雪蝶兒胸口的狂滔一陣強過一陣。
憤然地搶過旁人手中的大刀,雪蝶兒在眾目睽睽下,揚刀刺進炎鬼的心窩--
雖然雪蝶兒的體力只夠讓她使三分力,但刀鋒正中厲炎心窩,片刻透過傷口大量沁出的血,染紅他大半邊的衣衫。
匡啷!大刀落地,雪蝶兒如握熾鐵般地鬆開握刀的手,在可以一刀取他性命的關鍵時刻--心軟。
「何必心軟,血債血償,是天經地義的道理。」許是傷及心脈,倒地前,厲炎薄冷的唇,吐出沉痛的冷語。
聽聞他話中的絕然,在場之人無不詫異地倒抽了一口氣。
江湖上傳言,炎鬼凶狠如地獄修羅、人間惡鬼,驍勇無人能敵……但現下看來,似乎不盡如此。
眾人不由得猜想,從抓到炎鬼開始,事情就順利得太過詭異。
在眾人還來不及釐清這重重疑點之時,大量出血讓原本就受重傷的厲炎不支倒地。
在他倒下前,腦海映入一抹纖柔身影。
「月……我來尋你了……等我……」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唇角揚著抹如釋重負的淺笑。
他倒地不起,隨同落地的銀面具落下的那一瞬間,坦露出帶著疤痕的俊顏與最真實的一面。
做惡多端的炎鬼終於解脫!
沒人聽清楚他最後一句喃著什麼。
「多行不義必自斃,走吧!」
雪蝶兒瞥了炎鬼一眼,在未婚夫的扶持下,緩緩走離。
原本進駐努拉苗寨支援的嘯夜鬼船船員,在確定炎鬼伏法之後,跟著一一撤離。
蒼冷的風漫起,捲起了沙塵,努拉苗寨恢復了靜謐,籠罩在一股陰沉的死寂當中。
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苗千月終於脫困,回到蒼海二鬼的據點山寨才知道,天地在幾日間起了風雲。
喀尚日被殺、武功高強的炎鬼則被嘯夜鬼船上的海盜給擒至努拉苗寨,狀況不明。
聽聞這消息,苗千月顧不得腳傷,拚了命趕回努拉苗寨時卻為時已晚。
她不懂,若依厲炎的武功,絕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被擒。
到底這段時間發生什麼事?內心渴望見他的衝動折磨她的理智,教她再也難以忍受、益發不安。
因此當苗千月進入努拉苗寨前唯一的入口,觸目所及,儘是一片荒涼的景致時,她震懾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連本來就該出現的嘯夜鬼船的人員也撤得很快,此時整個努拉苗寨裡,一個人影也不見。
苗千月放緩了腳步,幾乎不帶希望,心裡似有預感,她來晚了,來不及見厲炎最後一面。
突地,她的腳步因為眼前的人影滯在原地。
瞬間,綠意盎然、鳥聲啁啾的怡人氣息下,苗千月感到一股凜然的冷意由腳底竄起。
她緊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麻木地移動腳步。
屏氣凝神地走向伏在地的男子,苗千月的心被擰絞得胸口泛疼。
是他嗎?苗千月定下腳步,蹲下身,顫抖的小手撥開了男子凌亂的發東,眼淚已管不住地一滴滴地落下。
男子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襯得他飛揚的劍眉比墨還濃,那曾有力、霸氣地吮吻過她的薄唇幾近紫白……
細細逡巡著她所熟悉的輪廓,苗千月揚袖輕輕拭去他臉上的血漬,啞聲低語:「為什麼……」
他臉上每一寸線條,依舊嵌合著她掌心的弧度,而今,她卻感覺不到他臉上的溫度。
「為什麼這麼傻?」
那一日她墜崖,沒能同他細述他放了雪蝶兒的原因,但她就是知道,厲炎已經厭倦了戴著面具的日子。
他愧疚、想贖罪,所以才放任自己被擒……她懂得……她一直懂得厲炎內心最深處的渴求。
怔怔瞅著厲炎,一陣莫名的恐懼將她緊緊捉住,突然間她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叨。
「炎……我不要你死!」身軀無法抑制地顫抖著,苗千月眼圈一紅,震懾地用手搗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一刻她才明白,她對厲炎的愛有多深。驀地,在她的低啜當中,一抹微乎其微的嗓音落入耳底。「千……千月……」那如歎息般的輕喚,幽幽然地在風中飄散開來。
苗千月欣喜若狂地眨了眨眸,哀淒的小臉儘是難以置信地咽聲嚷著:「你沒死、沒死!」
無力地蠕動著唇辦,厲炎試了好久才發出低嘎的痦啞聲:「我……我……終於見……到你了……」他無法確定自己是死是活,只能感覺魂魄處在迷離而詭異的半離魂狀態。
「你好傻、好傻!為什麼要上門送死!為什麼!」
她不管厲炎是不是世人眼中的惡人、大魔頭,在她義無反顧,決定以愛救贖他墮落的靈魂時,她也注定沉淪。
厲炎一聽到那熟悉的柔嗓,即使合上雙眼,處在那孤寂的黑暗當中,他也可以用想像描繪出姑娘臉上的神情與纖雅的身影。
不其然的,一抹無力的笑弧蕩在唇邊,他氣若游絲地開口:「感激上天……憐我……能在……黃泉路上見到你……最後一面……我今生再無憾……即使要下地獄我也甘願。」
小心翼翼地讓他的頭枕在腿上,苗千月哽咽地無法自己:「不!我沒死,你也沒死!聽見了沒?」
他微乎其微地揚了揚眉,思緒模糊地回應:「是……是嗎……」
她用力地頻頷首:「所以你要撐著,我救你,我會救你!」
「不……不要……救我……」他的語調比風還輕,緊蹙的眉心有著固執與濃得化不開的憂鬱。
「不!我不聽你的話,不准你再這麼說!」彷彿從相遇開始,厲炎只會對她說這一句話。
厲炎抗拒而她永遠違背他的堅定,當她執意地握住他的手的那一瞬間,苗千月的心頓時凜然不已。
為什麼他的手會如此冰冷、無力?
