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次，我問你，為什麼和我好？你說，因為這個世界對妳來說是玫瑰色的…… 』鍾曉陽《哀歌》
◎皓陽讀過這段文字時，仍忍不住一陣鑽心的痛楚，深呼吸一口氣，試著讓心裡留存的暖意輕拂疼痛的感覺。抬頭輕啜一口咖啡，濃濃的拿鐵香，也在呼吸的瞬間流入心扉，咖啡的苦澀在牛奶的甘甜中，緩和了許多，若說皓陽嗜喝咖啡，倒不如說他嗜愛咖啡教人留戀的濃郁香氣，是一種一旦迷戀上，就再難抽離的獨特感受。
StarBucks店裡，輕快慵懶的爵士樂流洩而出，環顧店裡的人們，似乎都隨著爵士樂放鬆了緊繃的心情，兩人談心，三、四人談笑，一人專注，唯有他將心事放入雲端深處，在難得休假的午後，在熟悉的咖啡店與咖啡香裡，重溫往日情懷。想起她，胸口仍隱隱作痛，時間彷彿凝結在她離去的那一刻，小心翼翼，依舊難免碰觸，然而，當他看見窗外恣意揮灑的陽光，毫不吝嗇的灑過仁愛路的樹端，將街心照成一幅明亮的景緻，灰暗的心也忍不住亮了起來。皓陽就這麼望著街道，因為他知道，難得好天氣，相遇不易啊！就像愛情，知心難遇，若命中註定短暫相守，再怎麼不願，到時也得忍痛放手。
果不其然，亮晃晃的光景只維持了一段時間，皓陽眼睜睜看著天氣由晴轉陰，燦亮轉眼被灰暗取代，應驗了心裡直覺的不安。突如其來的大雨，放肆狂落，看著滿街倉皇的人們，再看看身邊隨身攜帶的紅傘，他沒有未卜先知的慶幸，只是習慣了帶傘出門，習慣之後，一切就能全在掌控之中嗎？那倒也不盡然……
雨，越下越大，大到只要一步出騎樓，就會淋溼全身的失控狀態，原本預備衝過去的人們，也不得不打退堂鼓。此時，唯有一位穿著入時的女孩，護住手上的文件，打算一綠燈就不顧一切衝到對面，從皓陽坐位的角度，剛好瞧見女孩的側影，沒想到……女孩竟是大學時的同窗好友紀敏。皓陽隨手將傘拿起，快步走向店外，叫住正準備衝過馬路的紀敏。
『紀敏！』皓陽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紀敏轉身，錯楞了一會兒，旋即用力的打了他一下：
『皓陽，你怎麼在這裡？之前找你找得好苦啊！你到底躲哪兒去了？』紀敏的聲音有著久別重逢的喜悅。
『說來話長，我來喝咖啡，享受一個人的午後時光。』
『這麼好！我還得趕著去做一個採訪呢！誰知雨突然下這麼大，真是的……』紀敏羨慕的說道。
皓陽將紅傘遞給紀敏：『妳先拿去用吧！淋了一身溼做採訪，很失禮喔！』紀敏接過紅傘，遞給皓陽一個奇異的眼光：『紅傘？』皓陽倒是不以為意。
『我好想你喔！遇到你真是太好了！等會怎麼將傘還給你？』
『我就再進去喝杯咖啡，妳慢慢來，再回來還我就行了！』
『好啊！等一下你的咖啡算我的，這些年怎麼樣都找不到你，我有一大籮筐的話想跟你說呢！你不可以又不聲不響的走人喔！』
『那……我等妳囉！』
『OK！不見不散！一定要等我喲！』說罷綠燈亮起，紀敏急著過馬路，仍不放心的回頭再看皓陽一眼，給他一個燦爛笑容，快步朝對面跑遠了。
◎皓陽看著紀敏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發起呆來，五年了！除了書平之外，他不與任何同學聯繫，不是想刻意封閉自己，只是不知如何回應大家的關心，保持一段距離，似乎是讓彼此寬心的最好方式。
書平是皓陽最好的朋友，從小到大都唸同一所學校，兩人不是兄弟，卻有著兄弟之間的絕佳默契，他和念雲的青梅竹馬之愛，書平最懂，書平和紀敏那段苦戀，他也最能明白。大學時，書平因為家裡的關係，決定忍痛「棄文從商」，他比較幸福，有家裡的支持，才能義無反顧的投入他喜歡卻極為冷門的中文系。紀敏的狀況和他比較像，也能依隨自己的心意選擇科系，被捧在手心長大的女孩，有著活潑開朗的個性，總是充滿朝氣的神情，就像太陽一般耀人。皓陽挺欣賞這型的女孩，他與紀敏一見如故，那感覺不是愛情，而是特別知己的感覺，就像與他最好的書平，不同的是：書平內斂寡言，紀敏活躍奔放！
再度走進咖啡店，回到剛才的坐位，思緒卻不自覺得飄向五年前，腦海閃過的是當時無憂無慮的容顏，擱在桌上的《哀歌》，再度輕啟他的萬千情衷，彷彿幽幽訴說起過往的笑與淚……
