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7
那天,手指不情願的一直在游移動作著,其實我很累了,真的。凌晨三點四十。所有的動作感覺其實已經遲緩了下來,但是,一個聲音一直告訴我,不能停!於是,我繼續地努力動作著,儘管我知道自己的肩膀已經僵硬到只要一個角度不對勁,就有可能落枕;雖然我了解我的腦袋已經無法清楚地思考,但是,那聲音一直提醒著我,不能停……
抬起眼來,窗外,月光皎潔,是個滿月過後的依然渾圓。其實如果不是被強迫做這件事,這該是個很美麗的夜晚……低頭,繼續動作……快了快了,那聲音在一旁鼓勵著我,快到了快到了,再加把勁,就要到了……月亮從東邊走過中天,然後到了西邊……五點五十,屋外的小鳥開始吱吱喳喳了……還在動作……雖然我真的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哪有人家搞這麼久的?速度愈來愈慢,手指,開始發麻,雙腿,已經在微微發抖……八點,啊~~~~~~~長長地,我聽到發自內心的深深嘆息,I am done!
在金黃的晨曦下,不停顫抖的身軀,捧著剛剛印好的報告,八點,我爬上床,告訴自己,還有兩個小時,我還有兩個小時可以睡覺……
十點,在鬧鐘的呼喚聲中,我發現自己的姿勢和爬上床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多了全身的酸痛,那是骨頭打算移位的警告,緩緩地,我撐起自己,嗯,沒錯,如果角度一個不對勁,那緊接而來的落枕,是現在的我承受不起的。強迫自己起身,盥洗,更衣,然後把自己推到門外,一陣攝氏不到十度的冷風輕輕地,擰了我一把,四月天,人間四月天,看你在那一個人間。
一陣哆嗦之後,走到站牌,看到迎面而來同樣一臉憔悴的瑪麗阿嬤,沒什麼力氣地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聽聽她抱怨她的客人,給她一些我的想法,然後下車,上課,上什麼?心理病理學,繼上個星期的憂鬱症之後,這個星期講自殺。厲害的是,我竟然沒有在昏暗的投影片的授課過程中睡著,反而強睜著酸痛的眼睛,訝異美國人自殺行為的暴力。嗯,沒錯,他們的自殺行為很暴力的。槍枝,所以,大部分的人拿著槍對著頭,從口腔裡頭發射,轟!腦袋爆掉。開車,在沙漠中開著車,逐漸加速,一直加到時速超過兩百公里(我最厲害的超速是到一百五十公里,車子不會抖耶,超厲害的,然後等到自己發現以後,嚇了一跳,才趕緊減速下來。後來才知道原來我買了一台跑車,福特Focus被定位成跑車,厚,難怪我的牌照稅比其他的朋友貴了三四十塊的美金。),然後,碰!撞山撞得一片模糊。不然,就是拿條繩子皮帶之類的,綁在在美國建築物內隨處可見的管路上(好像曾經有個朋友批評台灣的管路都藏在牆壁裡面,所以當要維修的時候,就得敲掉牆壁,打掉天花板,很麻煩。不像美國很經濟,他們的管路都外露,所以要維修就簡單多了……那天看著老師指著天花板上大大小小的管路,突然覺得台灣的設計,安全多了),蹦!斷得讓自己全身癱軟……不過或許是因為美國人吃藥吃習慣了,如果要吞藥自殺,那得吃很多很多很多才行,而且藥物還有控制,沒有醫師的處方很難隨便買得到;然後每一戶人家都有煙霧偵測器,如果燒炭,或許在還沒一氧化碳中毒或二氧化碳窒息之前,消防車跟警車大概已經嗡咿嗡咿把人送進醫院了,而且出院之後,還可能面臨妨礙公共危險的官司;割腕?聽說那得等很久,加上美國人普遍身材高大,脂肪層又超厚,割那一刀,或許只是會痛痛而已,達不到目的。
看,連自殺都有文化差異,誰說都一樣的?
下了課,回到家,發現,天哪!我的韭菜又被偷割了!!!!
