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夜晚。
沉寂於夜色裡的內室中,尚有一盞昏黃的桌燈亮著。
滿室暗影貪婪地撕扯著唯一的光源,所到之處皆是環繞房間的精緻木櫃。
木櫃裡頭,一本本排列整齊的書冊,對開的玻璃木格門,連在微光映耀下,都潔亮如鏡。
長方的桌案前端坐著一人,他身形纖秀,一頭青絲披散在胸前背後,卻又一綹綹如藝術品般垂下,不見一絲一毫凌亂。
微弱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無瑕的臉容,在黃光之下依舊白皙如皎月的肌膚,他的眼底深沉,隱匿在墨色裡淺淺的棕瞳,浮著一抹盈盈的茶色。
而在挺鼻之下,兩瓣薄而淡雅的唇,浮動著一抹被水潤過的光澤。
他很美。
像是個人形雕塑般,他坐在那張絲絨軟椅上,彷彿有百年之久。
但又似剛剛坐下,他的呼吸起伏,雖然輕得近乎沒有,仍能從他擺在書桌上的兩手瞧出端倪。
他正在看著一份文件,雖然於他而言並不重要。
即使是這樣漫不經心的作為,這俊俏貌美得足可與明月相爭的──男人,依然做得一絲不苟。
他的眼色又淡了兩分,在將文件丟進旁側的碎紙機前,頂上的燈光大亮,他如劍的眉,帶著三分如柳的柔,輕蹙著眉宇,竟也那樣好看。
「她果然找上門了。」來人一襲白西裝,用料絲滑透著柔和的光,行止之間透出幾許貴氣,只見其白眉白髮,面容倒是俊秀,可在坐著的男人面前,不值一提。
「她找上的不是你,是我。」他啟唇說話,聲音有男性的沉,又有幾分少年的甘,醇雅如經年的酒,然而蹙起的眉頭卻沒有放鬆。
白髮男子聽他這話,略略一想,也就回過味來了,不由笑道:「你們血榜倒是挺講生意信用,沒有直接出賣我。還是說……那位『老爺』已經看出我特意指名你辦事的原因了呢。」
「別把我與他們同一而論。」那貌美的青年終於站起身來,他的身量不下於白髮男子,身著立領對襟霜色底鑲藏藍邊的唐裝,垂落的流蘇肩飾則是雪青色的,襯他下身精白的長褲,更顯四肢修長,秀逸飄然。
「但你終究還是在為他人賣命不是?」白髮男子眼底輕蔑昭然,可青年卻沉靜下來,兩眉也沒再糾結,已是面無表情,「這也只是暫時的。」青年拿出隨身一只淺杏黃色帕子,擦了擦玉潤似的指尖及掌心,而後隨手將帕子丟進垃圾桶裡。
「暫時麼……那個叫月殺的女孩,何時能夠找到你?」
面對白髮男子的提問,青年回轉過身,望著掛在壁上的擺鐘,話聲平淡得沒有任何情緒,「三日。」
白髮男子眼底掠過一絲詫異,詫異過後是十足十的讚賞,「既然她有此能力,卻寧可沉寂三個月才決心刺探對方來歷,血榜果真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有差別嗎?」青年微微一哂,卻又像從未笑過,越過男子出了房。
「……確實,等她找到了人,卻是再也來不及了。」
位於市中心的高級住宅區,最奢華的豪宅公寓,頂樓有空中花園及游泳池。
在這早春的寒涼季節,沒人會在晚間跑上來吹風。
但有一名少女例外。
少女穿著一件純白素面無袖連身裙,晚風挑起她的裙擺,層層疊疊像是蛋糕上頭的奶油裱花般綺麗。