◎臨近傍晚，雨終於停了！窗外像被洗淨了一樣，呈現出難得一見的透明感，這不像他熟悉的台北，記憶中的台北非悶即熱，少有此等雲淡風輕的悠然景緻，看樹被風輕拂而過的搖曳身姿，皓陽不禁出了神，難得的天氣，難得的心情，對別人也許不算什麼，對他而言，卻是感受極為特別的一天，心裡正千迴百轉著，紀敏的身影赫然出現眼前，和以往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皓陽，我回來了！幸虧有你的傘救命，讓我沒有淋成落湯雞的去採訪，否則就糗大了啦！你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不會在想我吧？』紀敏笑著說，仍不改愛嘻鬧的本性。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妳，看來咱們的「孽緣」還沒結束喔！』皓陽也被她逗笑了！
紀敏噘起嘴：『什麼「孽緣」啊！你真沒良心，我找了你五年耶！還以為你偷偷溜出國了，沒想到離我這麼近，這下我終於明白何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現在看你往哪兒逃。』許久不見，兩人還是很快的找回輕鬆的相處模式，儘管歲月無情的流逝，卻絲毫不影響兩人過往的情誼。
『你給我從實招來，這些年到底躲到哪兒去了？』
皓陽微笑的臉龐，浮現幾分無奈的神情。
『唉！好吧！既然遇見妳了，想不說也不行了！我……哪兒也沒去，只是搬到另一個地方住而已。』
紀敏有些驚訝卻不意外，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我知道念雲走了，你很難受，卻沒想到你也跟著消失了。』提起念雲，皓陽眼裡閃過一絲淒楚的神情。
『我知道妳會找我，不想讓妳擔心，打算等撐過一段時間，再跟妳聯絡。』
『誰知一撐就是五年，是吧？』
皓陽淡然一笑。『五年好像很久，我卻覺得一切都像昨天一般清晰。』
紀敏不禁憶起四人同在的時空，如此遙遠，竟又如此熟悉……
◎念雲是皓陽青梅竹馬的女友，是一個像月亮般溫暖的女孩。
從小，孤僻成性的皓陽，不像同齡的孩子一樣活潑好動，整天只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發呆，看書。直到那個有銀鈴般笑聲的念雲，走進他的生命裡，一切就此改觀。皓陽曾告訴紀敏：『念雲第一次在我家院子吹泡泡球，那天下午也有很好的陽光，看見她朝我微笑的同時，天邊出現了彩虹，美麗的七彩映照她臉龐的光采，我笑了！念雲說：『小陽，吹一個泡泡許一個心願，記得在泡泡破之前許願，多吹幾個，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喔！』
我一直深信不疑，她離去之前，我什麼都不做，就吹泡泡，如果可以許千百萬個願，我只想許一個「和念雲在一起」。可是，太難了吧！』
念雲有先天性的心臟病，紀敏第一次看見她的感覺，像看到仙女一樣，長髮輕柔的披在肩後，纖瘦的身體，像風一吹就會倒下一樣，印象最深的是念雲迷人的笑容，不同於書裡纖細卻冰冷的林黛玉，難怪，皓陽總說那是世上最溫暖的笑容，一種教人難以忘記的動人力量，來自這個有堅定信念的年輕女孩。
『敏兒，妳沒什麼變嘛！』皓陽聲音響起，紀敏的心，頓時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快速遊走一回。
『是嗎？老了吧！心也老了！不再是過去飛揚自信的紀敏了！以前老覺得自己像《倚天屠龍記》的趙敏，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與信心，現在不是了啦！』
『哪會！我就覺得妳沒什麼變，交了男朋友了嗎？』
敏兒搖搖頭。『哪有人受得了我的火爆脾氣啊！告訴你喔！我相親了幾次，是被逼的啦！看我爸媽可憐，這麼希望把我這寶貝女兒嫁掉，我只好硬著頭皮，稍微表現一下孝心，相親的對象都很優秀，不是律師就是醫生，或是唸很多書的博士，可是卻沒有一個跟我合得來。』
皓陽懷疑的說道：『是嗎？就我看來，妳是男生喜歡的型沒錯！外型亮麗，談吐大方，個性開朗，又善與人交際，沒道理相親不成功嘛？』
『哎呀！你不懂啦！』紀敏搖著頭說著。
『敏兒，妳還沒有忘記書平，對不對？』皓陽的一句話，再度勾起敏兒的傷心往事，她極力克制自己，不提任何與書平有關的話題，還是被皓陽一舉視破。
『我……我哪有？那個人早就和我沒有任何瓜葛了。』紀敏口是心非的說著。
『是嗎？本來想順便跟妳說一下書平的近況，既然他已經跟妳沒有任何關係，多說無益，那咱們就不談他了。』皓陽這麼一說，敏兒的心事再也無從閃躲。
『那……他這幾年還好嗎？』
