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03
快要過三歲生日的小姪子陪著他的爸媽放對岸的五一長假，回到台灣來，看見大姑姑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大姑姑，我們來玩吧！
姪子的媽媽帶著他一整天下來，其實挺累的；而他爸爸，基本上好像已經忘記該怎麼跟小朋友玩，腦袋中有著好多自己的事情在思考。小朋友，看見懸壺（拿著一個水壺咩，沒辦法，靠嘴吧吃飯，所以要多喝水囉）回來的大姑姑，總會觀察一下大姑姑的狀態，知道大姑姑好像還有力氣逗他笑，接著就會發出邀請，「大姑姑，我們來玩吧！」
於是，陪著小姪子，玩著你看這是最新創意海苔美味拌飯，吃一口天下無敵的填飽肚子技巧；玩著武俠小說裡頭你（報紙）劍來我（報紙）扇擋，可是我還是可以出奇不意地打到你的屁股的招式；玩著快速將雙手拍合、分開比出大拇指的你真棒遊戲；玩著吹一口氣橡皮筋就變到另外兩根指頭的把戲；玩著喀滋喀滋堅果的殼變成蓋房子的工具，堅果仁被我們一口一口吃掉的營養補給；玩著妳可以開著妳的小跑車到我的大貨車裡面來休息，讓我載妳一程好嗎的邀請……
其實，也是感激孩子願意給大姑姑面子陪他玩一下下的珍惜（孩子很清楚誰好玩誰不好玩呢）。我可以介紹我的遊戲給他玩（而且最爽的是，在這個年齡層的孩子，不管再怎麼簡單的遊戲，他都會露出佩服的表情，因為一切從大姑姑這邊交流過去的玩法，對他來說都是新鮮有趣又好厲害的），而他也可以自在地和大姑姑玩著屬於他的這個年齡的孩子想玩的東西，不會被要求要達成甚麼樣的任務，但是同時仍會被照顧到這個發展階段可以提供的足夠刺激（這就得感謝爺奶的栽培，大姑姑才能夠去學到這些專業，開心陪伴）。
陪著孩子遊戲的過程，我思考著，對小姪子來說，『來玩』，似乎可以說是一件非常重要又不可或缺的事情，所以，需要那麼慎而重之地提出邀請，『姑姑，來玩吧！』不是問號，不容質疑，甚至，不可以反對，就是，『來玩吧！』
那樣的肯定，與『來吃飯吧！』『來睡覺吧！』『來洗碗吧！』『來什麼什麼吧！』一樣，都是一定要去做的事，或許是生命中的瑣事，但是，一定要去完成。是任務，是責任！都需要認真的面對。只是，我們所謂的大人，對這些重要的事情，是否，還記得那樣的認真？
看著他的玩，專心一致地不斷重複著一些動作，不斷重複著一些邀請，不斷重複著一些『儀式』……對了，就是『儀式』。彷若完成了這些『儀式』，某種事情才被完成一樣。好像，不管完成幾次，都像是第一次一樣，都同樣的有趣，同樣的新奇，而姑姑，也當然同樣的厲害，同樣地被崇拜。
然而，最讓我感到神奇的是，這每一次『儀式』的完成，他也都可以重複地滿足地愉快地笑著，彷彿，玩，的另一個最重要的元素，就是，開心地膩在姑姑懷中呵呵嬌笑……
－（建議大家休息一下，換個姿勢，也順便換個心情）－
有天，跟雪獅在討論一些事情，有些懷疑地問著她，會不會，在某些人的眼裡，像我們這樣還懷抱著什麼樣的理想的人，就會被當作是不夠成熟？
坦白講，放眼望去，與我們相似年齡的人，若非步入家庭，被掩埋在日常的生活瑣事裡面，為著孩子為著家庭像陀螺一樣不由自主地打轉，就是在職場中翻滾多年，看過不知多少次的權力鬥爭，甚至，自己也可能是那鬥爭下的煙灰餘燼，只好退求明哲保身，就為那口五斗米。好像只有我們，可能因為家中環境許可，所以能夠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懷抱著覺得可以為社會為人類做些什麼意圖，認真而且開心地活著，工作著……
有些時候，會告訴身邊的朋友，自己想要做些什麼提供些什麼，只是，常常會換來帶些訕笑的語氣：「你太天真了啦！社會不是妳想像的那個樣子！」
