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必須面對上一代送終養老、生與死的課題。
早就想過,想來也是應該快了。但當要面對的時候,心裡還是忍不住淒然。
十號那天,我弟掛了通電話給我,我看看時間,早上十一點,這時間有點怪,我跟我們家通電話,不是週末就是晚上,大白天打電話,我喝了口水,不太對勁,對週邊的人淺淺一笑,「等等,我接通長途電話。」
「該不是胃怎麼了吧!」我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
我媽端午節前腸胃不舒服,說沒胃口,吃不下飯。
我找到我弟,劈頭就問:「是怎樣?天氣熱嗎?心情不好嗎?豬流感嗎?」
「你在哪?什麼?溪頭?你去溪頭幹麻?出差?你媽病了,你不知道嗎?你表嫂打給我的,說她得胃癌了,你沒帶她去看醫生嗎?」我連珠砲問著。
「什、什…麼胃癌?表嫂給你打電話?她就吃不下飯啊,我要帶她去看醫生,她就不去啊,說沒病啊!好啦好啦,我明天回台北就帶她去看醫生,然後再跟你講。」
隔兩天,我弟給我掛通電話,「醫生說是腸胃炎,開了藥,就跟你說沒大事。」
「你確定?你乾媽的學生?主任醫師?是嗎?真沒事?」
「沒事,不過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講好七月中,回去幫她過生日。」
「可是你媽說我們兩個浪費錢,她不想請客。」
「阿?浪費錢?你幹麻跟她講要請客的事情,時間到了把她帶去不就得了。」
「廢話,你白癡啊,請三桌,她自己不會算啊!她說花這麼多錢吃飯,還不如把錢給她。」
「把錢給她,又讓她拿去存起來不成!笨蛋。反正我到時候回去,你餐廳照訂不誤,老娘就是要大宴賓客!」
話才講完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接到這通電話。
「什麼事?」我沉穩的問著。
「媽早上去照了腹部超音波,胃沒事,可是肝照出好幾個腫瘤,醫生初步判斷是惡性腫瘤,而且是末期,腫瘤大到無法開刀。」
我沉默著,「醫生就光靠著超音波的影像就可以判斷嗎?」
「我下午幫她辦住院,做進一步檢查與化驗,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掛上電話,我走回會議室繼續開完會。然後坐在那兒發起呆來,想了好久,掛通電話給我老闆,才剛開口沒幾個字「我媽她…」,就忍不住淚流滿面,拿著手機沉默好久好久,我老闆在電話那頭等著,我才哽咽跟他把話說完。
「你穩著點,我現在馬上打幾個電話,我們找最好的醫生、最好的醫院再確診一次。確定了,再看怎麼治療,沒法治療了,再看怎麼讓她舒舒服服的走完最後一程。這是每個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都必須面對的事情。」我老闆講了好長一串,我只記得這幾句話。
我媽明年八十,我弟幾個月前給我打電話,我才驚覺她已經要八十歲這件事。我媽一直活的很健康,尤其我爸過世後,她練外丹功、練游泳、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吃的非常清淡、每週與她姐妹淘爬山、學做西點、串珠珠、做中國結,偶爾還要去什麼「中台禪寺」進香,忙著呢。一根白頭髮都沒有,我弟打給我說要過生日時,我還阿的一聲,她八十啦,這麼快,我以為她才六十歲。
我上網查了一下資料,肝癌第一個明顯徵兆,就是腫瘤壓迫到胃,影響食慾,吃不下飯。
「真他媽腸胃炎個屁,還五十肩的藥傷到胃勒!」我對著電腦螢幕幹了兩聲。
第二天,化驗結果出來,醫生說,「已經擴散到淋巴,只剩三到六個月,治的話六個月,不治的話三個月,你說怎麼辦?」我弟問我。
「你問標靶治療的事了嗎?」
「問了,醫生說只有百分之十的治癒率,而且過程非常非常痛苦。」
「肝癌是臺灣人很常見的絕症,我估計誤疹可能性不大。但是,你還是跟醫生把所有事情問清楚了,第一,所謂治療是化療嗎?她八十了,能做化療嗎?痛苦程度到什麼狀態;第二,如果不治療的話,她要到什麼時候會發病,我看網上說嚴重的話會腹部積水、吐血,那是要到什麼時候。反正都給我問清楚了,聽懂沒有。」我在電話裡交辦著。
「那麼,我們兩個就把她的未來給決定了嗎?」
「是的。」我回答的非常簡潔,「你認為,她會有主意面對她的病痛嗎?她八十,不是五十。」
「那麼,你決定什麼都不跟她說了嗎?」
「是的,因為跟她說,她可能明天就要掛了!」
「那麼,你有可能決定不治療是嗎?」
「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得看醫生怎麼說。如果你現在要我的答案,是的,有可能,如果化療程度將是那麼痛苦不堪的話,我乾脆讓她這三個月吃喝完樂,想幹麻就幹麻。」
我覺得我回答的好冷血,其實,我真的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
「那麼,我安排出國玩一趟吧,你可以一起去嗎?」
「好,我去。你告訴我日期,我就去。」
回家看到我媽,她依舊過她原有的日子,打毛衣、串珠珠、看韓劇,但我凝望著她,第一次覺得她真的是個老人。我三月初回北京的時候,她還活蹦亂跳,精神好的很,跟她媳婦出國去玩。怎麼現在一看,彷彿老了二十歲,頭髮全白了、人瘦了一大圈、眼窩全是黑紫色、老人斑佈滿整個臉,走路要人牽著,體力虛弱到不行。這是我媽嗎?
「你媽說,她活到這個年紀也很夠本了,不愁吃穿,又是家裡兄弟姐妹最長命的人,若真有遺憾,就是你弟沒生小孩這事,讓她耿耿於懷,你要不要去跟你弟說一下,叫他跟你媽把話交待清楚,都這個時候了。」我表嫂在電話裡跟我說著。
我沒問我弟,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們不生,最大的原因就是生不出來,不是男的有毛病就是女的有毛病,有什麼好問的。我只是問我弟說,「媽除了這幾個阿姨、舅舅,都還有什麼朋友啊?她都跟誰去爬山、跟誰去拜拜啊?她每次打電話跟朋友聊天,這些人是誰啊!我們要不要跟他們聯絡一下?」
我弟看著我,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你找他們,你該怎麼跟他們說呢?」
「我只是想,人生走到盡頭,除了親人就是朋友吧!如果是你,你不想你的好朋友陪在你身邊嗎?可是,我怎麼她一個朋友我都不認得啊?還有,家裡的房地契、印鑑章、存褶、什麼時候繳稅,這些東西都在哪兒啊?」
「我哪知道那些東西放哪兒,我根本問都不問的。」又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
「你是他兒子耶,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你還是老大勒,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其實,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只是我也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家好像就要散了。如果我媽也不在了,我連回台北看我媽的藉口都沒有了,兄弟姐妹,各過各的。
我看著我弟,覺得兩個人對這個家都好陌生起來,我在想,如果我媽只剩三個月,我是不是應該請個長假回家照顧她。雖然我也是超不會照顧人,但我是不是就在她眼前讓她看個三個月也好呢?
是該跟我老闆好好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