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是在幾歲開始看金庸倪匡?
我是從小學高年級,倪匡先,金庸後;第一本倪匡小說是透明光,第一本金庸小說是大漠英雄傳。大漠英雄傳第一冊還是跟小學同學借的,她則是偷拿舅舅的,所以只能借回家一晚,隔天就要還,我拼命讀那四百多頁,拼到晚上終於讀完,鬆一口氣。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經歷過,一本接著一本的倪匡、金庸,在八0年代,這彷彿是聽西洋歌之外的另種成年儀式,就算沒有刻意,也總是會經過。
當時套書很風行,我媽也受風潮影響愛買套書,金庸、倪匡,接著克麗絲蒂偵探小說、然後梅森探案....在過程中不久,我發覺好巧喔,這些書竟然都來自同個出版社V。後來自己愛讀台灣作家的小說,零星買了劉大任的《蜉蝣群落》、黃春明《兒子的大玩偶》、陳映真《夜行貨車》,竟然還是來自V;國中時期家中的書櫃,可說是被V霸佔著三分之一。這家出版社的書跟其他出版社有點不同:字排得比較密,字體比較小,封面設計很特別;讀久了,或多或少嗅出V出版社的書,文學「濃度」比較高。
套書風潮中,某天我發現V竟然出了套巨無霸套書--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從最早到最近的得獎作品都有,冷門熱門全包,每一本都精裝書,每一本都厚得跟什麼一樣,價格非常高,這套因為價格太貴,我媽就沒買了。不多久,這套諾貝爾文學獎全集竟然打三折出售,買得起,家裡卻沒空間;又隔段時間,V出版社漸漸沒有新書,金庸、倪匡的版權都搬到其他出版社,V出版社漸漸淡出書市。這種事情很常見,加上書架上的書逐漸增加,久而久之,也就沒那麼掛記。
V出版社對我而言,是第一個成熟讀物的出版社,它讓我見識到故事之上、文字的妙處和美好,是我踏進文學世界的一扇門,意義特殊。所以縱然從那到現在,接觸過的出版社數不清,V出版社總是在心裡念念不忘。
這家出版社在當年成為當紅炸子雞,幕後關鍵人物是創辦人S。S是出版界有名的才子,筆好,又瘋狂地熱愛文學,對於選書很有一套,書不但賣得好,他選的作家日後也都成為擲地有聲的創作者。然而台灣書市隨著經濟起飛而逐漸轉向,重實用的氛圍取代早期的人文關懷,S仍堅持獨沽一味,不願擴大書系規模,甚至反其道而行,砸大錢推諾貝爾文學獎全集,螳臂終難擋車,苦撐到最後,出版社從雲端落下,S也在二00四年因肝癌過世,年五十四。
故事並未完結。
我要說的人,是S的太太Leaf,也就是V出版社的老闆娘。
Leaf在S過世後,接下出版社,整體出版方向仍帶有S的堅持,以文學為主,但是選書和作者則是Leaf自己的想法了。八年下來,公司雖稱不上風雲再起,不過也擺脫八年前一人公司的狀況,五名員工,年年也有盈餘。
大約兩年前,因為工作的緣故與她認識,卻因為因緣無法聚足,我們每約必見不了面,最扯的是去年留職停薪期間,心想這回鐵定可以約成了吧?結果見面前一周我爬山扭傷腳踝,根本動彈不得,只得取消。時間一過,直到上周四,我們終於見到了面。
原本以為會見到面容堅毅、帶有風霜的短髮中年婦女,沒想到這位承夫遺志的遺孀,竟是位長髮大波浪、大眼睛、高挑的清秀女子,穿著咖啡色的秀氣短裙和同色系的長墜耳環現身,四十多歲的她仍然保有好身材與嬌嫩的聲音,不難想見二十歲的她是如何芳華正盛。
芳華正盛的她當時正在念五專,因為愛讀V出版社的文學書,主動申請到V當工讀生,因而結識出版社的創辦人S。S比Leaf大十五歲,自古才子愛佳人,年齡從不是差距,Leaf進去不久,S開始約Leaf吃飯、約會,然後載她回學校宿舍。S是個完美主義的暴躁老闆,在工作上對員工非常嚴苛,即使對女友也一樣:「他對我好兇喔....經常說我笨....」Leaf說。
約會一陣子,疑竇漸生。同系學姐問她:「你不是說跟你約會的是大老闆嗎?那為什麼每次他回家都要坐計程車?不是自己開車?」她回答:「他的賓士進廠維修」,實際上她早知道公司營運出狀況,S的S320進了當鋪。有天,辦公室的資深同事把她叫到茶水間,偷偷跟她講:「我看老闆很喜歡你,可是我記得他結婚了耶....你要問清楚喔...」Leaf又急又氣,當天晚上問了S,才知道S已離婚,但有兩個小孩。
