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我在甚麼地方？
在我回復意識以後，我的腦海浮出了這兩句文字。這其實打碎了我的憧憬。畢竟我對自己的思想還是滿有期望，希望可以與別不同。然而回復意識時，我的首兩個問題竟是如此索然無味，實在令我懊惱了一會兒。
在第一個問題未得到答案以前，周遭的環境向我回答第二道問題。
我身處一團黑暗的中央。
其實以中央來形容自己的位置是十分不準確的。我根本不能分辨空間的大小，乃至自己在身處的是空間的邊緣還是中央；只是自我意識作祟，以為世界都以我為中心。除了不能分辨空間與位置，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問題。
雖然我不願意承認，可是身體的感覺明確地告訴我，我在下墜。
下墜對我而言，並不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所以我大叫。大叫的同時，我的手腳在亂動著，希望可以得著憑藉，穩住身子，使自己不再下墜。一輪亂抓亂挖以後，我毫無得著；除了一身的乏力感，和心臟被挖出般的恐慌與空虛。
──為甚麼我會在這裡？
對了。為甚麼我會在這裡飛墜？在失去意識以前，我是幹甚麼的？怎麼會搞到這個地步？忽然，一股莫名的悲哀從心臟湧出，我的鼻子發酸，淚腺按捺不住分泌眼淚，悲哀傳到身體上的每個毛孔，叫它們顫抖。
在往下飛墜的過程中，我用力抱住自己的身體，好感覺多一點我的存在。下墜叫我失去了存在的感覺，內心空洞不已。好像每多下墜一米，我便失去了一分自我。
──到底我有多少自我可以失去？
我嘗試詢問自己。得來的回答是一個反問：
──原來我有多少自我？
我愕住了。猛然一抬頭，看到眼淚離開了我的眼睛，向上飄去。又失去了一分自我。迷茫中，只有我痴痴地笑。我開始頭疼。急劇的下墜令我的血管有點承受不了。如果我可以飛，就好了。我徒勞地伸出雙手，學鳥兒不斷拍動，果然徒然。
一段記憶浮現。我曾經想過飛翔。一個少年在石屎地上發足狂奔，然後跳躍、著地。記憶在我眼前迴轉。一個少年在石屎地上發足狂奔，然後跳躍、著地。同時我的嘴角溢出了微笑，額角甚至滲出了點點汗水，好像跑的是我一樣。
慢著！這個奔跑的人，不就是我嗎？我疑惑了。我是沒有可能這樣狂奔的。我是那種從來都不會奔跑的人。事情就是再重要，我也不會跑。跑來幹甚麼？又不是會飛。那我現在算是飛嗎？
我被自己的思想嚇呆了。這不算飛，這只是下墜，而我總會著地，然後變成一團肉泥。這沒有甚麼大不了，反正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為甚麼會在這兒。我放棄自己。
一股寒意傳來。我抱了抱手，很冷。剛才的汗珠瞬即轉結為霜。我抹了抹額角，一陣冰冷傳來。我要死的，可能是冷死。下墜太久，可能會導致熱量急劇流失，終於身體沒有熱，人便死了。我想當然。
漸漸，我覺得很睏，不久便睡著了。
──為甚麼我要死亡？
我猛地張開了眼睛，旋又閉上。
──為甚麼我要生存？
像是把眼睛閉得越緊，人便越死。我用盡全力閉上眼睛，直到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這時才醒覺是否閉上眼睛，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有了這個想法，我的力量流失。一直緊抱的手慢慢鬆開，身體平躺在空中，再沒有一絲力量留在裡面。可是我沒有張開眼睛。我怕黑暗。
其實我心知肚明，黑暗一直吞噬著我。黑暗在拂動我的體毛，揉搓著我的毛孔，叫我麻麻癢癢。我的身體在享受這黑暗的沐浴，我的心靈卻割裂出來。不！
我要生存。
一陣熱風從下方傳來。我張開了眼睛，看到下方隱隱有光的感覺。是熔岩嗎？下墜了這麼久，大概也該到熔岩的部分了吧？這也好，至少我知道自己是死在哪裡的。做個明白鬼倒也不錯。
只是我不甘心。
──為甚麼我要死亡？
我是不想死去的。可是我控制不到事情的發生，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發現我緊握了拳頭。如果要前揮拳，可否把這片黑暗打破？打破了以後，我要爬到黑暗以外的世界，重新開始。想了許多，可是我仍在下墜。
