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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玉鳳
只要傳媒堅守批判原則,不會因為喜歡發展而忘記自己的責任,像戰地記者不會因為戰爭以正義之名發動而不去記錄戰場上的眞相,那就可以了。
戰爭與愚蠢的政府
去年十一月上旬,澳門大學請來了享譽國際的戰地記者阿奈特(Peter Arnett),與同學分享他四十多年的戰地記者生涯。
這 個最早採訪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和拉登的西方記者,在講座一開始時就告訴大家,自他28歲那年當上戰地記者以來,一共報道過23場大大小小的戰爭。最長的一 仗,就是他上戰場的第一次——越南戰爭。從1962年到1975年,從28歲到41歲,他都以美聯社記者的身份,在越南採訪整場戰爭。人生最美好的十三年 幾乎都在戰場度過,這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原來,他當初走上戰場,沒有我們想像中的忐忑或使命。阿奈特說,28歲那年,他剛進美聯社,有 一天,上司問他願不願意到一個叫西貢的城市去出差,報道國家跟越南的戰爭。他唯一想到的,自己是記者,工作的地方要報道戰爭,自己又沒有家庭,為什麼不? 就這樣,他向越南西貢出發了。
到了戰場,他穿的是軍服,帶的是和軍人差不多的配備:皮靴、藥包、刀、毛氈和水壺,當然,還有攝影器材。 可是,這些配備都不是美軍提供的,因為當年美國的甘廼迪政府即使會為傳媒的戰爭報道生氣,會打電話給傳媒的老闆,但當年的政府對戰爭報道沒有審查,記者不 是隨軍的,而是獨立工作的。
不像今天小佈什政府那樣“照顧”或控制傳媒,“攻打阿富汗和伊拉克時,美國很多傳媒高度配合軍方的工作,接 受軍方的限制,不再批評地報道戰爭,喪失了獨立報道的功能。那是‘911事件’發生後的一個悲劇,傳媒人本身受到那種被襲後衍生的愛國情影響,忘記了中立 報導的可貴,雖然,今天大家都在反思了,也明白這場戰爭確實是一個災難。”
順着投影照片的順序,歷史人物的圖像一一出現:從甘廼迪、佈什、克林頓到小佈什,從薩達姆到拉登,從一個戰場到一個戰場,正以為他要為戰爭報道做一個總結,他卻忽然從報道工作改談報道的主角——戰爭本身,他說:“戰爭無法結束,因為世上有太多愚蠢的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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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正義與非正義
談到戰爭,阿奈特用得最多的形容詞是“Justice”——正義。他說,自己沒有報道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場絕對正義的戰爭,“如果當年我有份在戰場做報 道,我肯定自己會願意穿上軍服眞的加入戰鬥,因為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因為那是一場為生存而戰的戰爭,因為那時人類面臨的,確實是生存的問題。”至於二戰 後的美國有份參與或發動的戰爭,在阿奈特眼中,最不正義的就是2003年攻打伊拉克,“這是不義的戰爭,是不正確的,戰爭沒有經過正式的公衆討論,沒有經 過聯合國討論。”
戰爭有正義與否之分,在報道時如何才做到正義,他也有自己的看法。1966年,他的戰爭報道獲得當年的普立茲新聞獎的國際報道獎,這是新聞界的最高殊榮。可是,他的戰爭報道卻一直備受爭議。
他在講座時展示了一張僧人在馬路上自焚的照片,那是他很得意的一個作品。可是,他也坦白的說,他的那張照片被不少人批評,認為他看到僧人自焚不去撲火而只顧 拍攝,是冷血的行為。“當時西貢的佛教徒正在舉行反政府活動,我很明白,僧人自焚這個極端行為是為了博取傳媒注視,得到國際關注。而且,當我看到他自焚的 時候,火已經起了,也已經有人跑過來救火了,我覺得旣然他希望以生命換取關注,作為記者,我就有記錄這個關注的使命。”
也許是見過太多 生命在戰場上受到摧殘,只有筆在手的他,認為自己只有這樣的選擇:“看到戰場上,因為爆炸或槍林彈雨而死傷無數,看到死去的戰士甚至同業,我當然會傷心,可是,我從來沒有睡不着的時候,因為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任務是把所見所聞寫出來,讓讀者從報道中明白戰爭的殘酷,明白愚蠢的政府如何浪費公帑和人命,令公衆反思戰爭。”
為了讓公衆反思戰爭,他選擇記錄越戰時期死傷戰士的英勇、苦惱、恐懼和絕望。1991年報道第一次海灣戰爭時,他選擇揭發軍方炸毀的“生化武器工厰”,其實是伊拉克的一個嬰兒奶品厰(baby milk fa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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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歸來看澳門
講座舉行前後,有機會跟阿奈特飯聚和閒逛澳門。期間,除了戰爭,我們還談到中美關係、內地發展和澳門。阿奈特是1972年隨尼克鬆訪華的美國記者,曾經見過 鄧小平。作為中美建交的歷史見證人,他對中美關係有很多看法,說着說着,也就說到美資在澳門,然後是賭場開放,經濟起飛、社會發展。
阿奈特在九十年代曾經到過澳門,一說到賭權開放,他就興奮起來,說從來沒想過澳門會發展成今天的樣子,沒想過澳門的博彩業可以與美國的拉斯維加斯相提並論。他還用捧球對賽來比喩今天的情況是“Macau Vs Yankees”(澳門對美國人)。
聽到他說“發展”一詞的時候,忽然很有興趣了解一個大半生在戰場生活的人,是如何對待“社會發展”的問題的。一開口問,他就反問道:“難道你不喜歡經濟發展嗎?”對話的時候,我們正在參觀威尼斯人,我就直接說:“發展當然好,可是,發展了也有發展了的問題。”
於是,我把那一堆澳門人應該都耳熟能詳的問題一一說出,他聽着點着頭然後忽然笑了起來,說:“你知道嗎?戰爭的殘酷令我們失去財富和人命,而不正義的戰爭, 剝奪的除了是人命和財產,還有的是一個地方的發展機會。你看看全球有戰爭的地方,長期在戰亂當中的地方,他們都貧窮落後。發展也許有問題,可是,可以發展 總比那些在戰亂當中不能發展的地方好。所以,我總是支持發展的。”
“這個我明白。可是,發展的地方也許沒有戰爭,但在這些地方的人的心裡,不一定會沒有戰爭,這樣的戰爭又是什麼戰爭?”我追問。
“哈,那就問你們這些在心裡打仗的人吧!可是,你要明白,你們的戰爭肯定不是你死我活的,不是誰要幹掉誰的問題,不是這樣,便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正想再追問,阿奈特已經把我想要的答案說出來了:“只要傳媒堅守批判原則,不會因為喜歡發展而忘記自己的責任,像戰地記者不會因為戰爭以正義之名發動而不去記錄戰場上的眞相,那就可以了。”
只是,不會因為喜歡發展而忘記自己的責任,面對問題的眞相,這,在今天的澳門,又豈止是傳媒要履行的任務呢?
原載2008年1月7日《澳門日報》 “純屬角度”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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