一開始的我，常常忍著不服氣，繼續努力地把自己的想法講清楚。與其說我試圖扭轉旁人認為我天真的形象，不如說是希望自己的熱情能夠感染更多的人，讓身邊的人相信，只要多一個人動起來，這所謂天真的不可能就有可能達成。只是，愈來愈多次之後，被訕笑天真的不服氣依舊在，但是，卻也不想再多解釋些什麼，除非，真的有人願意聽。
問著雪師，是怎麼了呢？是我真的太天真？還是笑我天真的人們心老了，所以不敢懷抱著什麼樣的理想去做自己在熱血年少的時候想做的事情？
沉吟片刻的雪師告訴我，幾次的觀察下來，她相信，我們並不孤單。就算是同齡的朋友可能覺得我們太過理想化，但在我們的老師的心中，應該也是有著那樣的一把火熾烈地燃燒。那是一腔不會被外在環境澆熄的理想，想要為這個社會這個世界做些什麼的熱情，即便，年紀再大，那把火炬，也不會止熄。老師，就算外表溫文爾雅，講起話來輕聲細氣，在她心中鐵定是燃燒著那把火，否則，不會有那麼大的動力去驅策老師燃燒自己的生命，花那樣多的時間在世界各處做訓練，讓大家可以接觸到更美好的生命哲學。
『溫溫的態度中，有顆熊熊燃燒的心……』這是我對那天的討論下的註腳，也當作是自己未來的標竿。儘管，雪師還是提醒了我：同學，我們的言語有時候好像還挺火爆的耶！（莫非，這就是君子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只是結束討論之後的我仍然不斷地思考，是什麼原因讓那樣曾經有著雄心壯志想要改變社會改變世界的熱血青年成為行動無力的中年思想黯淡的老年（我的意思不是說青年就一定熱血，中年就肯定無力，老年就非得黯淡不可，而是，心態）？是什麼，澆熄了那樣理想的火炬？
會不會，問題就出在所謂的『改變社會、改變世界』？
會不會，因為年少的壯志想做的大多數是想要把社會把世界改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但是當發現社會跟世界根本沒辦法照渺小的自己的期待來走的時候，每施一次『想要改變』的作用力，帶來的就是反彈一次『不讓改變』的反作用力，因此心灰意冷懷憂喪志就不可避免地隨之而來？屈原式的天下獨醉我獨醒就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若不拋掉這樣的壯志，就無法呼吸，於是只好丟掉理想，隨波逐流？然後看到有人帶著滿腔的熱血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就會用過來人的心態好心地勸戒：別傻了，社會／世界不是你／妳想像的那個樣子？
那如果我們換個角度換個想法，不去想要改變社會或世界，而只想著為社會與世界盡一份心力？或者，陪著社會與世界好好玩一玩？
社會與世界是集合眾人的意志而來，自有其脈動與法則，個人原本就難以撼動。如果，我們只是盡自己的一份心力，願意讓這樣的社會與世界更美好，那麼，會不會每施一次『盡力去玩』的作用力，就引發一分『鼓勵來玩』的反作用力？而這樣的鼓勵帶來的能量，又能夠輕鬆地帶領我們繼續盡力，盡力讓社會與世界可以被大家玩得更好？於是，火不熄，志不滅。會不會在正向的作用之下，社會與世界，就有可能朝我們覺得更好更有趣的目標前進？
－（建議大家再休息一下，換個姿勢，請一定要換個心情）－
那天，在因緣際會之下，我娘接受她朋友的心靈療法（算是種另類療法，學術界並不採信這樣的方法），來協助她去看到前世與今生的連結，去處理一些關於她的人生的課題。我跟我爹坐在我娘的附近，以觀察員的身分去觀察所謂的溝通師阿姨怎麼去帶領我娘走過那段旅程，畢竟，經過專業學術訓練過的我，會被期待也需要去保護一下我娘，讓她不至於被傷害到，儘管，其實我也不確定我能怎樣提供保護……