是的,又被!前兩個星期,有天興致高昂地想說我要來做個韭菜盒子,或者是韭菜春捲,或者是韭菜蛋,隨便,反正就想說,來吃一下綠色的蔬菜吧!所以帶著剪刀,高興地打開門,蹲下身,準備幫院子裡頭的韭菜理頭髮的時候,發現,它們早就被剃光頭了!天哪!你們可以想像我的震驚嗎?不是因為我的韭菜被剃光頭,是因為,那是在我們家的院子,看過照片的人記得那院子有一百五十五公分高的籬笆的,所以換句話說,有人走進了我的院子,把我種的韭菜,剃了頭!
在都市長大的我,那種容易被入侵的超級不安全的恐懼又重新襲上心頭。因為很多朋友他們住在這邊從來不鎖門,很多人從來沒有遭過小偷的經驗,所以,我以為我在這邊很安全的,我以為這邊的人都很好的,我以為,這邊沒有人會跑到你們家的院子幹壞事的。但是,竟然,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進到我們家的院子,把我們家的韭菜剃了去,那下一次,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於是,深呼吸,再次伏下身,確定那韭菜不是被常到我們家做客的小兔子吃掉的,雖然我很知道牠比較愛吃蘋果葡萄,從來不去動那韭菜,但是為了怕冤枉了人,所以,我仔仔細細地檢查韭菜的切口,沒錯,那是刀子的痕跡。小兔子或者是牠小松鼠朋友(是不是朋友我不確定,因為牠們曾經為蘋果皮打架)啃食過的蔬果上面會有牠們不平整的齒痕,那韭菜,是一把被割走的,整整齊齊。所以,是人幹的!但是是誰?
上了MSN跟朋友說了這樣的事情,尤其是住在附近的鄰居,住在對門的寒帶椰子說他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物出沒,但問題是,他一整天都待在實驗室,那可疑人士出沒的時候,他也不太有機會看到,不過他確定當他買了更先進的照相機之後,他會把相機裝在他們家的窗戶前面,對準我們家院子,設定定時照相,當作我們家的監視器來使用,這樣應該可以抓到兇手!只是,好像有點緩不濟急。跟喬治學弟說不知道貼告示有沒有用,學弟想了想說,如果是村婦,或許那告示她根本看不懂。跟師大的老師抱怨了這件事,她問我是不是確定是人為的,因為她們家的韭菜是被小動物嚼掉的。我跟她說,千真萬確,除了人會用刀子以外,我想這邊的生物很少可以有那個體積把那一整叢的韭菜取走,一根都不留。老師說,那她想她見到過那個兇手。
啊!真的嗎真的嗎?我在電腦螢幕前緊張了起來,因為現在是一個人住,如果可以知道入侵我們家院子的人是何等人物,就可以知道下一步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老師說,她在事情發生的當天下午,看到一個中年亞洲婦女(依老師的判斷,那是來自彼岸的中國人。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在這裡看到的中年亞洲人或老人家,通常都是對岸的同學從家鄉千里迢迢請來幫忙他們帶孩子的),從我們家的方向走過去,手裡抓著一把韭菜,東張西望地似乎想要進去老師鄰居家的院子。但是因為老師以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她,所以那婦人就若無其事地走開了。於是老師大膽推測,那把韭菜是我們家的。
知道之後,鬆了一口氣,那或許是個沒有太多主權觀念的村婦。或許她以為這院子沒有鎖表示每個人都可以進來,韭菜沒有蓋起來表示每個人都可以把它割走……反正至少,她給我的感覺,威脅性少了很多。
但是一口氣鬆了以後,另一口氣升了上來,那韭菜,在四月中旬,就抽了一枝芽,長了一個花苞在上頭,這不是很常見的事情,通常韭菜的花會在七月底左右長出來,八月盛開,九月謝掉,等著隔年春天再見。但是這一次,在它們一跟我見面的時候,就準備了一簇花要來給我,那一個花苞,代表的不是一朵,而是一整簇的白色小花。我,等著,細心地整理著它的葉片,想吃菜的時候,更是小心翼翼地怕傷到了那早到的含苞。而她,一把抓起,一刀落下,當然,連著那花苞,都一起被切斷了與土地的連結。可以想見,已經太老的花苞對她來說,只是垃圾,但是,那是我呵護著卻來不及留下來的證明,那是我永遠無緣欣賞到的早發。