無由的,一股莫名的恐懼緊緊扣住苗千月倉皇無緒的思維。她該怎麼辦?
第九章
即使魂魄漸抽離軀體,厲炎仍是為她的堅持興起了萬分憐惜。「因為仇恨……我讓靈魂墮落……這一生的罪……孽太深太重,只有用生命去償還……」
她知道,在厲炎心中,本性未泯,他只是利用仇恨的力量活下來,否則他不會放了雪蝶兒。
厲炎吃力地睜開眼,想看清她美麗的臉龐卻始終辦不到。
感覺到她剔透溫熱的眼淚,一顆顆沁入衣襟、落在臉上,厲炎幽幽喃著:「無法娶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如果你願意……下輩子,我們……再續情,當夫妻。」
「炎……不要,我不要下輩子,我不要那麼久遠之後的承諾……」撫著他冰冷的臉頰,她落淚如雨的眸底深刻的眷戀濃得化不開。
「別哭……能見你最後一面……是上天給我最大、最大……的恩賜……」
他抬高的手還沒來得及撫上苗千月的臉,便無力地垂下。
苗千月感覺他的氣息逐漸微弱,她不斷地猛眨著眸,拚命將眼眶中的熱流逼回眼底。
她不該哭,因為她知道,自知罪孽深重的厲炎不敢奢求任何人的原諒。
或許對厲炎而言,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也或許僅有如此,下輩子他才不會一直留在罪孽的陰影當中、處在心靈得不到救贖的不安裡。
她該為他感到開心,至少她救贖了厲炎早已筋疲力盡的靈魂,讓他受苦難折磨的肉體獲得重生。
她試著放寬心、試著接受、試著極力控制情緒……但卻徒勞無功。
她發現自己根本辦不到!
「炎……你別不出聲,我要你陪我……說說話……」苗千月的淚眸反覆穿梭在他帶疤的深邃輪廓之上,哀聲求著。
無視她肝腸寸斷的模樣,已氣絕身亡的厲炎緊閉著雙眸,姿勢始終如一地無法給予她回應。
靜靜伏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撞入耳膜的微弱心跳由緩慢到逐漸靜止,苗千月拚命地拒絕厲炎已死的事實,徹底崩潰。
「我不要你死!你起來、起來!」心魂欲裂地扯著他的衣襟,她失去理智地喊著、嚷著,眼淚瘋狂的墜落。
這太殘忍、太殘忍了!月神不是該庇護所有努拉苗寨的子民嗎?為何獨獨捉弄她?
「我不要你死……你起來、起來……」
她不要承受這種痛楚……
感覺到他逐漸轉涼的體溫,苗千月氣息一促,眼前一黑,承受不住地再度暈厥過去。
當苗千月再度睜開眼已是五日後的事了。
睜大著眸茫然地望著屋內陌生的擺設,苗千月錯愕地怔了怔,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醒了。」
下意識循聲望去,苗千月眼底瞬即落入了個英氣颯爽的俏麗面容:「你是誰?」
雁飛影聳了聳肩,圓潤的鵝蛋臉上銜著笑:「不用管我是誰,反正是我救了你,所以你得留下當我的丫頭。」
「丫頭?」苗千月兀自思忖著,有些摸不著頭緒:「你說什麼?」
「我救了你,你理該報恩不是嗎?」揚指在空中胡亂比劃著,雁飛影抿著水嫩的紅唇,好半刻才道:「我估計你大約再休養個十來天便可下床,零零總總加加減減,掐頭去尾算了算你這些天的花費,我想讓你當兩個月丫頭就成了。」
眨了眨眼,苗千月的思緒有些紊亂,面對這古怪的女子,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時門扉被推開,一抹柔媚的嗓音充斥在廂房之中:「你又同人做了什麼古怪的要求了?」
雁飛影俏皮地吐了吐舌,說得理直氣壯:「我需要個丫頭幫我磨墨畫符。」
「你再沉迷那些怪力亂神的事物,小心師父罰你上山面壁思過。」艷無敵嗔瞪了她一眼警告著。
「好呀!好呀!上次我在山上遇到了個樹妖--」
苗千月愣在床榻上,耳底落入她們的對話,一頭霧水地打斷俏麗女子的話:「請問……這是哪?」
艷無敵猛地拉回思緒,臉上的表情有些愧疚。「這裡是『步武堂』的鎮遠分堂。」
「步武堂……什麼地方?」她蹙起眉,清雅的面容充滿了疑惑。
「厲炎師承步武堂,我們是他的三師姐及九師姐。」
驀地苗千月的心窩猛地緊窒,悲痛的思緒在瞬間回籠,在她清雅的面容染上憂
無心細思她們為何會知曉她與厲炎的處境,好半晌苗千月毫無血色的軟唇才緩緩吐出話:「他……還好嗎?」
她的話一出口,沉默登時在廂房中流轉了好半刻。
「他死了。」迎向她佯裝鎮靜的恍惚神情,艷無敵好不容易才穩住嗓音開口。
苗千月顫了顫,蒼白的唇辦可憐地緊抿著,兩行清淚已不自覺落下兩腮,一逕呢喃:「他死了。」
當日,厲炎是在她的懷裡斷了氣,即便不願相信,她還是不得不面對現實。
「大家都盡力了,只是他的傷太重,回天乏術,我們沒辦法……」迎向她眉眼間深深的哀愁,艷無敵竟心酸地說不出話來。
「我可以看他嗎?」雙手緊緊揣著錦被,苗千月顰著眉澀然地問。
「這……」艷無敵驀地一驚,沒料到她會提出如此要求。
雁飛影急中生智,連忙開口:「小師弟已入土為安,現下最重要的是,你得好好調養自己的身體。」
苗千月沉吟了一會兒,喉頭一噎,眼淚又管不住地紛紛墜落。
為什麼上天要這麼待她?
她好不容易喚回了厲炎的良知,卻沒想到得到的結果竟是陰陽相隔,她如何不恨吶!