坦白講，那對我來說真的是一段很難用筆墨形容的奇幻經歷，雖然我只是在一旁觀看，並沒有進入到我娘的觀想之中，但是，整個過程的戲劇張力，讓我真的不能不去認真思索自己之所以再世為人責任與義務。
阿姨一開始並沒有什麼樣神奇的引導，她只是拿出自己的筆記本，照上面的字句逐字逐句地唸出一些引導性的語句，要我娘去觀想一道強光帶著清涼的水柱，從頭頂灌入全身，然後蔓延到身上的每個器官，身體和水合而為一，我娘就是水，水就是我娘之類的……接著去問我娘的感覺，我娘就告訴阿姨自己看見了什麼樣的水，水現在到她哪裡，然後，我娘說，「奇怪耶，我開始起雞皮疙瘩……」
阿姨示意我將錄音鍵按下（這是我的職業習慣啦！也感謝阿姨的同意），表示我娘已經有了一些不同於這個世界的感應。然後，我娘的頭開始不由自主輕輕擺動。
阿姨問著，來者何人？
一片靜默，沒有人回答。
阿姨想確定我娘是不是還在，我娘說她在，但是不知道是誰在玩她的身體。一切都不是她在控制，除了她很清楚自己還在哪裡之外。
再問三問四問五問，威脅利誘講道說理，阿姨能夠用的方法都出盡了，來者就只是讓我娘眼角含著淚，不斷地晃動著腦袋。然後，我跟我爹忍不住出聲，問了，會不會其實聽不懂中文？接著，我的英文，阿姨的日文都出籠了，知道那是個人的靈魂，跟我娘有關係，不是路過的，但是，感覺上其實我們的外文對那個靈來說也沒有什麼作用。正在思考著該怎麼辦的時候（阿姨有點想放棄的意思耶），我問了一句，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不會或不能講話？然後，阿姨自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一句，妳拿過幾個孩子？
我娘比了一個三，然後就只見我娘的表情愈來愈難過。阿姨問著，「妳是誰？是被拿掉的其中之一嗎？」我娘的頭大力的前後擺盪。是，是其中之一。這時候，我的心不知道怎麼了，已經揪成一結。阿姨問著，「那，你是男生女生？」男生？搖頭。女生？點頭。啊，是個姐妹呢！阿姨請我娘出來說明這幾個拿掉的孩子是怎樣的排行續。我娘說我們三個生完之後，有兩次她也搞不清楚是不是懷孕，但是就找了醫生去處理掉，最後一次則是在我們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那時候孩子已經大到需要進醫院手術了……阿姨繼續問著妹妹，她是第幾個？妹妹不說話，只是在我娘的臉上看到了一個好委屈的表情。阿姨說，「妳比給阿姨看，讓阿姨知道妳是第幾個。」妹妹藉著我娘的手指比出了三。第三個？搖頭，泫然欲泣。啊～～阿姨像是突然想到一樣，說，「三個都是妳？」這時候，我娘的身體像是被一個小女孩佔據一樣，不斷地揮舞手腳，搥胸頓足，一張嘴巴張得好大，嚎啕大哭，那樣的聲音好像是憋了好久好久的委屈，終於被人聽見，終於有人看見，那幾十年的怨，隨著那樣的嚎啕一聲一聲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阿姨安慰著，說難怪她會這麼傷心，來三次，三次都被爸媽擋回去，她說阿姨可以理解，也請我娘出面說說話。我娘出面的時候，哭聲就嘎然而止（想像一下兩個靈魂暫時共用一個身體的狀況吧），連一般我們大哭之後會有的抽噎都沒出現，娘說，她很抱歉，因為那時候的身體狀況，加上哥哥姊姊正需要她的照顧，她又得上班，沒人幫忙，家裡的經濟其實也負擔不起第四個孩子，所以儘管知道她已經決定下來，但還是忍痛拿掉……說她是不得已的，說她也捨不得，說妹妹雖然沒有出生，但也是她心頭的一塊肉，她從來沒忘記她，在我們小時候，有時她一轉身，總會感覺到妹妹跟在她身邊，只是，一切都是因為那時候的身體跟經濟狀況……
阿姨問妹妹是否聽見媽媽說的話，妹妹點頭說她聽見，然後又哭了一會兒，阿姨再問，那，妹妹原諒媽媽了嗎？妹妹點著我娘的頭。原諒爸爸了嗎？點頭。然後，氣氛開始緩和，阿姨問著，要跟姊姊講話嗎？要跟姊姊抱抱？
