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世界。沒有愛情,你就甚麼都不是。」
一個悶熱無風的下午,吊在藥房天花上的傷風素紙牌卻不安本份地、隨著掛牆電風扇送出的熱風而晃動不已。處身於放滿藥物的玻璃櫃間的我,食指挾著一根香煙。沒有吸,只是看著它慢慢流逝在時間之中,像我。
一個滿臉油光的男人走進了沒有冷氣的藥房,在選擇避孕套的同時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好像避孕套欠了他甚麼、或是我和藥房欠了他甚麼似地。終於他選擇了一盒三包、價值十四塊五的超薄裝,晦氣地把錢擲給我後,便急急衝離藥房,依照手上的潮流雜誌尋歡去也。
一個五毛硬幣因為油臉男的無禮亂擲而掉到地上,的的的的碰巧滾到玻璃櫃檯底的空隙。我先把十四塊錢放進收銀機內,這才蹲下來,漫無目的的左手往空隙亂抓。
透過玻璃櫃檯,我看到一條牛仔褲走進了藥房。從悉悉率率的聲音我猜想這是一個患有傷風的顧客,大概又是購買價值二十元聲稱無睡意的濃睡意傷風素。我喚到「等等」的同時,左手終於抓著了五毛硬幣。
當我站起來時,熱風剛巧送到我身處的角落。我混身不舒服。在我眼前的是一名淚流披臉的青年,樣子不算甜美卻也不算太差。雙眼已經哭得紅紅腫腫了,鼻頭亦發紅,隱約看到鼻孔有些血跡,大概是哭得太過份,連鼻血也一併哭出來了。
一種奇異尷尬的氛圍在藥房漫延,直至把我淹沒了。我忍不住開口問:「先生,有甚麼可以幫忙的呢?」他沒有回答我的提問,只在淚水中迸出茫然的目光。我看到悲哀在他身體洩漏,傾灑了一地。我在暗嘆待會要好好清理一番時,這些悲哀已經揮發到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失去愛情,世界天崩地裂。再沒有美麗的色彩,再沒有生存意義。」
這時他回過神來,對我說:「我要毒藥,最毒的那種。」
下午三時的陽光從奶粉罐和玻璃櫥窗間透射到我的身上,一種火辣的感覺從神經末梢傳到我的大腦,使我懷疑自己是否被這一線陽光燙傷。「用來幹甚麼的?」我跟他說。
他有點吃驚,以是驚詫於我的唐突。想掉頭走出藥房、剛提起腳步時,卻聽到:「沒甚麼的。只是決定給你哪一種藥,效果會好一點。」他放低腳,用紅腫的眼睛看了看我。好像在觀察一種奇怪的野獸一樣。終於他確定了我是不會咬人的,才放下了戒心,對我說:「我失戀了。」
為甚麼?她跟我說她不再愛我了。是甚麼原因?她怎麼可能不再愛我?冷靜下來。我是如此的愛護她;我愛她勝於我的生命。那又如何?
他被我的否定驚醒。我正在把食指的死皮慢慢用指甲鉗撕掉,細心而有耐性地。他不作聲,在思考我的話。成功把死皮撕掉後,我覺得十分舒暢。瞄了瞄他,發現他也在看我。
沒有她我會死掉。為甚麼?往後我一個人怎樣過?以前大概也是自己一個過吧?有了她,世界已經不同。有甚麼分別?生活還不是一樣過?
