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自己有五個小孩的美黛,之所以從娼,是因為她12歳那一年阿媽去世,父親又在礦坑裡受到重傷,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休養。原本家境就不是太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當時美黛下面還有五個弟妹,光靠母親的工人薪資根本不夠,於是她先是到一間工廠當童工(14歳),可因為是童工,薪資非常微薄,直到她從娼,家裡的環境漸漸得到改善。美黛不時購買電視等昂貴的家電用品,讓家人享受更好的生活;同時,她也必須默默忍受鄰居的異樣眼光。
1997年以前,台北市的娼妓仍屬合法行業,歸屬於「台北市管理娼妓辦法」的法律規範之下。不過就在1997年,台北市政府宣布廢除該辦法,後雖經過民間爭取,得以緩衝兩年實行,但128名原本受到安全而健康的管理規範的公娼,已然確定了往後不再合法的身分。目前關注台灣與各國性產業狀況的「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即是由市政府廢娼之時成立的「公娼自救會」衍伸而來的民間組織,前一個月的25號到27號,她們剛剛才舉辦一場「性產業政策國際會議(第五屆)」,邀請瑞典、澳洲、荷蘭、德國、美國等國家的學者專家及性工作者來到現場一同交流,交換各自的資訊,同時和參與的民眾以及不同團體進行對話,希望提出更健全的性產業政策的建議。
或許不少人疑惑地是,從1997到2006的這八年,從「公娼自救會」到「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娼妓不顧社會大眾的異樣眼光,無數次上街頭抗爭,彷彿沒有這份工作就活不下去的,可難道不能轉業嗎?廢除公娼的政策不正是為了讓她們遠離娼妓這份行業嗎?
據1997年當時的一份統計顯示,這些公娼平均年齡36歲,50%單親媽媽,95%學歷為國中畢/肄業以下,而她們的背後,其實都背負著龐大的經濟重擔。第一段那件美黛的真實故事,以及現已出版的相關書籍、文件,網路上的文章,都顯示了一來她們之所以從娼,往往是在一個經濟匱乏的狀態下而做出選擇的;二來若說轉業,裡面也有幾個矛盾的地方:別項工作的薪資能夠負擔沉重的家計嗎?她們有其他的工作職能嗎?比如當我們回頭讀一下此段開頭的敘述,這樣的年紀和學歷、缺乏受雇經驗(更別說電腦技能了),有什麼業可以轉呢?或者以這樣的條件,轉了業的薪資也肯定是不足以負擔家計的。當然,其中仍舊有轉業順利的公娼,但大多也是在有家人親戚合夥的狀況下。
或者,我們再來讀讀白蘭的故事:出生於台東農家的白蘭,13歲時因為父親出了意外,遂透過管道借貸了一筆錢,而白蘭卻也從這時踏上了從娼之路。老闆不停地要求白蘭超時接客,而且禁止行動的自由,甚至不准她和其他客人交談(怕她懂事了就會趁機跑掉),原本兩年的契約也因家中的需要繼續延長,直到十年後白蘭才得以脫離,改入公娼館。從她23到36歲,待在合法公娼館的期間,她擁有情感穩定的男友,每天固定接完兩個客人之後便和,自己養的流浪貓膩在一起,對比之前十年那備受剝削的日子,在精神上有了更大的支持。在廢娼之後,白蘭不想繼續從娼,於是試著創業開起檳榔攤,但在缺乏成本概念、不會算帳的情形下,檳榔攤開了十個月就收起來了。這以後她也試著找工作,但卻沒有老闆願意長期雇用她,反而嫌她手腳慢、應對能力不足。平常和她一同玩耍,在白蘭狹窄人際關係中佔有重要的撫慰地位的流浪貓,也在這個時間忽然不見了。對於白蘭來說,廢娼、轉業不順、流浪貓的消失,這經濟和精神兩方面的支撐一下子都沒有了(接著是交往20年的男友的離去),她只好變本加厲地以酒麻醉自己。
2005年3月,白蘭因酗酒過度而陷入嚴重的昏迷狀態,大小腦有萎縮的跡象。時至今日,白蘭在日日春眾多工作人員、志工的陪伴下,終於恢復了緩慢行走、吃飯與些微的說話能力。表面上看來,白蘭的昏迷是酗酒過度的後果,可是若稍微了解白蘭過去的生活經歷,便能感受到真正的原因其實來自廢娼對於白蘭在經濟和精神上的壓迫感。
日日春這幾年的運作過程,時常以進入社區或學校與民眾對談為重點的對話方式,過程中也有一些普遍被問及的問題,例如將娼妓等同於性病的傳染者。這一點從統計報告看,完全是相反的。一來娼妓或娼館業主其實比誰都希望安全,而且公娼的好處是法律上可以管理,因此在性病的感染率上反而是微乎其微。又或者娼館的存在會影響社區的發展,但經過日日春的實地調查,大同和萬華區(以前合法時的娼館所在地)的居民卻持不同意見,認為娼館還可以帶動週邊經濟發展,不會像現在這麼沒落。
也就是在讀完美黛和白蘭的故事,我才知道為什麼公娼們願意拋頭露面上街抗爭,我才知道在政策與公娼這樣的族群之間,確實存在著難以跨越的界線。而她們除了在經濟上的負重之外,精神上的匱乏是更容易被我們忽略的。她們守在娼妓的小圈子,可能毫無其他領域的朋友,比如對白蘭來說,流浪貓幾乎就是工作之餘她唯一可以說話的對象了,當貓不見又正逢白蘭轉業不順之際,那種精神和經濟上同時給予的傷害,我們根本無法想像。
那些街頭抗議的公娼,不過只是要份工作不是嗎?
我只是個旁觀者,也不確定自己贊不贊同公娼、日日春,可是我越來越認識到「人」才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組成分子。是故,我越來越相信這個社會總有一些邊緣的族群正在等待我們認識她們,如果我們能夠抱持著一種相互尊重的態度多一點了解,甚至以協助、傾聽的方式取代反對、譴責的聲音,會不會讓整件事情變得更好呢?
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網站:
http://coswas.org/
※刊登於〈女宣〉367期(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