要！
我娘的臉往我這邊看，閉著眼睛，但是裂出了一個好大的笑容，用著好可愛的聲音，大聲地說，「要！」
整個心，都碎了。我過去抱住了應該是我小妹妹的我的娘，不斷地告訴她，我有多麼地感謝，感謝她，所以我才能夠有著這樣的資源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他的哥哥姊姊才能夠在社會上可以像今天這樣的立足，如果不是因為她，或許，我們沒有今天。抱著她，任她不斷親吻著我的臉頰，聽她開心地格格笑著，我懷抱中的娘，就像個小女孩一樣，好幸福好幸福。只是，我也知道自己整張臉都像是浸泡在淚液鼻涕之中，狼狽極了……
然後，阿姨說了些什麼，我們開始能夠透過媽媽的身體跟小妹妹交談，確定了妹妹其實在之前都是在整阿姨，要試驗阿姨是否夠耐心來處理這件事情，那些日文英文根本是不需要的，她只是覺得好玩，要聽聽我們講不同的語言……之後，阿姨問著如果還在，應該已經三十歲的小妹妹是否要隨著光去她該去的地方，小妹嗲著聲音（如果她在，可能聲音會是我們姐妹中最好聽的吧？），說，好啊！於是，我跟爹娘和小妹就隨著阿姨的指引，請求光的帶領與協助，在感恩光的讚頌中，準備讓光啟程，帶領小妹到她該去的地方……在倒數計時的狀況裡，阿姨跟光報告，暫停了那樣的過程，問小妹是否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們說？
閉著眼睛的我的娘，又裂開了平時的她不會裂這麼開的嘴（後來我娘說，那個娃娃嘴巴一定很大，她後來發現嘴巴好酸呀），往我這個方向『望』了過來，大聲地說：「姊姊，我愛妳！」（當然後來也說她愛爸爸愛媽媽啦！不過，這個姊姊是她第一個說的）
啊！！！！那好像波妞對著宗介說話的表情，好像波妞對著宗介說話的語調，那是全心付出的真心感受。融化了的心，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點點頭，對著我的小妹的我的娘笑了一笑，我知道她知道，姊姊一輩子感激，感激她找了這樣的一個機會，來和這個沒有緣份謀面的姊姊，玩了一次，一輩子難以遺忘的真情告白（啊，還有那通一接起來就轉成撥號聲的電話，我問小妹是不是她打的，她呵呵呵呵地一直點頭，就是要鬧我樓上樓下跑一趟就是了）。
－（建議再休息一下，隨便你們要不要換姿勢或心情了）－
整個彷若經歷家族治療一般的另類過程，讓我開始想像，如果這個妹妹在的話，或許，會是個鬼靈精怪調皮搗蛋的野丫頭，而且，可能會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也在想，如果妹妹投胎為人的主要原因除了是要和爹娘完成未竟的緣分之外，會不會有那麼的一個可能，其實還會為了來與我續緣？一個可以從小到大從生到死的至親陪伴？
這，或許沒人能夠回答。
只是，如果小妹真的是在人世間漂泊了三十年，只因為爹娘沒有辦法給她機會讓她來到這個人世，那麼，我們有機會被引入這個人世的所謂人哪，是否能夠去珍惜這樣的機會，去好好地利用這再世為人的形體，去做出一些想做也該做的事情？像是，去陪伴，陪伴我們需要陪伴的對象？或者，去盡心盡力，讓青春年少的理想可以因為我們的努力而一步一步接近實現？還是說，去，認真地，好好地，在每個看似重複的過程中找到新鮮有趣的元素地去，玩這趟人生？
如果，上天已經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因緣俱足，那就，來玩吧！
（圖片取材自崖上的波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