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城的臉，不可以流淚
──澳門颱風現形記
林玉鳳
｢在睡房博鬥了不知多久，希望救那幾扇窗時聽到外面有巨響，大廳失守了，然後房間失守了。樓下大門壞了，家人來救進不了門，我也逃不了。幸好書房只失守了一扇窗，還有地方躲避，但桌上在處理的文件全沒了。窗外看得見的樹全折了倒了。突然，世界像小時候住木屋時一樣；那時，我們都害怕颱風。｣這是8月23日颱風天鴿襲澳當天中午十二時我在臉書上發的訊息。事隔幾天我才能案件重組，究竟當天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發貼文前，我其實打了半小時報警，沒法打通。當時家中已破了三隻窗，一地玻璃碎，強風在屋內引起對流，原來關了的窗好像都被吹開了，衣物、文件還有燈罩之類的東西在頭上飛，我赤腳，無法走到門口，躲進書房時，有一扇窗在眼前爆裂，我非常害怕，給家人和朋友發短訊，很快被告知大廈大門已壞，別人不能進來拯救。看著眼前另一扇窗像快要破了，我即躲進一個大櫃後打電話報警，之後很快自我安慰在櫃後安全了，就在那個小角落發訊息報平安。當時我心想，報警電話打不通，一定是因為很多人遇上類似自己的情況所以報警電話繁忙。後來才知道，打不通電話的有些人，喪失的是生命或至親。有些死去的人，大概沒想過這是一個強大的颱風，因為，有些事，如果有足夠的事前預警，根本沒有人會做：像泊車到低窪地區。而且，因為風球掛得太晚，一些人是上班後再折返家最後被困停車場的。我的一位朋友剛好來得及逃走，然後看著潮水在眼前淹沒整個停車場。他心裡一直記掛的，是有沒有人在他身後走避不及的。結果是：有！執筆這一刻，天鴿來襲的死亡人數是十人，當中四人的屍體在停車場被發現。
可是，問題不僅是氣象局的預報和預警機制，幾乎在十號風球掛上的一刻，很多地方即時停電，連電視電台的風暴消息都看不到了。幾小時後風暴稍過，澳門是全市大水浸、大停電、天台鐵皮被吹起、地盤天秤吹倒、棚架倒塌、樹木被連根拔起，而且很多人得不到救援。當夜十時許，一位在媽閣廟附近住的朋友來短訊，說她家中午時水浸至肩，家中電器傢私全毁，另外三部電單車，一部私家車都浸了。可是，她跟我聯繫的當刻，她一家在水退後泥濘滿身十小時，一直沒水沒電，沒東西吃也沒法煮食又沒打通電話叫救援。2017年的澳門，城市滿目瘡痍的程度，彷如回到六十年代的鐵皮屋、木屋區生活。很多人在驚嚇過後，要走樓梯拿膠桶在街上排隊輪水。更不幸的是在社區一片痕藉的同時，不管前線人員如何拼命，就是有很多人完全得不到支援和救助。風災後翌日，各區都有人找義工為獨居長者送飯送餐，因為很多長者已經在風暴中餓了一整天，加上多數區域翌日仍在停水停電，不少義工是在爬樓梯送餐送水。之後，開始有人求救，要求清走風災過後留下的垃圾，在不少區域，垃圾堆積，既擋路又發臭，而且量大得驚人，我所在的一個小團體，都收到很多求助，說明需要協助的人口範疇必定很大。
奇怪的是，澳門特區政府在這種狀態下，既不宣佈停工停學，也沒有任何宣告城市應該進入緊急狀態的意圖。政府在颱風後翌日（8月24日）召開記者會宣佈氣象局局長辭職，但同時沒有公佈任何應急救災措施，只有一個詳盡的賠償方案，像是希望以派錢抒民憤。到了第三天（8月25日），才公佈會請解放軍加入救災，清理垃圾嚴重堆積的區域。
當天我也在解放軍所在的附近區域和義工一起協助清理，我在爐石塘和關前後街一帶走了很多條小巷，這些小巷，幾乎都可以輕易通往新馬路和噴水池一帶，可是，就是幾個街區之隔，這些地方垃圾堆積如山，發臭嚴重，有時塞了整條馬路，場面非常災難，一堆義工清理一個小角落有時也要一個多小時。而且，那一帶有個非常另類的｢柳暗花明｣。每清理一條小巷，以為好了，怎料轉入另一條小街，就會發現多一個人間地獄，另外一大堆還沒清理。好幾次，我眼淚都出來了，這不是我見過的澳門，就是小時候見過最窮困潦倒的澳門，也不曾見過這種場面。
傍晚的時候，我從垃圾災場離開，走著走著，很快經過新馬路的一列金鋪走到噴水池廣場。遊客大概都是風災過後來到的吧，他們還是一如日常的在拍照留念。那天天色很好，黃昏的天空還有點藍天白雲，映照之下，新葡京的外牆還發出了彩虹七色。我卻突然覺得不寒而慄。因為，一個個災場其實就在這幾十米之外，那些金碧輝煌，是用眼淚與無奈堆砌的。
這個亞洲首屈一指高GDP高的城市，已經準備大舉建設「智慧城市」，可是，對澳門人而言，有「智慧」的基本城市設施才是燃眉之急，因為，面對十號颱風，我們的基本城市設施不堪一擊，停電停水停網絡，「全澳當機」，每次暴雨颱風，澳門人都痛恨海水倒灌、水浸及胸，陳年問題一直無法解決，更可怕的是，澳門明明就處於亞熱帶地區，夏季有颱風過境本是司空見慣，但我們的城市設施依然毫無防範。我們水浸了數十年，內港一帶不治水還在建有三四層地庫的停車場。也許，賭城的臉，是不可以流淚的，所以就是華麗的外衣一夜脫開，我們的內裡明明很是災難，很多人三天沒水了，我們還不敢停市救人，要維持旅遊城市的那個光鮮門面歡迎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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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香港2017年8月28日《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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