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06
那天,結束在圖書館半夢半清醒的自我逼迫回到家裡,媽媽一如往常地在餐桌旁看著晚報,爸爸則是在水槽旁邊清洗著午餐遺留下來的杯盤狼藉。打過招呼,緩步走向書房,正將書包放好,準備喚醒電腦之際,媽媽悠悠地說了一句:
「我們家的電話可能被竊聽了,以後說話小心……」
嗄?電話被竊聽不過是我跟同儕們的開玩笑,因為聽說幾十年前只要唸了研究所,留過學,就會被國安局列為觀察對象,才會相互開玩笑要彼此小心……而現在,一竿子打過去,倒下的人裡面可能至少就有一個出國留學過(如果竿子長一點的話,如果選擇在大學校園附近或者某特定職業公會召開會員大會的時候拿竿子去撂人的話),國安局如果真要竊聽可能會竊聽到自己累死,所以,聽到媽媽這樣神秘地說了這句話,一種不對勁的感覺油然而生。
「妳要不要跟我說一下發生什麼事情?」快步走回餐廳,盯著拿報紙遮著臉的媽媽,有些嚴肅地問著她。
躊躇著,媽媽一臉不耐煩,顯然不想說。就算爸爸在旁邊搖著頭,咕噥著建議媽媽應該要把事情告訴我,但媽媽卻用著她依然權威的態度,淡淡地丟了一句「沒什麼啦!」給我。
說不火,是騙人的!
儘管自己的專業對情緒的管理有許多的技巧可以使用,雖然自己受過的訓練讓自己清楚媽媽這樣的態度其來有自,而且也可能是在隱藏一些她的心虛慌張,但碰到了自己的媽媽用著這樣的態度來瞞匿背後一個莫名的秘密,讓我的緊張牽引著不耐帶出了幾乎克制不住的怒火:妳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竟然連我都不能告訴?連讓我判斷妳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的線索都不給我,妳難道真以為我還可以這樣不問為什麼地就聽從妳所有的指示?
不過,到底是老師教得好。所有的怒火,透過了深呼吸,快速地釋放在空氣中。因為我知道,這時候的發火,引來的,會是另一場大火,而且,會把重點模糊掉然後把大家燒成一片焦黑的無謂烈火。而且,如果爸爸也知道的事情,可能,狀況不會太嚴重。於是,轉頭問了問爸爸,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爸爸要媽媽自己說。所以,再轉頭,看著視線仍放在報紙上的媽媽(天知道我最討厭這個樣子的媽媽,小時候跟她講話也常是這樣,報紙好像永遠比我要對她說的話還要重要),對她說著,如果不把事情說出來,我怎麼會知道該怎麼做?如果她不把事情說出來,我又怎麼去幫她?最後,提醒了媽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請她記得這一點。
不知道是哪句話提醒了媽媽,她終於抬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地告訴我,下午新光銀行的行員打電話來跟她說好像有人冒貸了她一百四十萬,銀行覺得怪怪的,所以打電話來跟她確認。媽媽緊張地說自己又沒在新光銀行開戶,為什麼有人可以輕易地用她的身分證影本借到一百四十萬?那該怎麼辦?好心的行員說他們已經報警,等等會有犯罪偵查科的警官打電話來跟她了解案情,只要配合調查應該不會有問題。果然沒幾秒鐘,積極的警官就打電話來問媽媽某年某月某日是否曾經出現在台北的新光銀行?媽媽更是拼命搖頭矢口否認,說自己住在高雄,怎麼可能去台北貸款,要警官好好查明。這時候,她也開始感覺奇怪,把爸爸找了來,爸爸寫字條提醒媽媽不要給帳號,不可以給密碼(爸爸曾經在千鈞一髮被郵局行員解救,所以對這種事情非常的謹慎),媽媽更懷疑電話的那頭是詐騙集團的成員,只是那名警官說,「我又沒跟妳要帳號,也沒跟妳要密碼,怎麼會是詐騙集團?記得千萬不要把帳號密碼給人喔!是妳真的疑似牽扯入犯罪集團的詐領案件,所以基於偵查不公開的原則,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這件事情,否則妳就犯了洩密罪……」一個又一個的特殊用語,讓心慌意亂的媽媽失了方寸。在旁邊緊張的爸爸不斷提醒,卻讓媽媽更加煩躁,所以趕走了爸爸,繼續聽著所謂積極辦案的警官的問案,也乖乖地告訴人家她在哪裡哪裡開戶,裡頭有多少多少錢……並一直問著警官該怎麼辦?