「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嫁了」。Leaf嫁給S時才二十歲,專科還沒畢業,「他說我那麼笨,讀書也讀不出甚麼來,不如早點嫁給他」。
婚後初期,因為出版社狀況不錯,S帶著Leaf到處吃吃喝喝,物質生活條件還不差;後來生了小孩,Leaf過得辛苦,白天上班,下班要照顧小孩,凌晨三、四點要起床給S準備宵夜,接著很難再入睡,因為六點多得叫小孩起床上學了;「你看我的黑眼圈,就是長期睡不飽來的」。除此之外,Leaf沒想到的是,外人眼中的才子,非但不是個簡約文人,反而極盡奢華,家中人口簡單,卻要住豪宅,豪宅不夠,在另個豪宅再租個書房;出版社成立隔年,他的精準眼光為幾個共同創辦人添了台福特嘉年華,再隔一年,他則改搭S320配司機。衣服,全身上下都要名牌,卻極少為家人添購甚麼,並且隨著公司狀況走下坡,他越是要穿得高級、奢華。
有天女兒(前妻的)跑來問Leaf:「阿姨,為什麼爸爸連內褲都要穿名牌?可是我們甚麼都沒有?」原來女兒不小心瞄到沒疊的乾衣服,看到S的內褲,Leaf無法回答,只好隨便安慰她。
「我老公只穿某個牌子的內褲,一條要三千塊」,Leaf慢慢地說,「以前他沒那麼誇張,但是我們窮了他才這麼誇張。我後來了解,那是補償心態作祟,他沒辦法面對自己的失敗,只能靠穿戴名牌武裝自己」。某次夫妻兩人到香港渡假,S打開衣櫥,看不順眼太太的衣服太舊,大手一揮,把全部的衣服都掃到地上;「他沒想到我們已經沒錢,我哪可能花大錢買衣服呢?」
S五十四歲那年,出版社已日薄西山,公司只剩這對夫妻,沒有任何員工,S苦撐地很辛苦,就在同年,他被發現罹患肝癌。罹癌後,S徹底消極地面對癌症,沒有任何化療、放療、開刀手術,連藥也不吃,老婆怎麼勸都不聽,他說:「嘴巴是來吃好吃的,不是拿來吃藥的」;三個月後,S病情惡化,陷入昏迷。彌留之際,S跟Leaf說,他這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唯有對不起她;又抓著老婆的手說,「你很年輕還嫁得掉,我不擔心,但是出版社一定要維持下去」。說完便昏迷過去,醒來後又再交代一次出版社的事。
早在老公過世前,S便在準備接手出版社的事,所以S一走,Leaf立刻搬家、搬辦公室,從原本的豪宅搬到小型公寓,夠住、夠用就好,否則根本撐不下去。「八年了,你看,沒有他,公司也還是可以回復到有員工,業務也可以上軌道」,Leaf有點得意地對我笑,「ㄟ,一個家暴婦女耶,可以這樣」。我真有點笑不出來。
「以前我不了解他,而他也從來不會告訴我他為什麼會這樣,但他過世後這八年,我覺得我才真正了解他,他心裡面的沮喪、失落、寂寞。他二十四歲創業成功,到五十四歲過世,這三十年他人生只有出版社,他誰都不管,不管自己的爸媽、不管自己的家庭,眼睛睜開就是公司,全部投入出版社,到最後失敗,他怎麼可能承受呢?他絕對沒辦法面對的」。
她用湯匙撥弄著碗內的青醬燉飯,繼續說。
「我其實很感謝我老公」,她又語出驚人了,「你想想我有非常完整的二十年婚姻,整整二十年,我們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完全不用擔心他會出軌,只是日子過得很不平靜;再來我老公是太好的一個負面教材了,反正他所有做過的事情我都告訴自己不能做,真是非常好的學習」。
「我現在每天都很開心,至少日子不像從前一樣動盪不安了,一天到晚擔心錢在哪裡」,她又笑了,「人生的確是要有痛苦才會有快樂」。
飯後,我想起從前V出版社出過倪匡寫的四本《我看金庸小說》,其中倪匡評論《倚天屠龍記》裡的小昭,如果你說月亮是方的,小昭會回答「好像看起來是有點角」,她是全天下男人夢寐以求的女人;Leaf就像是個活生生的小昭吧。
那天之後我思索許久,她的故事讓我真正體會到,夫妻之間的相處,完全沒辦法說對錯,但倒也不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比較不準確但唯一我想到能借用的說法,可能比較會是個價值觀或者信念連結的狀況吧。說實話,我非常佩服Leaf,我不是佩服她能忍,我佩服她走過二十八年風雨的姿態,默默承受著環境壓力,順服而平穩也平靜地走過來,沒有甚麼怨懟,竟還帶有少女的天真純良。
最貼切的詮釋莫過於:柔弱生之徒,老氏戒剛強
但我更想說:這便是人生風景。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