緩緩地歎了口氣,艷無敵走向她,安慰地握住她略顯冰冷的小手。「雖然我們不知道你和小師弟的感情有多深,但我想,他會希望你堅強活下去……」
苗千月恍若未聞地頻晃著頭。「沒有他,我如何能獨活?」
她終是能體會當年初遇厲炎時他執意求死的想法。
他的家人已死,在這世間再無他所眷戀之人,是死或是活,對他根本毫無意義。
無關個性,僅是當生命裡最重要的人一一離她而去,日後喜怒哀樂無人與共,反覆嘗著蝕心的孤寂,真的是無止盡的折磨吶!
「姑娘又何必如此執拗呢?生死有命,小師弟若是天上有靈,他絕不願見你為他憔悴成如斯模樣。」
苗千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語氣又悲又哀:「我知道,他瞧見這樣的我,鐵定不會開心,只是沒辦法,這念頭就是管不住地在我腦海中纏繞……」
垂下眸,一思及厲炎已永遠離她而去,苗千月哽咽地低聲輕啜著。
「唉……算了吧!待你身體恢復些,我們再帶你到他墳前祭拜。」
雁飛影雖是個姑娘家,但最怕瞧見別人落淚,瞧著苗千月由醒來到現在,為了那該死的小師弟流了快一缸的眼淚,她豪氣干雲地應諾。
「謝謝!」她止住眼淚,微揚的唇角揉著遺憾與哀傷。
她話一落下,艷無敵瞬即注異地揚眉,表情有些僵硬地出聲:「九師妹,你怎麼--」
「怎麼?小師弟的墳不是『早』就該立好了嗎?」雁飛影冷哼了一聲,不以為意地反問。
當初聽聞厲炎的決定,她壓根覺得不妥,現下看著苗千月為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怕是過不了多久,也會跟著香消玉殞吧!
艷無敵頭痛地揉了揉眉心,一時間竟也無法反駁雁飛影的提議。
苗千月的心思一個勁地落在厲炎身上,氣力好像在瞬間被抽光似的,壓根沒注意兩個師姐妹間詭譎的互動與對話。
厲炎……我的心好痛、好痛,你感覺到了嗎?
側著臉倚著床柱,苗千月千瘡百孔的心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悵然若失地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半個月後
秋風寂寥,被風吹落的枯葉捲起未燃盡的冥紙,一同在昏茫的暮色當中漫天飛舞,交織出一股蕭瑟蒼涼的氣息。
在艷無敵及雁飛影的照料下,苗千月身上的傷大致痊癒,但身形卻益發憔悴、消瘦。
吃得少、睡得少、話更少,兩師姐妹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得應了她的請求,帶她來到厲炎墳前上香。
希望苗千月了了這一個心願後,可以重新振作起來。
「我們在這裡等你,你同小師弟好好說說心底話吧!」艷無敵語重心長地開口。
待兩人走開後,苗千月嚥下心頭的酸楚,強逼著自己正視眼前這一座方修葺好的新塚。
在墓塚裡,躺著她心愛的男子……在淚眼矇矓之間,苗千月她彷彿能看見,厲炎毫無表情的冷峻容顏在眼前浮現。
苗千月目光飄忽地蹲下身,輕輕撫摸著深刻於墓碑上鐵筆勾勒的厲炎二字,語氣幽幽地說著。
「你好殘忍……這麼久了,連入夢來見我也不肯……難道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心都快碎了嗎?」
她心裡覺得委屈,隱忍多日的眼淚與哀愁,再也無法遏止地再度潰堤。
風張狂地襲來,迫得眾人的衣袂翩翩翻飛,這一刻,連風都慘澹地令人不由得鼻酸。
雁飛影遠遠地杵在原地,怔怔凝著苗千月幾要隨風而去的淒楚背影,若有所思地打了個冷顫。
「三師姐,你說眼前的姑娘還活得成嗎?」
艷無敵輕蹙眉正聲道:「你忘了小師弟的囑咐?該割該捨的便不該心軟,時間久了,心痛的感覺淡了,她很快就會忘了,重新過新的生活。」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跟三師姐一樣堅強的。」雁飛影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仍是無法認同厲炎的決定:「這對她不公平。」
語落雁飛影憤然地走向前,打算戳破眼前這一個可笑的謊言。
「小師弟既已做了決定,任何一種結果對苗千月而言,都不可能是她所能承受,既是如此,就讓她以為小師弟己死,或許還輕鬆些。」
艷無敵冷冷地揚聲,慢條斯理地分析著。
雁飛影定住腳步,晶亮的眸子幾乎要噴出火來。「生離或許比死別來得容易接受,我豁出去了,看著她日益憔悴,我再也瞞不下去了。」
「雁飛影!」瞠目結舌地瞅著雁飛影一意孤行的背影,艷無敵翻了翻美眸,精緻絕美的臉上有著萬般無奈。
果不其然,苗千月因為雁飛影突如其來的話,震懾地說不出話。好半晌,她才顫著唇問:「他沒死,為什麼不肯來見我?而這座墓塚……」
「對厲炎來說,他已經死了。」
苗千月窒了窒,蒼白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慌亂:「我不懂?」
既然已露了餡,艷無敵也不好再繼續欺瞞下去,深吸一口氣,她說出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其實厲家發生血案後,師父很擔心厲炎的狀況,於是派出了幾位師兄妹分頭追查他的下落。
當時蒼海二鬼的惡名正熾,炎鬼的武功招式又與『步武堂』十分接近,我和小九就沿著這條線追查。
後來我們找到身受重傷的炎鬼,並證實無惡不做的炎鬼就是我們的小師弟--厲炎。
在他手刀喀尚日後,他向我們表明欲贖罪的心,並決定束手就擒,任憑找上山寨的嘯夜鬼船一班人處置。」
苗千月微頷首,力持著鎮定,關於這點也是她當初心裡很大的疑惑。
「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來,炎鬼在江湖上犯案纍纍,但這之中疑雲重重,沒釐清,我們怎麼可能讓他送死。
於是在他佯裝被擒前,我們騙他吃了一顆『絕處逢生丸』。」
「絕處逢生丸?」
「『死中得活因災退,絕處逢生遇救來。』這藥丸有些類似龜息大法、胎息大法,吃下的人在幾個時辰內,氣息會漸趨微弱,直至完全封閉,體溫也會跟著益發冰冷地進入假死狀況。」
這下苗千月終於明白,為何她在趕至努拉苗寨的路上會聽聞,炎鬼已死的消息。
「最後我們就順他的意願,讓他以炎鬼的身份去受死,只是待他醒來後,他氣壞了……最後的結果是--」
「只要他沒死,什麼樣的結果我都可以接受!」難掩心中激動,苗千月語氣輕顫地欣然開口。
只要留著命才能保護自己最珍愛的東西,即使他把她騙得這般淒慘、讓她平白無故流了那麼多眼淚,她不在乎!
