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幾聲如雷般的巨響劃破夜的寂靜，電視上一閃而過的爆炸畫面，一時之間，讓人誤以為置身於電影中，可是，明明在等著看明天的氣象啊！怎麼會出現如此震撼的景象？頃刻間，字幕出現：『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遭恐怖分子攻擊』，主播不停重複的聲音與反覆出現的爆炸鏡頭，證實了這個非常殘酷，且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突然想起在世貿大樓工作的小葉和少城，忙亂中，小葉的電話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越是著急，手指越不聽使喚的抖動著，心裡反覆默唸著：希望小葉睡過頭，希望他仍在家裡，希望………我只希望他能平安。混亂的思緒，倉皇的感覺完全佔滿我的意識，從來不曾如此心慌，但這次我真的很怕！很怕！撥了一次，兩次，三次………就是無法接通，不死心的重複撥著，眼淚不知何時狂飆而落，然而，一切還是徒勞無功。
『一定是太多人同時撥往紐約，線路太繁忙，才打不進去，小葉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一邊打電話，一邊喃喃自語，祈求上天保祐，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小葉沒事，只要能再聽一次他的聲音，要我放棄一切也甘願。
半夜三點多了，廣州的夜特別寒涼，秋風蕭瑟的聲音彷彿訴說著此刻不安的心情，不知道撥了幾次電話，只覺得冰冷的指間，冷汗直冒，我感到前所未有寒冷，擔心害怕的感覺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我。現在，我清楚的感覺自己孤身一人的荒涼，不能到我想去的地方，無法確定惦記的人是否無恙，一切就是這麼「無能為力」！此時此刻，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在這裡？想著想著，忍不住哭了起來………越哭越難過，竟哭到不能自己，好久沒哭，似乎也忘了如何釋放憂傷？我以為自己一向很堅強，可以過得很好，沒想到，那令人驚心的瞬間，就這麼輕易打碎支持著我的信念，原來，我過得並不好，過度壓抑的思念，讓我在陌生的城市「生存」，卻無法讓我像從前一樣坦然的「呼吸」。一種徹底的孤絕將我團團包圍，沒想到，我真的只剩一個人了！
突然好想好想小葉，恍然想起，距離上次見面，竟已過了一個秋天………
『芸生，妳一定要去廣州嗎？』小葉的聲音透露著幾許不捨。
『雖然，我實在不想去，但是，已經答應爸爸過去幫忙，我不忍心看他三地奔波，況且，我也想試試自己的能力啊！』我笑著說。
『唉！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妳？』
『有機會回來，我再去紐約找你，我一定會瘋狂的想家，還有想我家的拉比。』（拉比是我的愛狗，一隻英國古代牧羊犬）
『喔！妳就想那隻拉比，那………那妳會想我嗎？』
小葉略帶醋意的憨直模樣，真可愛！第一次聽他這麼直接的表白，第一次感覺無須言說的幽微情意，存在彼此心間，即使早已知悉，也要故意裝傻，像戀人似的甜蜜情愫在心裡逐漸蔓延擴散，我想，我會一直這麼喜歡他的！
『當然………當然………不會囉！』我還是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著急的神情。
『唉！我想也是！我有什麼值得妳想念的？真是自作多情！』最後一句講得很小聲，我卻聽得十分清晰。
『逗你的啦！我會非常非常想念你的！』
這也是第一次，發自內心告訴他自己真實的心情，幾句豁然開朗的話語，小葉笑了！笑容映著當時亮燦燦的朝陽，與我們剛萌芽的愛情。
『下次回來，我一定要聽到妳的琴聲，記得妳答應過我的話喔！咱們勾勾手，一言為定！』
還記得我們倆孩子氣的勾著手指，還記得彼此凝望時，眼裡真心的許諾，我一直以為總有一天會實現，就像我在心裡告訴自己，等我體驗過各地的繁華，等我厭倦了飄泊的滋味，就會乖乖的留在小葉身邊，與他共度美好的未來。我答應要為他奏一曲，原是如此簡單的約定，但現在允諾還有機會嗎？
天將泛白，紐約的電話還是沒打通，一夜無眠的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與倉皇的心，發出一封電子郵件給遠在加州的好友小薰，希望小薰已得知小葉和少城平安的消息！
從不知道等待的滋味如此難熬，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遲至第五天，終於終於收到小薰的回信，而標題竟是：『我不敢相信…………』
Dear 芸生：