『那個人不是和你不相關了嗎？妳問他做什麼呀？』皓陽故意賣起關子來。這麼多年了，皓陽對敏兒的性格仍舊瞭若指掌。
『哼！不說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好啦！不逗妳了！書平當兵回來之後，就回高雄了。』
『他回去了啊！不是要在台北好好發展的嗎？』
『因為沈媽媽病了，他只好搬回家就近照顧。』
『沈媽媽病了？現在他們還好嗎？』紀敏有些難以置信。
『還是住在醫院，書平下班之後，就直奔醫院，和書瑜輪班，沈媽媽情況應該還算穩定吧！我上星期回台南，也去探望了一下。』紀敏聽著書平的近況，驀然想起當年和書平分手的情景，心上還是忍不住一痛。
『皓陽，我下去點一個抹茶蛋糕請你吃，等我一會兒喔！』說完，迫不及待轉身下樓，企圖掩飾自己早已洶湧不停的心……
◎皓陽看在眼裡，怎會不明白呢？
大一那年，他和敏兒一同參加「文藝社」，他知道書平對商一點也不感興趣，於是，極力將書平拉進社團，希望能為書平沉重的心找到另一個出口。活潑浪漫的敏兒，一進社團，立即成為全社注目的焦點，倒是書平依舊沉默如故，只有在每次的讀書會，才看得見書平侃侃而談的風采。皓陽想起那次書平和敏兒在讀書會上的針鋒相對，忍不住微笑了起來。記得當時討論的是鍾曉陽的《哀歌》，這是念雲最喜歡的一本書，因此，皓陽早在高中時期就讀過這本書。
《哀歌》是一個美麗卻傷感的故事：年輕的女孩獨自到香港求學，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個立志當水手的男子，他倆在一點一滴的相處下，累積出深厚的情感，儘管兩人之間的差距頗為懸殊，男子卻在女孩眼中看見美好的玫瑰色世界，從此，深深眷戀，女孩不明白玫瑰色世界是否重要？她只知道男孩的世界就是她的一切。故事的最後，男子遠颺而去，女孩心碎離去，他們倆到分手的那一刻，仍深愛對方，只是愛情之外，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只能將曾有的美麗，唱成一首淒絕美絕的哀歌……
而那晚的討論，皓陽只想當個稱職的聽眾，因為，他的心情早已託付念雲。
紀敏認為男子為成全自己的夢想，自私的放下女孩離去，她不太認同這樣「為對方好」而分手的愛情觀：
紀敏：『我覺得故事裡的男子太自私了，愛情的承諾是心的允諾，怎麼能因為現實的因素，輕言離棄對方？如果明知差距太大，當初又必招惹女孩，現在造成她一輩子的痛苦？』
書平：『妳說得對，但也不對，他是負心，但不是自私，妳懂得女孩的心，我想，我能懂得男孩的情。他的負心，不是情感的背叛，是在面對生活的磨難之下，最艱難的決定，與最痛苦的割捨。』
紀敏：『我明白他想要她過好日子的用心，不想她跟著吃苦，但他有沒有想過，這樣殘酷的割捨，受創最深的是誰？』
書平嘆了口氣：『唉！只要有愛，受傷是難免的啊！最重要的是，他所愛的人能得到完整的幸福，愛情只是幸福的一部分，他更希望能給她安穩無憂的生活，這才是幸福的全部。』紀敏似乎很不以為然，這才發現，男生和女生真是有極嚴重的代溝。
紀敏：『他也未免太看輕愛情了吧！女人為了所愛的人，可以有無限可能，可以越來越堅強，可以承受許多男人想像不到的困難，愛讓女人勇敢，男人不知道嗎？』
書平：『我知道！可是，對男人而言，絕不要心愛的女人吃苦，若不能給她安穩的生活，不如甘脆放手，給她更寬廣的天空，讓她找一個更好的男人，好好過日子。至於分手的痛，就放在心裡獨自承受吧！再怎麼痛苦也會過去的，不是只有女孩痛苦，我相信男孩的痛苦會更久更深，但那玫瑰色的世界永遠留在心底……』
我懂得書平的男人心思，也理解敏兒的女人情懷，從書平的話裡，看見另一種眼光，另一種看待愛情的方式，隱約感覺到那看不見的深情，在情感的軌跡裡執意前行；從敏兒的話裡，感覺出女人為了愛情的義無反顧，我深信，女人會為愛勇敢，為愛承擔，只要有愛，任何困難都撐得過去。同時，我在這兩個好友的眼光裡，覺察出「不打不相識」的火花，相信他們對彼此都是不盡認同卻極為佩服的感覺！而後，他們倆就這麼走在一起了！那段日子裡，我和念雲，書平和敏兒時常玩在一起，現在想來，真是一段彌足珍貴的美好時光……
（待續）
PS：照片來自
http://vcubeworks.com/5_construction/con-05/con-05.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