頓時氣氛凝窒,兩人怔怔看著苗千月驟轉的情緒,竟有些於心不忍,更有些感歎天意弄人。
假如苗千月知曉,厲炎這一個決定足以摧毀她為未來勾勒的美好,她臉上還能出現如此幸福的笑容嗎?
半晌,苗千月吸吸鼻子,寧定心緒地問:「他現在在哪?我可以見他嗎?」
艷無敵有些為難地開口:「他還在師父的療傷房裡,只是師父的療傷房嚴禁弟子靠近。」
「沒關係,我可以等他。」她微彎著嘴角,笑得好美,原本憔悴哀傷的小臉覆著喜悅的光彩。
這峰迴路轉的結果,讓苗千月兀自沉浸在想見厲炎的渴望當中,渾然沒發現身旁那憂心忡仲的眸光藏著多少欲言又止……
遠處的更夫敲著梆子--三更天
厲炎木然地睜著眼,無法入睡。自從被師姐帶回步武堂的鎮遠分堂後,在眾多師兄弟的幫忙下,內功造詣極高的他更猶如神助,內傷恢復得極為神速。
除了當日被雪蝶兒刺進心窩那一道傷口尚未癒合外,現在他可以說已全然恢復了……
只是,死過一回猶如重生的他,至今仍無法讓心裡的傷痊癒。
每到夜夢裡,厲炎彷彿可以聽見死在他劍下的亡魂在他耳邊發出悲淒的哀號。
他這一身的罪孽太深太重,即便殺戮的回憶已成過往,卻足以讓他的情緒翻騰無法平復。
每夜每夜,他總是瞠著眼直至天明,就算筋疲力盡地睡著,也會被那糾纏的夢魘給驚醒。
於是他告訴自己,或許唯有跨入佛門,長伴青燈古佛之下為亡魂誦經敲鐘,他才能求得心靈平靜,贖償他這些年來犯下的罪惡。
拋卻那一段讓他不堪回首的過往,成了他重生後唯一的想望。
當時,他這個決定引起步武堂上下一陣喧然,但礙於他心意已決,旁人只得尊重他的決定。
今晚是他在步武堂最後一夜,也是他可以見到苗千月最後一面的唯一一次機會。
和衣起身,厲炎就著清冷的月光往著伊人的方向而去。
一如在湖畔小屋養成的習慣,他始終不敢靠近地杵在窗邊,只是將她投映在紙窗上的剪影深深烙進心底、眼底。
「千月,今世是我負你,來世我們再續夫妻情……原諒我!」
壓抑著心底想見她、抱她的渴望,厲炎將為她興起的不捨全痛苦地緊握在雙手。對她的愛……只能寄托在來世。
這些夜苗千月睡得並不好,天才剛初破曉,遠處雞鳴一啼起,她便起身下榻梳洗。
理著末梳的墨色長髮,她思忖著是不是該再同師姐們探探厲炎的狀況,又或者問間幾時能見他一面。
突地,雁飛影爽朗的嗓驚心動魄地由步武堂的練武場,直穿透至後苑的廂房外。
「千月姑娘,不好了、不奸了!」
耳底落入她著急的語調,苗千月心一凜地放下手中的黃楊木梳,連忙起身推開門扉,直覺地問:「厲炎出事了嗎?」
雁飛影氣喘吁吁地撫著胸,勉強定了定紊亂的氣息後才道:「今日午時,小師弟準備至普陀寺剃度,至此皈依佛門。」
她原本想擇個時機同苗千月說這事兒,但一直沒找到適當的時機,沒想到轉眼才過了幾天,厲炎已倉促地做了決定,震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苗千月怔然地杵在原地,打了個冷顫,難以置信地喃著:「你說……他……要出家?」
瞅著雁飛影,苗千月愕然地連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自從脫困以來,他們沒談過、沒見過,她壓根不知道厲炎怎麼會興起這樣的想法。
難道他真的認為唯有一死才能消除他心中的罪孽嗎?
「別杵著發愣,見了面再說!」雁飛影拉著苗千月往外跑,卻霍地停住,轉了個方向。
「飛影,你……上哪去?」
「回我的房裡拿傢伙。」因為興奮與怒意交雜,雁飛影那雙清亮的圓眸,閃著躍動的光采。
苗千月蹙起眉,被她詭譎的舉止弄混了。「拿……拿什麼傢伙?」
「我猜厲炎這小子一定是被亡魂給迷了心竅,待我去把家傳的降妖伏魔劍取來,打出附在他身上的惡鬼,他便會回心轉意了!」
在厲炎說出出家的打算時她便打算這麼做了,偏偏三師姐艷無敵攔著她,說什麼師父瞧見她那把家傳的降妖伏魔劍,定會好好修理她一頓。
今兒個有苗千月當她的後盾,她定是不能錯過這大好時機。
苗千月怔了怔,為她的舉動感到啼笑皆非,卻又不免憂心忡忡。
在步武堂這些日子來,她知道步武堂裡的弟子個個古怪、有趣,教她不由得想留下來,好好體驗、感受厲炎在這個大家庭裡習武的日子。
她希望在這樣的日子裡,未來兩人可以共同走過……而他,竟然要拋下她出家當和尚?
