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維市場在哪裡?
信維市場在信義路和四維路的交叉口,往北走約十分鐘就到東區商圈,往東約五分鐘車程就到華納威秀商圈,往西有大安捷運站、師大附中學區、台北市立圖書館、假日花市,往南到敦化南路遠企辦公大樓區。這樣的地段隨便估個價、做個都市更新,每坪都該有100萬以上的身價,但是信維市場因為產權太過零散、難以整合,到現在都只是一個破落街區,街區上斜倚著一棟髒、舊、擠、窄的樓,樓底下的攤販也一樣髒、舊、擠、窄,在這裡,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怕吸進來的是一口混雜著食物氣味、地板油汙和廢墟般頹圮的怪異空氣,然後也變得老而舊。
面對大馬路旁的店面都已如此,那市場裡面的攤位呢?
除了髒、舊、擠、窄之外,再加個暗。狹窄的通道上,掛著幾盞燈管泛黑的日光燈,地上有著淺淺細細的排水溝,汨汨地留著店家的汙水。記得我第一回來到這,心裡想著,誰會來這裡買東西?或者,誰敢在這裡買東西?
所以說信維市場是奢華台北的盡頭,就像一家小孩都是醫生律師,偏偏老么就是吸毒呼麻的中輟生。眼見信義路紅綠燈的那端,原本油膩昏暗的鼎旺麻辣鍋都已經重新整修成了時尚新店面,信維市場的人們還是過著早年中華商場裡、螞蟻一樣的生活。
不過,螞蟻生活的另一面,是種孜孜矻矻的踏實。
因為如此,有段時間我幾乎一星期去三趟信維市場,吃荊記水餃。
荊記水餃是現在極少數仍然全部手工製作的水餃,從麵粉到水餃,一條龍手工製作。老闆和老闆娘,是一對有點中年、又沒那麼中年的夫妻,面對水餃時,他們十分嚴肅;此處作業流程是這樣的:由內場的老闆製作內餡和麵皮,交由外場的老闆娘負責包水餃、賣水餃。遇到等不及要現場吃的客人,就由老闆娘引進內場,由老闆負責煮水餃或餛飩。
多數人來此都是外帶,在那髒、舊、擠、窄的外圍,一個比單人床還小的水餃攤;我讀過有篇食記上寫,看到荊記水餃的攤位就不想買,因為又髒又舊又小。
如果剛好遇到內場的老闆,看你要買回去煮,他一定會耳提面命煮水餃的方法,否則就把他辛苦成果弄得很難吃。他會告訴你,水餃通常都要煮滾兩次才會熟,當水餃滾那第一次,如果要讓他再滾一次,多數人都會加水,包括很多水餃店都是這麼煮,但這是錯的!因為加水再滾縱然可煮熟水餃,但是卻會讓水餃皮變得軟爛,所以正解是是控制火候,把火轉小,讓水餃再滾一次才是正解。(我在家試過好幾次,超困難的!)
雖然水餃是銷售主力,但老闆最得意的卻是餛飩。照他的說法,餛飩比水餃難做,困難之處在於,餛飩的內餡要好吃,必須不能讓肉揪成一團、吃起來像個肉丸,口感很死,可是又必須讓餛飩的肉能夠團結在一起,那就得用蛋清去攪拌內餡,讓絞肉很自然地聚在一起,同時具備鬆而有彈性的口感。
鮮少人知道荊記水餃可以坐下來吃,所以也只擺了兩張桌子,位置就在市場裡面第二排,得頂著白裡帶黑的光線,在小排水溝旁邊的桌子上吃。我因為完全煮不出老闆的水準,也懶得洗碗,偏愛坐在那裡吃。老闆煮的餛飩不加味精,再加上好大一把青菜,這樣一碗,總是讓我很滿足。一開始坐在這種環境是忍受,時間一久,我只專注在水餃上,每次吃飽走出信維市場,竟還有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每次等老闆燒好開水再端上桌,至少十五分鐘跑不掉,實在很慢,也就開始我們的閒聊。
「我跟你說,我們以前哪是賣水餃的,我們是混天母,走洋人路線的」。看我一周報到三天,老闆談起了他們的過去。原來在賣水餃之前,他們在天母酒吧上班,老闆是外場經理,老闆娘是駐店樂團的主唱,兩人日久生情,談了幾年戀愛就結婚了。
一開始,夜店夫妻檔的婚姻生活很美好、很浪漫,而且當年夜店沒那麼多,天母消費客層收入好,他們的收入也不賴。兩人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工作,老闆累了,便駐足在吧檯旁邊傾聽老闆娘唱著A Whiter Shade of Pale;凌晨收工打烊,兩個人坐下來喝點小酒,聊聊今天心情,然後回家休息,準備第二天。沒隔多久,他們就有了個兒子,但遺憾的是,他們的小孩是個遲緩兒,需要父母全心全意的照顧,需要父母很多的時間,這讓他們幾乎沒有選擇,二話不說,兩人一起辭去夜店工作,為兒子調整生活方式。
然而習慣夜生活的夫妻,一下子要轉換成白天正常班,一時半刻要找工作也非易事,於是老闆娘的爸爸就出了個主意,他要這對夫妻選擇學做滷味?還是學包水餃?他要這對夫妻學會一樣手藝,一方面可以自己賣吃的,另方面方便照顧小孩。答案大家都知道了,他們選了包水餃。
包水餃比我們想像中更困難,理由是太太的爸爸要求很高,從水餃皮、水餃的餡料、到包水餃全都要自己做,所以他們得學如何從麵粉變成水餃。其中最困難的就是揉麵製作水餃皮,加了水的麵粉,要揉成麵糰,必須在一個密不通風的小房間裡揉上一兩個小時,然後放置一段時間後,才能拿出來製作水餃皮。按照老闆的說法,一進去小房間裡還不用有任何動作,已經渾身大汗,接著要動手把重達上百公斤的麵糰揉到有Q感,得耗上整個早上,而且需要很大的手勁和力氣,老闆娘做不動這麼粗重的工作,所以由老闆負責,也是他負責內場的原因。
「早知道就選擇做滷味!做水餃很容易有職業病。你看我老丈人現在連手臂都抬不起來。」老闆伸個懶腰,再抬抬已經很疲憊的手臂,語氣中有一點點無奈,可以倒也很平靜。「不過賣熟食要做整天,晚上不得閒,就不能陪小孩,所以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囉」。
那天之後沒多久,我便因工作型態轉變,很少去信維市場吃荊記水餃了,最多也就搭公車經過信義路時,在五分鐘之內快速行經那棟髒、舊、擠、窄的破落大廈,然後轉進時髦的奢華台北。
不過每每也在那五分鐘內,仍然令我想起,是有一種生活方式,以平庸而重複的節奏行進著,在點滴中也構築起在自己路上的幸福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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