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現。
伴隨而來的清晨冷風,吹痛了少女的面容。
少女推開寢室的落地窗,立在佈置精巧的陽台上吹風。
她喜歡這個城市的空氣。
時而清冷,時而沉厚;時而香甜,時而腐敗。
她想要多待一會,更甚是,永遠待在這裡。
少女扶趴在陽台的木長椅上,撥弄著擺放在外側圍欄的盆栽,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
如果要永遠待在這裡,那她是不是該讓一些礙眼的東西消失呢?
比如,放在幾盆栽種綠色植物間,開著純白色花朵的盆栽。
原本它的顏色在萬花叢中,並不怎麼起眼,至多也只能算是個陪襯罷了,可若是設計得當,它也能成為主角。
可在很多時候,所謂的美,若非天然造物而來,便是人為中的漫不經心所致。
少女勾起粉色的唇,提起那盆白花,手直直向外伸展,托著盆底的掌心緩緩地向下翻轉,在她愈發燦爛的笑容中,土壤漸漸鬆動、白色花兒岌岌可危,然後她便可以放開手等待那聲淒美的支離破碎──
「長心。」少女才放開盆栽,便被出聲之人穩穩地接了過去。
織語長心拄著臉,清豔的臉孔,瑰麗的鳳眸,她笑得隨意,「老師早。」
玉陽君姿態優雅,輕輕地將可憐的花兒擺回原位後,便拉著少女的手進了屋子裡。
織語長心默不作聲地瞧著眼前男人,雖是尊稱他一聲老師,可從聲情到眼底,她沒有一處地方透著對他的尊敬。
為什麼呢?
少女看看自己纖白得毫無瑕疵的手背,掌心柔嫩得完全看不出這是一雙三個月前還上山採過草藥的手。
但她與玉陽君的相識卻是要更早一些。
起初玉陽君說他是來小鎮度個假,以觀光名義向她搭訕,詢問了她不少問題。
因為還真都是些地方上的瑣事,那時候的自己老實得很,竹筒倒豆般全說了,無意中引起玉陽君的關注,他發現她要找的人,就是她。
一個從死人肚裡的死胎中,生出的女嬰。
這種奇聞軼事,怎麼聽都只能歸類在靈異故事裡,偏偏長心的出生就是如此。
可那又如何?
玉陽君卻告訴她,她是特別之人,是這世界上絕無僅有的人。
絕無僅有?也是,這種身世在她現在看來真是噁心得令人作嘔。
可自己終究相信了他,玉陽君開始教她一些事情。
他說他是個生意人,他畢生的追求在於「得到」。
而他現在就要得到──她的心臟。
這顆殘破的、隨時有可能發病而死的心臟,怎麼會有人想要?
玉陽君說,他曾經聽過一個傳說,如她一般命格的心臟,是能夠治百病的藥血。
長心懵懵懂懂,覺得玉陽君一點也不像是迷信之人,為何他會執著於此?
可是接下來的話,終於讓長心有些動心了。
他說,他能為她動換心手術,讓她再也用不著受心疾折磨。
向來樂天知命的長心,並不執著於活著這件事,直到她遇上了葉小釵。
她真的好想活下去,跟那人在一起。
可那人不喜歡她。
他喜歡美麗的義姊,不喜歡她。
葉小釵喜歡擁有漂亮臉孔的不見荷,而長心不夠漂亮。
所以葉小釵不喜歡她?