第十章
雁飛影一取到她的降妖伏魔劍,立刻拽著失魂落魄的苗千月,施展她的輕功,迅速往前苑而去。
兩人旋身落地,厲炎正在練武場與眾人道別。
苗千月眸底一落入那熟悉的挺拔身形,彷彿當頭挨了一記,整個人僵直地杵在原地,心顫地幾不能呼吸。
感覺到她的緊張,雁飛影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道:「不怕、不怕,有什麼事九師姐罩著你。」
苗千月全神貫注地凝望著眼前的男子,對雁飛影說的話似聽而不聞,待茫茫然的思緒已然盤旋在厲炎身上,這一刻苗千月才領略事有蹊蹺。
按時間推算,厲炎應該早就醒了、甚至恢復了健康,但……為什麼他一次也沒來看過她?
他居然狠心地無視她夜夜以淚洗面的痛苦掙扎,讓她心如刀割地處在幾近崩潰的邊緣,合眾人之力,瞞著她、騙著她?
苗千月憤恨地瞪著他,受傷的心痛情緒讓她難過地幾乎不能言語。
感覺到眾人的眸光,厲炎順勢望去,眼底映入苗千月含情凝眸的模樣時,激盪的心緒沒由來一揪。
她杵在前方不遠處,纖肩披上粉藕色外敞,尚來不及梳理成髻的墨色長髮,襯得她瑩白若玉的小臉益發嬌弱。
她瘦了,身形單薄了許多,向來清雅的臉龐多了一分憔悴,連水澈的美眸更是染上蒼茫。
看著她,厲炎心痛難抑地瞅著她。
憶起初遇苗千月時,她神采奕奕的清雅模樣,厲炎登時更加愧疚,更覺是他糟蹋了姑娘的下半輩子。
「為什麼……」迎向他複雜的眸光,苗千月啞聲喃著。神色一沉,厲炎緊抿著唇道。「我們談一談。」
該交代的還是得面對,厲炎深吸了口氣,與她交換了個眼神後,邁開腳步就近往練武場旁的古松而去。
腳步一抵定,四目鄭重無比靜靜凝視了好半刻,厲炎才緩緩開口。
「因為你,我才看清自己的罪孽有多深重……既然上天不讓我死,給我這個重生的機會,就是要我償罪。」
苗千月默不作聲的聽著,臉色卻愈來愈蒼白。
好半晌她才迭聲問:「要償還罪惡何必一定要出家?既是執意要出家為何不問過我?難道在你心中我就卑微得一文不值?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隨著一連串的問句擊出,厲炎嘲諷的薄唇揚起淺淺笑弧,包容地低語:「千月,放手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決定,而促使我做這個決定的是你。」
苗千月如受重挫地猛地一滯,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這是她當日對厲炎的想望,這一刻她卻作繭自縛,反被當日的想望所束縛。
難道……真的要這麼放手嗎?
腦中迅速衡量這事,她下意識地咬著軟唇,眉心透著股倔強的意味:「我不放!我沒那麼偉大,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男子遁入空門!」
她不要生離也不要死別,更不要往後的日子只能靠著回憶來填滿失去他的缺憾。
厲炎一愕,片刻苦苦地扯動嘴角,艱澀暗啞地開口:「我已經考慮清楚了,心意不會改變。」
耳底落入他堅定的口吻,苗千月惶恐地拚命晃著頭,眼淚已管不住地撲簌簌地直落。
「不要對我這麼殘忍……」
「千月你聽話,現在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牽掛的人,請你為自己好好活下去。」
眉眼俱柔地替她拭去淚痕,厲炎萬般不捨地溫言說道。
「我不要、不要、不要!難道你還不懂嗎?沒有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開心。」她揣著他的袖,語氣幽怨地瞅著他。
在她與厲炎經歷這麼多苦難後,她只希望能與他擁有最平凡的幸福,僅此而已。
「傻姑娘,沒有人會一輩子不開心的,與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這一生最美、最美的回憶,這就夠了!」
在一聲重重的瘖啞長歎之後,厲炎架開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開口。
「那就不要做這麼荒謬的決定!」不知哪來的力氣,苗千月死命抱著厲炎,不讓他離開。
她應該要熟悉這般堅定冶漠的厲炎,偏偏此刻的他少了往日對她的眷戀,狠心無情地要割捨這一切,永遠、永遠離開她。
「我不要你走!」她不由得急了、慌了,雙臂再一次圈抱住他結實的腰身,徹底耍起賴。
厲炎垂眸凝視著苗千月流露出不勝淒楚的眸光,緊緊逼向她固執神情的沉峻目光,幾要隨著鋼鐵般的意識一同軟化。
矗在原地任她圈抱著,厲炎沉思良久,才回過身扳住她的纖肩,好言相勸:「我是個罪惡之人,沒有資格擁有幸福與愛情,你懂嗎?」
她心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刻才勉強壓下酸楚,柔聲地開口:「我不要懂!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回心轉意。」
杵在原地,風吹亂了她的髮絲,穿過綠色針葉的金色陽光灑落在苗千月身後,勾勒出她窈窕身段後熾人的光暈。
在性情如此單純的她面前,更加彰顯他的邪惡、晦暗。
他撫著她的臉,有著哀莫大於心死的決心。
「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犧牲下半輩子跟著我。」
不再委曲求全,苗千月迎向他滿是痛苦的眸光,堅定萬分地開口:「若你喜愛我像我喜愛你一般,你就會明白我對你的感情有多深,你趕我也好、討厭我也罷,這輩子我賴定你了。」
心驀地一蹙,厲炎緊繃著下顎,胸口漲痛得難受。
他寧願讓苗千月為了他的死而傷心,也不願讓她知道他出家的決心。