他露齒笑。在紅腫眼睛、鼻血的映襯下,煞是詭異。我看著他的笑容,好像明白了一些,可是我終究不明白。這是正常的,畢竟我沒有愛情。他就這樣站在藥房櫃檯前,對我展露著他的淚和笑。我拿過放在一邊的紙巾盒,往他遞去。他猶疑了一會,還是決定抽出一方紙巾,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薄薄的紙巾的一角被淚沾濕,水分迅速而穩定地往乾淨的部分滲透。我也抽出一方紙巾抹了抹自已的汗水,紙巾質量不好,糊得一塌胡塗。然而在他的手上,紙巾仍然是紙巾。
「現在的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甚麼值得留戀。」冷靜過後,他說。我不明白,問:「真的有這麼嚴重嗎?」他點點頭,說:「是的。跟她一起時,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可是現在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幹甚麼。」我仍是不理解,再問:「那即是怎樣的?」他說:「我感覺不到自己在生存,只是像一件死物,就這樣被人遺棄。」「所以你要來買毒藥。」
「是的。我要毒藥,把自己殺死。」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堅定。
「得著了愛情,再不是一個人的生活。世界變得不同了,人也改變了自我。」
我指出他要的那種毒藥就放在避孕套的旁邊。他拿起看了看,問過我服用方法後,便放下二十七塊五走了。我一如往常的把錢放好在收銀機,繼續坐在傷風素與感冒藥間發呆。除了電風扇的摩打聲,是個活脫脫的玻璃棺材;棺材內卻擺放著生死之間。
拿出一根香煙,燃點。深吸了一口,把焦油跟尼古丁都抽進肺部。如果可以生癌就好,有時我會這樣想。尼古丁跑進肺部的微血管,傳來了活著的感覺。我沒有愛情,所以我沒有活著。我探身拿起了避孕套旁的一瓶毒藥。近來它的銷量很好,有不少年輕人都要購買。看來不用很久,便要再向批發商取貨。
我又忘記了手上的香煙。一直暴露在空氣中,燃燒著氧氣的同時,也把讓自己成了灰燼。熱風吹來,幾個廣告紙牌在晃動,香煙灰燼給吹到地上。我再次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丟掉糊成一團的紙巾時,一個客人走進藥房。
「給我一瓶毒藥。」
不禁有點驚愕。看來我的市場觸角很敏銳,可能有點生意頭腦。「用來幹甚麼的?」同樣的疑問。這位客人跟剛才的不同,沒有淚水與鼻血,也沒有激動而複雜的情緒;有的是歡悅的眼神,與甜蜜的微笑。可是他的神情卻相當苦惱。
「我得著了愛情。」他嘆了一口氣。我點點頭,說:「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充滿喜悅,要看出這點實在沒有難度。他說:「其實我沒有想過要愛情的,我只是想跟她成為朋友。」我明白這種心態,說:「大家也是這樣的,沒有哪個人想要。」
「可是她真的很好,對我十分細心。」他抓了抓頭髮。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年頭,細心的女人相當難找。」「就是!而且我們的興趣又十分相近。我喜歡的嗜好,大都是她的心頭好。」他的拳頭緊握,似要把指骨迸出。我說:「冷靜點,冷靜點。」我遞過一根香煙,他手法熟練的點著了,大大的抽了兩口。
「話說回頭,現在要找個志趣相投的可真不易。」我嘆氣說。他沒有回答,卻吐出了兩個煙圈,叫我有點驚奇。他說:「厲害吧?是她教我的。」我豎起手指,讚道:「厲害厲害!會抽煙的女人,特別迷人。」他往我遞上的煙灰盅彈了彈煙灰,說:「可不是嗎?」又抽了兩口。
我有點好奇,問:「那你是怎樣中招的?」他吐出煙圈,長長的嘆息一記,苦笑道:「那晚喝了點酒,便跟她搞起來。完事以後,我遞了根香煙給她,然後她便是這樣。」他吸了一口煙,優雅的吐出兩個煙圈。這才說:「我看著她這兩個煙圈,發現自己愛上了她。」我小心翼翼,問:「那她也愛你嗎?」他痛苦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兩個也是一個人,我的朋友都叫我們試試一起。可是,這怎麼可以呢?」他慘叫道,然後掩臉。一時藥房裡,愁雲慘霧。我不明白他的處境,還以為各自有困難甚麼的。我問:「為甚麼不可以?」他的反應很大,語氣粗暴地反問我:「為甚麼可以?」我一怔。他繼續說:「有了愛情以後,怎可以生存?」我無言。他說:「人怎可以得著愛情?得著愛情以後,整個世界也不同了。如何還能生存?」
我開始明白,他的不幸所在。為著他的不幸,我也嘆了口氣。我指了指避孕套旁的毒藥。他回過神來,領悟我的意思,拿了兩瓶毒藥來付款。在收取五十五元時,我對他說:「一瓶毒藥已經足夠。買多了沒有甚麼用處。」他說苦澀的對我說道:「另一瓶,是給她的。」
「這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世界。沒有愛情,你就甚麼都不是。」
我目送他走出藥房。看著他的背影,忽然一陣感觸襲來。這時熱風又再送到我的身上。汗水原來早已沾濕了我的衣衫,襯衫黏貼著我的身體,感覺十分別扭。我把一團糊紙巾扔掉,默默聽著電風扇的聲音。
透過玻璃與奶粉我看到外面的熙來攘往;外面的行人同樣看到我的無聊和汗水。可是藥房內外總是不相連的兩個世界。就是被同一個太陽的光線照射,人仍是毫不相干。
原來我孤立於這個世界,我發現。想抽一根煙慶祝,卻發現原來煙已抽完。我把空煙盒擲到垃圾箱,只感到越發無聊。看著剛來放在玻璃櫃檯上的毒藥,悲哀從我的身體洩漏,傾灑了一地。悲哀沒有揮發,卻屯積在地上,越來越多。我再次扭開了瓶蓋,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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