一定是這樣。
所以她也想變得很漂亮,可是一般的漂亮還不夠,她得比不見荷還要美。
要美得可以讓葉小釵為此變心。
決定答應玉陽君進行換心手術的那個晚上,義姊像往常一樣,熱了羊奶給她喝。
因為她的心疾,不見荷去外地工作多年,偶爾回來時,卻又像少時那般,所有的習慣與愛護都保持不變。
長心本來很開心的,可今天她一直凝視著不見荷的臉,甚至到了出神的地步。
「長心?妳怎麼了,刷完牙就快去睡吧。」
不見荷真好看。葉小釵與不見荷很般配,連長心都這麼認為。
可她現在不想這麼想。
「荷姊。」
「嗯?」
「妳覺得,喜歡一個人,是外表重要還是內在重要?」真是個富有小女孩心思的大哉問,不過不見荷對長心始終是溫和而耐心的,自然沒有敷衍,「我認為是內心,但長心妳這樣問,是不是遇上什麼事情,或者有什麼想法?」
不見荷還以為有人欺負長心,而長心則因為瞞著家人跟玉陽君聯絡,本來還感到幾分心虛,但聽完不見荷的話,她便立刻拋棄了那點值不上什麼錢的心虛。
「那是因為荷姊很漂亮,所以才覺得內心重要吧?」
長心才說完,便知道自己失言,不安地低下頭去。
感覺到不見荷輕輕握住自己絞緊的兩手,她知道不見荷是真心把自己當妹妹的。
可她卻為了一個隱蔽幽暗的心思,和一個相識不過幾日的男人,而這樣頂撞自己的姊姊。
「對不起,是我沒注意到妳的心情。」不見荷低聲說著,聲音是那樣柔和且真誠,「但是,年華易逝,我還會比妳先老去,到時候妳會安慰我嗎?長心。」
「荷姊……」見不見荷這般,長心真覺得方才的自己心眼窄小得令人髮指。
於是,深夜到約定的地點與玉陽君會面時,長心猶豫了好半晌,才說道:「我決定放棄,雖然完成手術後,我不只能擁有健康的心臟和我想要的容貌,可我還是不想離開家人。」
玉陽君說過,她若是答應,便要與他一塊走,徹底和水飄蓬一家斷絕關係。
至於為什麼,長心此際也無心多問。
玉陽君像是不意外她的回覆般,只是大嘆可惜,便放她離去。
長心以為這是他們最後一回見面了,也就好好道謝,並未細想玉陽君從頭到尾的目的都是她的心臟,又怎麼會輕易善罷甘休?
教她一些無關緊要的知識,再深一些的鑑賞物品、經商之道,都不過是想與她更加親近。
在葉小釵、不見荷都相繼離開家後,長心只想平靜地過日子,孝順義父母,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至於喜歡的人,她也沒有多的想法了。
本來是這樣。
可她卻在月色下看見了一名男子。
不,他的背影完美得不似凡人。
而後,男人慢慢地側過臉,她愣愣地望著他。
他的貌美完全不輸給不見荷。
這一刻,世界就彷彿靜止似的寧靜而美好。
可長心卻感到心痛。
實實在在的,鑽心之痛。
男子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將手裡與他一般鋒利得足以讓人眩目的長劍,刺入她的胸口。
她……要死了嗎?
念頭方起,卻再無思考的餘地。
很多年後,也許是時移事易的感嘆,也許是長心已沒那麼多閒心思去恨了──
才偶爾會升起一股,「自己早已經死在青年那一劍之下」的錯覺。
是錯覺嗎?
至少現在是的。
因為織語長心還活著,她換了顆健康的心臟。
並且在玉陽君的引薦之下,她戴上華麗的圖騰面具,進入了一個奇異的拍賣會。
她看到她的心臟被裝在一只精緻的玻璃瓶中,為了便於保存,裡外結了厚厚的冰層,放在很高的木台上,亮光由後方打在那瓶子上,異常清晰地照出內容物的模樣。
織語長心這時才看到自己心臟。
平平都是心臟,可她的心臟跟健康教育課本上的不一樣。
是個很特殊的心型,上頭的紋路薄而透,像一張透明的輕紗,裹住那塊本來長在她身上的肉。
或許是因為親近感,織語長心覺得自己的心臟還挺好看的。
卻不想,眾人拿出望遠鏡探究了一會,紛紛發出驚呼聲。
這是一顆特殊的心臟,一半是死的,另一半是活的。
死的那一半是鮮紅色的,活的那一半是粉紅色的。
因為輸血只有半心作用,之前久治不癒的心疾,是因為這樣而來。
可她的心,怎會有一半是死的?