那口氣在和老師討論了那中年婦女可能的想法之後慢慢地平復了下來。無緣欣賞到的早發,也已經無緣,我們只是希望著她的孩子能夠告訴她她的行為有多麼地不恰當,老師也說,如果下次看到她的時候,會告訴她她這樣做其實室友觸犯美國法律的嫌疑,順便給她一些韭菜種子,讓她自己回去種……
所以,你們可以想見,當我回到家,發現自己的那好不容易經過兩個星期抽高了一些的韭菜又被奇怪的婆婆盜割,幾乎全部割走,剩下兩三根在那邊飄蕩(像是聊表心意,好像如果我要吃,那兩三根就夠我塞牙縫)之後,那種憤怒與無奈。這表示什麼?表示她的孩子並沒有跟她說這樣是多麼的不適當,或者表示她根本不理會她孩子對她的建議,依然我行我素地大大方方地進到我的院子,割走我的韭菜。也可以想見未來每兩個星期,她會來跟我搶割在我們家院子裡面,我種的韭菜。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在美國這個治安算是不錯的小鎮,確定鄰居都是學校的學生,然後,出現這種來自不知道哪裡來的沒有人我觀念的怪咖婆婆,搶著到我的院子裡頭收割我澆水照顧的韭菜……這次是韭菜,那哪天,她想加菜的時候,萬一我的小兔子朋友剛好在院子裡面……實際上,我的小兔子朋友已經很久沒出現,是不是遭遇了什麼不測,我不敢再想下去……
繼而再想,嗯,其實,我又憑什麼說韭菜是我的呢?雖然那是兩年前到EE她之前住的地方跟她移植過來的,雖然是種在我們家的院子裡,但是菜是它自己努力長出來的,我其實沒有出到什麼力氣,是土地滋養它、陽光照拂它、雨水灌溉它的,我只是,呵呵,請它到我們家來定居,不時和它說說話,唱唱歌給它聽,幫它修剪一下過長的頭毛,順便吃掉而已。它也從來沒說好,沒同意我吃它,更沒有承諾過它是我的,憑什麼,我就要以為我對它有了所有權?
何況她沒有來跟我搶的時候,我不一定會想要吃韭菜。為什麼當她來跟我搶的時候,我就有一種非要吃到不可的堅持?然後因為這樣的堅持產生了憤怒?沒吃韭菜並不會怎麼樣啊?韭菜讓她吃到了,或許她也很高興,這或許是她在這個語言完全不通的無聊國家中找到的唯一刺激,偷韭菜。還是她希望為她自己的其他女兒挑個好女婿,所以即使她已經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因為那是個月圓之夜,在沒有找到有人種蔥的情況下,只好再來我們家偷韭菜來代替一下……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當我開始這樣想了之後,就不再生氣了。或許像有些朋友說的一樣,我有理由生氣的,因為她已經侵犯到了我的領域。只是,我的生氣並沒有好處,是不是?我想她已經知道我幾乎每天得要出去上課,沒有課的時候也得上班,沒有班的時候,也幾乎都在樓上唸書,她要進出我們家的院子,其實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換句話說,我要在我們家的院子逮到她,或許就沒有那麼簡單。那我的生氣,有用嗎?生氣的對象在空中飄,抓不到,打不著,道理想法傳達不出去,這,生氣,除了讓我自己不舒服之外,好像沒有什麼太大的作用,不是嗎?
跟師大的老師說,我好想碰到她。不是因為要跟她質問為什麼偷了在我們家院子定居的韭菜,而是想要問問她在這邊過得好不好?知不知道其實這裡有許多大陸來的老人家可以聊天?更是想要提醒她,這裡是美國,如果她被其他人抓到,那可能就不是那樣的簡單。大老遠從家鄉飛了二十多個小時,為了韭菜,被抓去關起來或遣返?然後讓孩子們抬不起頭來?
韭菜,或許不只是韭菜,而是一個人的生命故事,如果有機會,我想要聽聽看。於是,我在,等。等著,那樣的機會,聽,那樣的故事。
圖說:不用我說了吧!這是被逞兇之後的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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