很抱歉！這麼晚才回信，原本是等著告訴妳好消息，可是最後，我們還是等不到了！我真不敢相信就這麼短短的一瞬，少城和小葉就消失在這個世界，遠遠的離開我們了。他們還這麼年輕，少城才開始縱橫股市的美夢，小葉終於對妳吐露一絲真情，才看見美好的開始，為什麼就匆匆結束？上帝好不公平啊！我哭了好幾晚，每天想，每天哭，如果妳在我身邊，一定要抱著妳好好哭一場！
等妳回來的小薰
小薰簡短的信像一把利刃刺進我的心，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躲不了這巨大深沉的傷痛，心像被掏空了，沒有重量，一不小心就會飄走，沒有眼淚，因為淚全倒流入心，內心深處淚成一片汪洋，教我如何面對失去小葉的世界？難道正值多事之秋，就得憑添幾許愁思，就要教人心碎斷腸！我無法闔眼，只是呆呆的望著由黑轉白的天際，小葉要離開的那一刻，心裡想的是什麼？他會不會很遺憾未曾牽過我的手？來不及與我共織美麗的未來？其實，我很想告訴他，他碰觸的是我最緊密的心，那兒曾經一片荒蕪，曾經寒冷至極，因為小葉的來到，早已成為一座芬芳燦爛的花園，只可惜，在他離去的那一刻，春暖花開的心園，也隨之走進冰冷枯萎的嚴冬。
天色微亮，煮了一杯小葉最愛喝的拿鐵咖啡，氤氳嬝嬝的熱氣中，小葉溫暖的氣息陪著我，忍不住再次憶起屬於我們的舊日時光：
兩年前，我們四人曾共度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時也是秋天吧！我和小薰為準備巡迴演唱，遠從加州搬到紐約，少了加州陽光的朝氣，我們倆姐妹開始學著適應繁華中帶著疏離冷陌的紐約城，還好小薰的男友少城，就在不遠的世貿大樓工作，小葉是少城極要好的同事，我們也就理所當然的組成『紐約四人幫』囉！每天乖乖的早起練琴，中午再一起步行至世貿樓下，等著小葉和少城一起共進午餐，當時，小薰和少城正處在甜蜜熱戀期，感情如膠似漆，羨煞旁人！中央公園遂成為我們的野餐聚點，紐約的秋天微涼，略顯寒意，然而，只要我們在的地方，就能
看見加州豐沛的陽光，原來，只要熱情常在，紐約也是一座溫暖動人的城市。
我們在公園裡盡情笑鬧，高談自己的夢想，小葉知道我主修鋼琴，他說從小最想學鋼琴，可惜事與願違，最後唸了商，也從了商。我看見他談音樂時眼裡閃爍的光芒，於是，熱心的承諾著，希望有朝一日能幫他完成夢想。這個溫柔敦厚，熱情有味的大男孩，即使在商場上如魚得水，內心深處仍對音樂念念不忘，我一直很喜歡有夢想的人，不管能否從事與夢想相關的行業，都無法忘情於那片自由奔放的世界，始終將夢想放在心上的人，任現實再怎麼污濁，依然能保有最初的純淨，與最真實的自己。就像那時的我，成天為巡迴演奏而忙，音樂也許不是我最終的生活方式，卻肯定是我心上最美麗的風景，我很慶幸自己來到這裡，更高興能在這裡遇見契合的眼神，並有機會緊握那融化紐約冰冷的雙手。
還記得當時小薰曾篤定的說：『我覺得小葉眼裡的光芒一定是因為妳，其次才是鋼琴啦！』
我笑小薰總愛亂點鴛鴦譜，然而，隨著相處時日的增多，我和小葉之間的微妙感覺開始持續加溫，沒想到，加至最適當的溫度時，就到了我遠行的時刻。臨別之際，小葉戀戀不捨的神情，與我幽微的情愫不謀而合，他送我上飛機時，仍不忘叮囑我下次記得彈琴給他聽，臨行前的最後一眼，我在他深邃的眼眸裡看見了『確定』，恍然間，也看見了『離別』。
記得有一次，我和小葉談到最喜歡的音樂家蕭邦，我形容蕭邦是位『鋼琴詩人』，優雅的樂曲中，自有其真性情，蕭邦的圓舞曲像首『敘事詩』，豐沛的想像力，使曲子充滿生命力，時而悠揚，時而低迴，能夠完好的奏出一曲蕭邦，彷彿經歷了一場人世間最迷人的旅途，而後滿載而歸。小葉聽得出神，他央求著：
『不管以後有沒有機會當妳的學生，真的好希望能聽妳奏一曲蕭邦，想經歷一次「最迷人的旅途」或許，就能在妳的琴聲裡實現我的夢！』
那時，我一笑而過，告訴他：總會有機會的！而當時的我，的確是這麼想的。而今，即使我以最快的速度飛回紐約，卻再也走不到小葉的身旁，來不及為他奏一曲蕭邦，也來不及陪他走一段人生「最迷人的旅途」，更來不及對他說出我的愛。只是轉瞬間，卻好像什麼都來不及了！現在終於明白『世事多變，人生無常』的話中真意了！也許這就是現實的人生，如果一定要失去生命中的摯愛才能明白這樣的道理，我情願永遠活在美好的想像世界，一輩子不醒。
天色終於亮起，咖啡杯底剩下的拿鐵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黯淡的色澤，彷彿懂得我深沉的憂傷，我走到孤零零的鋼琴旁，想為小葉圓一場未完成的夢，想在圓舞曲悠揚的旋律中，傾訴來不及對他說的萬語千言，也在美好的音樂氛圍裡，遙想著我們相戀的美麗畫面。
『親愛的小葉，我想念你！琴音悠揚如夢，天堂的你，聽見了嗎？』
曾經共同經歷過最光燦的年華，就能在記憶裡留存一段永久的芬芳，在心底彈奏一曲『永恆圓舞曲』…………
PS：2001年美國的911事件，震撼世界，僅以此文獻給遠方的天使，以及努力平復的每一顆心！
本文刊載於：皇冠雜誌573期「永恆圓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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