一遇上她,他只有臣服,所有贖罪的堅持會在她的眼淚下,一點一滴地潰不成軍。
緊接著,他便會再一次陷入自欺欺人的假象當中,忘記自己讓人深惡痛絕的一面,昧著良心苟活在世上。
他狠著心抽離對她的憐憫,無情無緒地開口:「我知道雪蝶兒與她的夫婿在泉州落腳,待你身子骨調養好,師姐們會送你到泉州與姐妹們會合。」
「所以……你還是決定不要我……」話未盡,苗千月墨般長睫再一次沾染著瑩然的淚珠。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彷彿在下一瞬便可落下漫天淚海,將他淹沒。
厲炎瞅著她,心不由得一揪,聽到理智催促著他盡快離開。
霎時間厲炎壓下在胸口中沸騰的痛心與愧疚,抑下想伸袖為她拭淚的衝動,黯然地低喃:「唯有如此,才能斬斷我們之間的情緣,我要你--徹底忘了我!」
若捨棄這兩相煎熬的情心,是贖償的開始,他願意受著痛楚。
「若不愛你,我便不必受折磨……」他不等她回答,一個箭步步向門口,一躍上馬背,立即提起馬韁朗聲道:「自己保重!」
苗千月見狀,淚眼矇矓地迅速搶步追出門,一個踉蹌,竟狼狽地跌倒在地。
厲炎硬下心腸收回視線,倏地轉過頭去,雙腿一夾,駿馬一聲嘶鳴放開四蹄後,他的身影直直往街口急馳而去。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淚盈滿於眶,苗千月蒼白的臉色,褪白得沒半點血色。
她幽怨的語氣揉著無比的愛戀與苦澀,為蕭索的秋風添了一股淒冷。
十日後
來到普陀寺後,厲炎黯然地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苗千月之時,卻沒想到幾日後便發現苗千月的身影出現在普陀寺。
原來厲炎這一個狠心的決定,幾要讓為苗千月掬一把同情淚的師姐們與他同室操戈。
逮到了護送她前來的雁飛影,厲炎才知道同門師兄姐的情誼會在一夕之間,一面倒地支持苗千月。
而普陀寺本就有女香客入宿廂房吃齋念佛,自然不會拒絕苗干月留下。
所幸佛門之地本就是清淨之地,兩人雖同留在普陀寺,真正交集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
這一日,在焚香禱祝之中。
厲炎終是見到了普陀寺方丈--法潔大師。
「一旦行剃髮得度之儀式後,便得著染衣<袈裟>自此斷誘惑,以便靜心修道。
剃除三千髮絲,就代表你已經把塵世的一切煩惱都斷掉,往後就可以專心於佛法之路,施主明白嗎?」
「弟子明白。」
草木清香迎風襲來,苗千月屏氣凝神地立在房外,心中一片空白地冷泠覷著厲炎跪地的挺拔身影。
剃除三千髮絲,把塵世的一切煩惱都斷掉……不自覺中,苗千月的眼圈已不爭氣地泛江。
即便思緒仍懵懂,厲炎無情無緒地開口:「弟子這一生的罪孽,就以下半輩子跨入佛門,長伴青燈古佛萊贖償。」
法潔大師笑了笑:「阿彌陀佛,裟婆世界眾生,舉止動念都是業。」
厲炎蹙起眉,眼底儘是不解。
他本來就是一介平民,佛言佛語佛世界對他而言,是未曾涉及的領域,如何能懂。
「弟子雖不懂佛理,但能修,請師父成全。」
「人們的心念更是快如疾風、閃電,一念之間即可遍及法界三千;成佛做祖是它,三界輪迴也是它,一切的罪孽亦由它而起,一切的功德也因它而生,連說方纔那句話的地藏王菩薩也懺悔業障無窮,何況是凡夫的我們呢!」
厲炎愣了半晌,一時間怔著了:「弟子駑鈍,還是不僅方丈的意思。」
深諳世故的法潔大師包容一笑:「俗云:『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二年,佛在半天;學佛三年,佛在天邊。』若無法洞悉自身愛、恨、怨、嗔的心境而出家,也是徒增痛苦煩惱。」
太多六根未淨之人常常為了一時衝動,今日皈依,明日就放棄修行。
再加上跟在厲炎身邊的女子,他便可知此人塵緣未盡,若真要剃髮得度之儀式,怕是會陷入自身的囹圄當中。
厲炎微愕,連忙誠然開口:「弟子心意已堅,還請方丈成全。」
法潔大師深思了片刻,好半晌才道:「這樣吧!三日後老衲將派弟子至鎮遠之外的一個小村落佈施,施主屆時就與小僧們一同隨行,回來後施主若出家之意甚堅,老衲可立即為施主行得度之儀式。」
厲炎聞言未多做辯解,只得雙掌合十拜謝。
而這一刻,杵在長廊外的苗千月聽到老方丈的決定,忐忑的心思稍稍鬆懈,再也隱忍不住地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厲炎步出禪房,隱隱捕捉到苗千月獨自一人站在轉角處,那寧靜守候的纖影,心情紊亂無緒地緊緊一擰。
他深吸了口氣,仰望著飛簷上的浮雲,接著緩緩移開腳步離開。
天寧鎮位在鎮遠近郊,約莫一日腳程便可到達。
因為幾個月前大雨潰堤,淹了天寧鎮這小村落,官府的賑糧未下,只得靠著臨近城鎮的救助才能過活。
在法潔大師的囑咐下,普陀寺的儈侶駕著糧車至天寧鎮佈施。
厲炎與一群僧侶一起出發,自然也發現了苗千月跟在佈施隊伍之後。
他想,苗千月只要走累了,撐不住一定會折回普陀寺。
誰知道一里走過一里,轉眼天色漸暗,直到新月東昇,苗千月纖雅的身形卻仍亦步亦趨地跟隨在憎侶的隊伍之後。
在厲炎的心因她而興起忐忑難安的心思之時,苗千月已因這似遙不可及的路程,累得筋疲力盡。
通往天寧鎮的路程雖僅需一日,但她自小生在努拉苗寨,至多到附近的山林野嶺采採草藥,從未走過如此遙遠的路。
虛恍之間苗千月隱然覺得自己隨著隊伍在野道上迂迴盤旋,當下更覺頭暈目眩,腳步益發虛浮。
霍地一個腳步不穩,她惡狠狠被野道上的一顆大石子給絆倒。
狼狽地撲倒在地,說不出的淒涼孤寂瞬間湧上苗千月心頭,雙眸湧上熱流,片刻淚水便奪眶而出。
賭氣跌坐在地,她氣自己更氣厲炎的冷漠無情。
揚起淚眸看著隊伍愈行愈遠,她舉袖擦乾眼淚,拍去身上的塵土,吃痛地站了起身,緊抿著唇直視著前方--
她不放棄、絕不放棄!