拳頭向前擊出，任何也打不到。只打到幾個筋斗。頭下腳上。血液不斷湧到我的頭顱，我好難受。充血與下墜的衝力合起來，叫我的頭爆碎了許多次。終於我翻過身子，取回平衡，然而暈眩仍在頑皮地走來走去。
──我是誰？
暈眩消散的時候，我的思緒回到最初。究竟我是誰？如果可以解決到這個問題，是否代表一切的懷疑都可得到答案？我希望如是。我不願意再下墜。我已經很累。可是我是誰？
我想不出來。沒錯我是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齡，可是這些在這片無人的黑暗中又有甚麼用處？
──是不是沒有了名字，我就不再是我？
事實大概是的。其實問題不在於有名字與否，而是我在世界的位置。所以第一個問題與第二個問題是不可以分割的。
──我在甚麼地方？
這是一片黑暗。我在這裡，作為一個不斷下墜的人，找不到下墜的原因，不知道下墜的結果，只有痛苦地下墜。那算是甚麼？我的功用是下墜？我的存在只為了下墜？我不願意相信這個答案。可是事實好像如此。
我感到四周越來越熱，熾盛的熱流不斷在身體下方傳來，可是下方那光的感覺仍只是停留在光的感覺。我看不到光。如果我可以看到光就好了。但看來我沒有這個時候，空氣熱得難以忍受。我汗流浹背。呼吸的空氣像烙鐵，從鼻腔鑽進我的氣管，探入肺部的每一個細胞。烙熱在我血管中流動，灼傷了我身上每個細胞。
而光，仍只停留在光的感覺。
──我是為甚麼而下墜？
酷熱令我失去了意識。我看到四周變成了白色，身體再也感覺不到熱，反而有點涼快。一個又一個問題在我腦海蘊釀、浮現，最後停留在我意識的，只有這道問題。
那時我已經醒過來。熱風不再，一陣陣舒服的清風傳來。我開始有點享受下墜，縱然我仍是沒有憑藉。但清風拂人實在是一種享受，雖然它並不徐來，卻是疾撲。
對了，我下墜的原因是甚麼？總不會一出生就處於下墜的狀態吧？我應是曾站立在某處，然後往下一跳或一跌，這才會造成這個狀態。那麼，我是跳下來的？還是跌在這個鬼地方的？
忽然，我認識了一個現實：我完全不認識自己。
──為甚麼我會不認識自己？
我對自己一無所知。只知道我不斷向下墜落。我開始覺得無謂。開始煩躁不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如此荒謬而現實。我正掉往無底的深淵，不知道為甚麼要在這兒下墜，不知為甚麼要下墜，不知道到甚麼時候才可以停止，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這是甚麼地方，不知道我的過去，不知我的將來。
我嘗試找出我所知道的，發覺近乎沒有。似乎我對自己，只有無數個不認識。這時我的姿態像仰臥。我竭力瞪大眼睛，因為上方好像有光的感覺。可是我距離那光的感覺越來越遠。是的，我正步向死亡。
不知道為甚麼要生存，也不知為甚麼死亡。我的存在是沒有價值的，然而我確切地存在，正在下墜。
──這個世界怎樣看待我？
我只是下墜中的微塵。有了我，世界不會改變；沒有我世界也沒有不同。我的存在是沒有價值的。我的生存，好像是為了我自己一個。那麼，如果我不再對自己負責，任由自己下墜，不作任何事情、不想任何事情，只安心迎接死亡，事情的結果也不會改變。
反正我會死。
──為甚麼我要生存？
虛空中我沒有一點憑藉。內心虛浮，好像遺失在某個孤立的時空，與現在隔絕。我看著自己一點一滴流失在下墜的過程中。我不甘心，想作一些事改變現狀，然而理性告訴我那是徒勞。最終我連想的力量也沒有。
我希望為此感覺痛苦，可是我沒有。痛苦太需要力量，那不是軟弱如我可以提供的。我只感到心瓣如花，正片片剝落。
我覺得在這個時候，我應該回顧自己的一生。那麼我應該可以理出一個怎樣的道理，叫自己安心死去，或準備化作怨鬼。再不濟我也應該可以理清半點頭緒，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可是我沒有，回憶太累，太需要勇氣。我沒有使用氣力的勇氣，更沒有回憶的勇氣。我只是一粒微塵。
下墜依舊。我已失去了生的意志，只覺得好睏，好想睡一覺。然後，意識漸漸從我離去。然後，然後，然後……
──我是誰？
──我在甚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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