難道是因為……
「想不到真有人找到死胎之心,這可具有很高的收藏價值啊。」
「不過一般長出這樣的心臟,活也活不過十歲,想不到這一顆居然長得這樣好。」
是啊,她的義父母跟義姊日夜操勞,腳不沾地、衣不解帶地照顧她、陪伴她,甚至還付出大量的醫藥費,原來是為了讓這群人買賣論價、玩賞品味?
那她算什麼?
她充其量只是,商品的「容器」罷了。
這顆心臟最後被誰高價買走呢?織語長心不知道。
會不會真成為他人的救命靈藥,她也沒興趣探究。
陪著她一道來此的玉陽君看不見她的表情,卻也沒有多的一句解釋。
如今,到了各取所需的時候。
織語長心在面具下微微彎了一下唇角,眼底二十年來用溫情養出的煦暖平和,隨著那被裡外三層冰封的心臟撤下舞台後,已然消散完全。
「老師,你說過,要送我一件禮物吧?」
玉陽君低低一應。
「就那個吧?據說是被死神詛咒的女人,她的容貌不錯,我就用那張臉吧。」
隨著織語長心的話聲探去,舞台上展示著的,是一個人彘,除了那張臉以外,身體沒有一處是完整的,這很明顯是人口販賣集團的傑作,稱作被死神詛咒的女人,未免誇大其實。
但若單單從容貌論之,這名女子的貌美,也說得上是死神的眷顧。
可這種人為養出來的容貌,再如何精心保養留存,畢竟仍缺乏一些靈氣。
不過,玉陽君倒認為,這是極適合織語長心的。
而他並沒有想錯,原本看來死氣沉沉的容顏,移植到織語長心的臉上,經過兩個月的悉心調養,拆下紗布的瞬間,連玉陽君都為之心動。
織語長心眼色中的冷冽,由內而外的堅硬殘酷,將這張臉皮襯托得更為嬌美冶豔。
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昔日溫暖善良的少女,徹徹底底地變了。
經此一事,那自骨子裡滿溢的傲冷,眉眼中流轉的嫵媚,她終於成為了以前自己夢寐以求的樣子。
加之那份天生的聰慧敏感使然,包裹在完美的身軀中,真實的內心世界,早已緊閉窗扉。
僅有無數圈繞在外的荊棘,及一朵朵迷醉人心的玫瑰。
永遠盛放不真實的夢。
這陣子,連玉陽君都開始吃不透她了。
但他們現在也算得上是命運共同體,誰也不好動誰。
而在織語長心正式以全新的自己與明珠求瑕相識後,她的籌碼又多了一項。
這個男人,喜歡她。
不過回眸見了她一面,在他們無聲對視的數十秒鐘。
兩人卻不約而同冒出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人了。
織語長心很滿意,明珠求瑕真是再好看沒有了。
至於明珠求瑕在想些什麼?她目前沒有閒功夫去管。
反正,他什麼都會為她做,這就是她想要的了。
據玉陽君所說,親愛的義姊就要找上明珠求瑕。
為了「織語長心」。
初初知道義姊原來在做殺人的買賣,她還小有訝異,難怪能有那麼充足的金錢來源,還真是辛苦姊姊啦。
──只是這樣。
不需要感恩戴德,不需要回憶過往的相處,那都是無用功。
如果她不能為自己多活一點,怎麼對得起這副容貌和心臟?
為了記住現在這個重生的自己,她在胸口刺青。
刺了一只毒蠍。
只有明珠求瑕看過,那還是她洗完澡後特意到他房裡顯擺。
至於他之後自動自發地將刺青師殺了,那就不是她管得著的事了。
不過她和他的關係卻僅止於此。
畢竟她的一個吻,在明珠求瑕面前,都會是很好的價碼。
所以,她會替明珠求瑕好好珍惜自己的。
然後他便會幫自己殺了不見荷或者……葉小釵。
這樣很好。
織語長心真的很喜歡明珠求瑕。
她覺得他們可以好好相處下去。
只要他乖乖聽話,她願意給他一些他想要的。
包括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