傷口處痛得緊,逼得苗千月一跛一拐,見路益發崎嶇,她的步伐走得更慢了,轉瞬間便拉長了距離。
「厲施主,真的不用瞧瞧苗姑娘嗎?」有個小僧隱忍不住地開口問。
打從厲炎出現在普陀寺這些日子來,這面容清雅秀麗的女施主便伴隨在厲炎身邊。
她話不多、看似弱不禁風實則堅毅,不時也會幫忙寺裡的雜務,雖不明白兩人之間的糾纏,卻也不由得為她興起一股憐憫之感。
再加上由鎮遠到天寧鎮雖僅一日腳程,但落腳的寺廟就在天寧鎮內,要一個柔弱的姑娘家跟著佈施隊伍走了一天,也實在為難。
這趙路走來,厲炎刻意忽略自己的心情,拚命壓抑自己不去注意苗千月的一舉一動。
厲炎聞聲瞥向身後,這一瞧才發現,在暮色蒼茫之中,荒林野道四顧悄然,竟無人影。
斂著眉目,他心一凜立刻折回,往後尋著她的身影。
當眸底終於落入她席地而坐的垂然身影時,厲炎鬆了口氣,連忙欺向前問:「沒事吧!」
苗千月搖了搖頭抿唇不語,臉容始終輕垂。
見她神情憂悶,厲炎壓抑著心底為她而起的苦惱情感,冷著聲道:「如果沒事,就繼續往前走。」
「你不用理我,我沒事。」她不為所動,血色極淡的兩片薄薄嘴唇微掀,兩道秀眉因為腳上隱隱作痛的傷口輕蹙著。
察覺她的異樣,厲炎蹲低了身子,心猛地一扯,炯炯目光落在她的腳上問:「受傷了?」
兩人靠得極近,近得可以讓彼此感覺兩人交錯的溫熱氣息。
苗千月下意識縮了縮腿,可憐兮兮地癟了癟嘴喃:「沒事!」
瞧著她鬧彆扭的模樣,厲炎臉色陰沉,說不出的惱意湧上,巨掌不容抗拒地落在她纖瘦的腳踝之上,翻裙查看她的傷口。
這時他才發現,苗千月除了膝上跌了個傷口外,她湖綠色的繡花小鞋也因為與腳指的過度磨擦,指頭沁出殷紅的血絲,染紅繡在緞面上的繡紋。
「痛嗎?」他掀唇探問,緊擰的劍眉洩露出他此刻的情緒與心疼的意味。
當厲炎手指碰到她傷口時,苗千月下意識一縮,想起兩人在湖畔小屋,湖風一送,蘆絮便會漫天飛舞的美麗時光,鼻頭竟沒來由感到一酸。
就著月光,苗千月細細描繪著他臉上的情緒,沁人心頭的不是蜜意,而是苦澀的矛盾情懷。
以往他深邃的黑眸銳利如刀、漠然若冰,整個人有著肅殺血腥的氣息,但現下映入眼底的竟只是一片坦蕩蕩的憐憫之情。
她總說她要救贖他的心,而現下眼前的厲炎儼然已重生,她還要如此執拗著不肯放手嗎?
難道她只為了自己,忍心讓心愛的男子為了心裡的愧疚,耿耿於懷,下半輩子在鬱鬱寡歡中渡過?
思及此,她心裡有恐懼、痛苦,更有說不出的自慚形穢。
百轉千回的思緒緊緊揪著苗千月,避開厲炎的眼神,她拉下群擺縮回玉足,眸中隱有淚光地低聲道:「這點小傷不礙事的。」
厲炎為她突如其來的轉變怔了怔,心裡莫名惶恐地無法揣測她臉上幽怨的神情代表著什麼。
「你回去吧!真的不用管我。」巍巔巔地拖著痛腳,苗千月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看著她倔強的臉龐,厲炎這一瞬間才深深體會,苗千月的一顰一笑,從初遇那一刻起,早巳深刻地烙印在心中,這一生,怕是未能再抹去。心底深處,所有思緒起伏皆隨她。他怎能不心疼她?怎能對她不聞不問?
心中思潮起伏,老方丈的話在他耳畔反覆迴盪--
若無法洞悉自身愛恨怨嗔的心境而出家,也是痛苦煩惱。
登時自責、愧疚急切地衝撞入胸,厲炎鐵青著臉,恨起自己的意志不堅。
面容一沉,他不由分說地伸手摟住了她纖腰,當鼻中鑽入她身上的幽香,心中又是一動,幾要忍不住低頭吻住那兩辦唇。
破他突如其來抱起,苗千月驚聲一呼,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因此添了幾分羞邑。
「你做什麼?」
厲炎置若罔聞地抑下心中的氣血翻騰,同駕著壓後的佈施馬車的小僧交代了句後,將苗千月拋坐上馬車。
「乖乖坐著。」
硬聲硬氣地丟下話後,他沉鬱地旋身走回隊伍之中。
眼底落入他倉皇幾近狼狽的背影,苗千月疲憊至極的心,此一時際,已被莫名的彷徨,絞得心痛無比……
待佈施隊伍抵達天寧鎮的寺廟後,眾儈在寺方的幫忙下,用過晚膳後便各自下榻休息。
原以為定下心意後自己的心會更平靜,但今日為苗千月興起的悸動卻更加沉重地讓厲炎夜不成眠。
這一夜,兩顆各自受苦的心,獨自嘗著蝕心的煎熬。
一大早寺廟便煮起一鍋鍋熱米湯任村民排隊取用。
厲炎看著受天災折磨而導致貧困潦倒的村民,原本受仇恨捆綁的心不由得也跟著擰痛了起來。
恍然瞬間才明白,天底下受苦受難之人何其多,需救苦、救危、救急、救難豈只有眼前眾生?
