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跟朋友吃飯,這兩位朋友有點有趣,他們都是對靈性事務感興趣,但尚未確立信仰(無論宗教或非宗教的信仰)的人。
吃到最後其中有一朋友說,他覺得基督徒讀聖經是一種選擇性的認知和記憶,是個人心理機制運作的結果,這樣要怎麼牽拖到神呢?更何況連有神無神都還是個大哉問。
我當下無法回答,一方面我們急著離開,二方面根據我個人讀經的經驗,她說得沒錯。有段時間我好愛讀箴言,讀得懂的、語詞有力的,特別有感覺,至於有段評斷女性好壞的,讀來特別刺眼,有時跳過不讀。三方面我沒有想要說服對方,也沒有非要尋得共識。所以當那天有人丟出這樣的問題,我答不出來。
有趣的是,過去幾天中,這個問題並沒有離開,到今天有些想法。
想法的出現並非來自於宗教的理解,而是來自於個人聽音樂的經驗。
多數聽古典音樂的人應都不會反對,義大利鋼琴家波里尼是當今活著的鋼琴家中最受矚目的耆老級人物。這位仁兄受矚目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是從出道到現在,幾乎無時無刻不受到關注:演奏會、新曲目、詮釋風格、錄音,每一個動作都動見觀瞻。隨著年紀增長,他的風格也一路改變,差異相當大,連音色都不太一樣—讓我聯想起李希特,但年輕和年老李希特的音色和風格,差異不如波里尼來得大。
波里尼在好多年前,錄了半套巴哈平均律。除早期顧爾德的平均律率成三張一套之外,現在全本巴哈平均率錄完是兩何、四張CD的量,所謂「半套」,意思是波里尼只錄了Book1上集,到現在都還沒有錄下集。
巴哈平均律在古典音樂史上有個很俗濫也很俗豔的外號,叫做「古典音樂的舊約」(「新約」指的是貝多芬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對我而言,平均律不是舊約而已,平均律就是音樂聖經,貝多芬三十二首根本無法跟平均律相稱,境界差太多啦!平均律對我而言,是音樂的中軸,而且一定要顧爾德;沒有人比他的平均律更接近心目中對巴哈的想像。無論當我處於何種生命狀態,心情、身體、理智,任何時候,高低起伏,只要覺得要得到平靜、要理路、要創造空間,我一定都會聽顧爾德的平均律,回到中軸,進入巴哈創造的廟堂建築之中,得到身心靈的安頓和支撐。
這麼重要的作品,一般鋼琴家不會輕易錄,但畢竟是鋼琴家必經之路,只是選在甚麼時候彈;而基本上某某人要錄平均律大概都是不小的事情。波里尼選在2009年、67歲時錄平均律。選在此時此刻錄平均律的原因只有他知道,我敢拍胸脯保證的是,絕對不是技巧的問題。
五年前,我以一介非波迷身分買了這個錄音,第一張還沒聽完,我就不想聽了,這就是波里尼的平均律?完全不符期待。第一,一切都太糊:踏瓣太多、觸鍵太黏、音符和音符之間空間不夠大,太糊;第二,鬆散:缺乏屬於巴哈的純粹建築感。旋律性夠,但是剛性不足、缺乏力道。可是畢竟還是買了嘛,本著聽音樂的堅持,我把兩張CD當背景音樂聽完,然後束之高閣,甚至三不五時動念送人,只可惜周圍的人都有,送也送不出去。
這兩張CD被冷凍三四年,過程中如果有任何需要回到「中軸」時,聽顧爾德的平均律就好。直到前年或去年,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勁,正在不知聽甚麼、尋覓CD時、眼角餘光撇見波里尼的平均律。我心想,真是冷凍好幾年沒聽了,這樣好像有點對不起它,拿來聽聽吧。
老實說,剛開始聽仍有當初的感受:又糊又鬆散。可是稍微靜下來聽,我很快覺得這個平均律的意境真是高。它的型態沒有長得很如我意,這點完全不會改變,可是再度聽這個錄音,我的感受是,波里尼並不是在彈琴,他也不是在彈出巴哈的樂譜,他在表現自己,很自然地用自己最擅長的表達方式,在此時此刻誠實表達自己想要傳達的感受;這份感受寧靜、平和、樸素,並且帶有某種了然於胸的清明。
第一次聽波里尼平均律,我聽到音樂型態;第二次再聽波里尼平均律,我聽到藝術的質感。第三次、第四次….我會聽到甚麼?到時候才知道。有可能是很差的心情,也有可能是昇華的人性,也可能是噪音,無法得知;唯一確定的是,波里尼的錄音會變嗎?不會;巴哈平均律會變嗎?不會;變的只有我。
音樂是這樣,每一次的聆聽都是一個選擇性的記憶和認知,我也不介意說成「偏見」,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算人是萬物的尺度,終究有限。但是我同樣敢肯定是,只要我願意確立這是生命裡重要的事,願意時不時的回來,不會因為感受體會不同而選擇轉身離開或放棄,每一次的「偏見」帶來的都是新的體悟、感受、覺知和增長。
有趣的是,這些體悟、感受、覺知和增長,少部分是對於音樂,更大一部分是看見自己當下的狀態:很好的狀態嗎?還是過度了?開心的狀態嗎?還是活得很勉強?覺得活得有點丟臉嗎?還是可以很坦然?興趣的好處就是這樣,用一個相對外圍、間接的方式切入自己,既可以讓自己面對自己時不至於過分羞赧而頓生逃避之心,又可以從手段中享受到短暫超脫現實的樂趣。不過也要個人定得住才行。
聽音樂都是如此,更何況是信仰?
回到最初朋友的疑惑,同樣的理解,沒錯,一點沒錯,閱讀聖經和任何宗教經典都是一次選擇性的認知和記憶,是人腦的慣性使然,這是限制,無可遁逃。然而這一點也不重要,笑笑帶過,真正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會選擇性的記憶和認知,也知道這些限制會隨著時間改變,反而願意時不時的回到同樣的地方,不停地給自己重新體悟覺知的機會,就算無法看到全貌,也會朝著全貌趨近;可不是在某次感覺事與願違之後,選擇逃避和放棄。
從那以後,每隔一陣子會重新看看架上許久未動的CD,先回想一下當初的感受是怎樣,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現在或許想用新的狀態再嘗試看看。
尤其當自己想買CD又不知道要買甚麼,或者花太多錢又想聽新CD,這種方法真是超省錢超好用的。所以總歸一句話,聽古典音樂還是最經濟實惠的興趣:從形而上到形而下,從最務實的省錢到最抽象的「認識你自己」、「內觀覺知」,完全垂直整合一條龍;total solution,莫此為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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