聽到這裡,我插嘴,「有沒有給人家帳號密碼?」
媽媽搖搖頭,「他說他不是詐騙集團呀!他也沒跟我要帳號密碼,他只是跟我說我被冒貸,得要配合調查,還告訴我那個人的開著白色的轎車,車號幾號,說監視器裡頭好像有我的身影,還問我長什麼樣子……」
鬆了一口氣的我,開始當做聽故事,聽媽媽說那人一開始是問我是不是她的老公,媽媽說不是,是女兒,然後,就千叮嚀萬囑咐說偵查不公開,絕對不能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問她人家怎麼會沒要她去匯款?她說那時候好像是三點多了,可能匯款也來不及,但是對方說會寄筆錄三聯單來讓她簽名,隔天早上還會打電話來。講完,媽媽還懷疑著,到底,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冒貸了?他們,真的是詐騙集團嗎?
拿起電話,撥了165反詐騙專線,要媽媽自己跟專線的工作人員陳述這樣的過程,媽媽對著電話,開始回想那個下午的驚心動魄,愈講,愈發現那過程中的漏洞,愈講,愈清楚自己是被耍了。問清楚該怎麼處理之後,像是隻鬥敗的公雞,媽媽垂頭喪氣地準備著晚餐,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
在一旁,我幫了腔:「怎麼會被耍得團團轉?尤其以妳這樣的絕頂聰明?」
媽媽杏眼一瞪,舉起手上的菜葉就要往我的頭上打來。我笑著跑開,跟她說,這不關乎誰笨誰聰明,我也被騙過,爸爸也被騙過,一堆教授老師都上當過,他們是讓妳心慌,亂了方寸,重點,在是否沉著冷靜啦!
吃飽飯,媽媽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她新交的好朋友:165專線,再次確定自己的存款信用都不會有問題之後,緊張地問我,「那他們明天打來怎麼回他們?」
我聳聳肩,評估他們應該不會再打。不過,另一方面他們可能會認為媽媽已經在上鉤的邊緣,或許會再打來也不一定。所以,請媽媽套出他們的帳號,來匯個一塊錢給他們,讓他們現蹤,給真的警察去抓人……
隔天,在我剛下樓準備吃早餐的時候,媽媽剛好接到一個電話,然後,說沒幾句,她就抬頭用著求救的眼神,用著唇語告訴我,冒牌警官又打電話來了!接過媽媽遞來的電話,我打了聲招呼,警官問我是不是我媽媽,我跟他說不是,我是他女兒,警官機警地報出了我的身分證字號,並告訴我,他們的八大分機可以查到我們所有的資料(不過警官不知道從身分證字號可以判斷一個人的性別這點讓我感到十分訝異啦!否則他就不會再一開始誤以為我是我娘的老公),想藉此取信於我。忍不住語帶耶揄地詢問冒牌警官所謂偵查不公開是對誰不公開?又是誰該對誰不公開?警官支支唔唔地說不出話來。當我自己鬧開心了之後,詢問該怎麼跟他們配合,想要套出他們的帳號之際,媽媽突然非常天才地也開始玩心大起,拿起另一隻話筒,對著警官說:「警官,我昨天還有一件事情忘記跟你說啦!其實,我跟銀行借了好幾千萬(警官啊地一聲),對,然後我兒子很想出國唸書(也是啦!哥哥說想出國唸書想了十幾年了),他昨天聽我這樣說,就跟我說,媽,我們去找新光那個放貸的行員,拿身分證影本就可以輕易貸款,那我們也來跟他貸款,這樣出國的錢就不用擔心了……」
輕輕地,掛上電話。笑著開始喝我的咖啡吃我的早餐。帳號,是問不出來了,可是媽媽的鳥氣,可以出一出。果然,最後聽到的是,「喔?你要起訴我?嗄?我是共犯?好啊!去起訴呀!什麼?還有洩密罪喔?好啊好啊,一起來!我不是被害人嗎?怎麼一下子多了這麼多罪狀呀?可以呀!我等你的起訴書!對了,跟你說喔,葉盛茂是我同學(大學的時候同一個學校啦!誰知道他們兩個人有沒有講過話),調查局我也很熟啦!是喔?你起訴過阿扁喔?你不是警官嗎?起訴不是檢察官的事情嗎?好啦好啦,等你啦!」
聽著兩個像是小孩子一樣的對罵,開始有一點點可憐起那個謊言被拆穿的假警官了。
當天晚上,看著報紙的媽媽,驚叫了一聲,「我的事情報出來了!」
看著媽媽的新朋友以媽媽的故事登出了半版的廣告,聽著媽媽告訴舅媽自己的遭遇又換來了舅媽另一個經歷,當秘密,不再是秘密,很多事情,似乎,也就能,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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