正當他恍神之際,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急奔而來。
許是怕領不到熱米湯,小姑娘的腳步又急又促,兩條小短腿竟把自己給絆倒。
倏地,手中的破碗脫離她的小手,轉瞬間便摔得支離破碎,而她小小的身子竟直往那碎片撲去。
頓時抽氣聲四起,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前,厲炎足尖一點地拔地而起,俐落的身形在轉瞬間便已將小姑娘攬抱在懷裡。
小姑娘似還沒意會過來發生什麼事,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厲炎旋身落地,心驀地一凜,直覺是自己臉上醜陋的疤痕嚇壞了小姑娘,於是急忙伸直臂要把她交給始終杵在一旁的苗千月。
誰知道,小姑娘反倒揣著厲炎的衣襟不肯放地抽嚥著:「嗚……哥哥……碗破了……沒有飯飯……」
厲炎怔愣地杵在原地,沒由來地想起死去的妹妹厲滌。
他鼻頭一酸,喉頭哽著千頭萬緒,怎麼也無法出聲回應。
「哥哥……」
衣襟隨著她的扯動震人心頭,厲炎回過神,目光深邃地柔聲回應:「好,哥哥幫你舀……」
苗千月看著這一幕,一顆為厲炎漲滿情愛的寬大胸懷蕩漾著股奇異的心情,頓時不知自己該喜或該憂。
小姑娘身上的衣衫破爛不堪,兩個膝頭都由褲子的破洞中露了出來,誰看得出抱著這樣一個小姑娘的男子,曾是殺人如麻的惡人呢?
這樣的他,已離自己愈來愈遠,而她注定得放手嗎?
三天後,待普陀寺一行僧侶準備離開時,那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欣然躍到他面前嚷著:「哥哥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緊接著,村民雙手合十,感激涕零地跪地拜謝:「感謝大爺、姑娘及眾師父們的幫忙,大恩大德,我們沒齒難忘。」
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小姑娘天真浪漫的語調與村民這一番話,聽得厲炎感到心跳怦亂不已。
在他們的眼底他是好人嗎?
不其然地,厲炎凝著苗千月清雅卻心事重重的側顏,心頭若有所悟地漫過一股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心思。
他想他有些明白法潔大師的話了!
入秋向晚時分,金色天光在香火氤氳繚繞之中,勾勒出佛祖端正慈祥的法像,呈現出一股肅穆的正氣。
在正堂之中,厲炎雙掌合十,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地對著法潔大師道:「方丈!弟子終是明白其中道理。」
法潔大師雙掌合十,似有所覺地回以一揖:「阿彌陀佛,沒有正念豈能修習善法?只要心存正念修習佈施,長養慈悲,無論是出家或是在家,出世或人世這中間其實並無多大的差別。」
「弟子謝方丈開導。」
在天寧鎮佈施的這三日他已有一番徹悟,更深深體會償罪並非只有出家一途,將快樂生活及法義增長的基礎寄予生活,才是思佛、念佛的真理。
「阿彌陀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老衲以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自如來付法,迦葉以來,以心印心,心心不異。』祝願二位,同心白首。」
在幾個月的耳濡目染之下,厲炎已然明白法潔老方丈的意思。
這黃檗山斷際禪師這一句話指的是,不須經由文宇、言語的傳達,即能相互契合,了悟禪理。
今生塵緣未了,而他不負與他心有靈犀、心心相印的姑娘……
尾聲
一回到普陀寺後,苗千月悵惘地整理著包袱。
緣起緣滅,若厲炎真屬佛門,她如此強求又有何用?
至天寧鎮佈施的這三天,看著厲炎因心靈的滿足而敞開心懷,苗千月即便心有不甘,也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得面對現實做好分離的心理準備。
擦乾了眼淚,她來到厲炎的房前正準備叩門時,厲炎高大的身影卻倏地落在身側。
「我正要找你。」
胸口猛然一窒,苗千月表面看來平靜,心裡卻波濤洶湧,喉頭隱隱泛酸,靜默了半晌,她痛徹心肺地哽聲道:「正巧,我也有話同你說。」
她愛他愛得太深,唯有快刀斬亂麻才能將心底的情意連根拔起。
或許會讓她痛不欲生,一味地痛苦絕望,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她知道時間會沖淡哀傷,她總會有心如止水、撫平傷痛的一日……
提起勇氣迎向厲炎深邃的黑眸,苗千月凝定思緒,軟唇欲掀,厲炎卻陡地打斷她的話。
「千月,我們一起跟方丈告別吧!」
苗千月震懾在原地,耳畔落入他堅定的言辭,不由得恍然地將手壓在胸口,小心翼翼地開口:「你說什麼?」
「我們回家吧!」厲炎用力地將她摟進懷裡,收緊雙臂,似要將她鑲嵌入體內似地哽聲說。
「厲炎,我在做夢嗎?」偎在他厚實的胸膛裡,苗千月感覺到他的心跳、體溫與氣息強悍無比地透過衣衫將她暖暖包圍。
久違的懷抱,熱切、溫暖地讓她忍不住微微發顫地又喃了一句:「我一定是在做夢……」
厲炎心疼地捧著她的臉,吻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唇,眼淚心酸地滑下。「我身上的毒,心裡的傷,全因為有你才能痊癒,我已懂得贖償的真理,這一世,再也不負你!」
這些年來承受的痛苦,早被她的甜美與包容所填補,眸底曾冰冷的陰驚、偽裝,已煙消雲散。
他早巳在她的愛裡,獲得真正的重生,出家的念頭則是幫他在重生之中尋得未來的方向。
苗千月瞅著他,愕然地一句話也不出口。
他輕撫著她柔美的輪廓,薄冷的嘴角懸著淺淺的笑弧。
苗千月聞言,柔柔一笑地握住他的大手,紅嫩朱唇逸出一抹堅定的淺笑。
厲炎低頭輕啄她的唇,扣住姑娘軟白柔荑,澎湃如潮的思緒頓時湧上無限感觸。
他知道,這一輩子他們將永不分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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