她站在游泳池外側的圍牆邊,望著底下五光十色的城市街道,跟記憶裡純樸的鄉村小鎮完全不同,令人流連忘返。
原來她曾經最親密的義姊,竟然一個人在這麼漂亮的城裡生活。
少女越看越有趣,忍不住前倚上圍牆光滑的大理石面,瀏覽著這絕無僅有的夜景,無聲笑了起來。
「妳在這裡做什麼?」少女身形一滯,卻沒有被忽然於身後出現的人聲嚇著,反而笑得更加燦爛,更加甜美。
她一個回眸,僅有幾盞地燈的泳池邊、抑或天上銀月暈染而落的白光,甚至是這世間萬家燈火織就的美景,在青年眼中都模糊起來。
唯有少女是視界裡唯一的清晰。
少女臉蛋如羊脂美玉,臉龐隱隱透著微光;一雙鳳眼微微上挑,蝶翅似的羽睫撲閃著讓人溺斃的旖旎眸光。
她的唇勾起一道麗致的弧,如初綻的粉櫻,只是立在她身前,就已經嗅得她笑靨裡的甜蜜。
「明珠,過來。」少女的音嗓,像是將將流過指腹的香甜花蜜,濃郁得使人忘情。
那靜而冷,俊而雅的青年,長睫輕搧,卻無絲毫猶豫,在她話聲甫落的瞬間,便向前踏出一步。
少女見他近前,滿意一笑,足尖踮起,就這麼朝他懷裡倒去,青年卻已知她心意般,不閃不避更不扶,任由她將自己向後推去──
春日裡,寒涼的水是冰的,他們雙雙跌入池中的身體是溫熱的。
明珠求瑕攬住那不盈一握的腰肢,玉白的指尖沾上已黏在少女肌膚上的衣料,在她尚未從嬉鬧的情緒中緩過來,他便吻住了她。
少女摟住他的肩頸,像林間快樂嬉戲的鳥兒,迫不及待地回應著他。
消毒水的味道讓青年出奇的安心。
少女和他在池水裡不斷交換著吻,也不斷交換著氧氣。
他們誰也沒有放開誰。
明珠求瑕抱著她在水裡翻過身,少女見他壓著自己往水底去,毫無可能致死的恐慌。
她的眼底盡是歡愉,可明珠求瑕卻在朦朧的流水之後,看見了一個殘破的影。
是他,還是她呢?
他真是……太想知道了。
少女竟像是知悉他心動緣故,不再與他接吻,舒展四肢後,她游開了一點距離。
明珠求瑕立即拉住她的手,使勁向自己懷裡一帶。
兩人破水而出,她惑人的鳳眸綴著幾顆晶瑩,她的唇角嫵媚得如同盛開的牡丹。
明珠求瑕不給她喘息的機會,狠狠地封住了那兩片粉嫩的唇。
他吻著她,就像吻在滿是荊棘的玫瑰上。
採擷得了花蜜,卻避不了讓人流血的刺。
明珠求瑕愛上了──疼痛的滋味。
晨間寧靜的街道,總在夜裡多了分難以言說的冷清蕭索。
那是一棟平凡無奇的大樓。
多數住著雙薪小家庭,亦有年輕的單身族群,還有一部分渴望子女陪伴的獨居年老者,無論是看中了環境的單純、入夜後的平靜,都選擇在居住在此。
一名女子由遠而近走來,高跟鞋在柏油路面上唱著落寞的歌。
但女子臉色卻無半分失意,反而帶著誘人遐思的薄紅;她的妝容淡雅,恰到好處地襯托那清麗秀致的容顏,這不知因何添染的顏色,倒將她映得更為嬌豔。
女子套著一件平口碎花雪紡洋裝,雪白的肩膚也有著一層薄薄的粉色。
家門近在眼前,她卻沒有再上前一步。
她抬頭看著暖黃色的路燈,無聲地嘆了口氣。
「別再跟著我了。」她在自己短短的話語間,聞到口中的酒氣,心底正氣惱自己喝得太多了,自然也不會給人什麼好脾氣。
分明除她以外再無人走動的街道上,果真有個人自影下走出。
那人身量高大,女子個頭已不算矮,可髮頂至多也不過到對方胸前。
仗著腳下跟鞋,再撐幾公分,還是得視線上揚幾許才對得著眼。
男子一頭白長髮,齊整地在髮尾處結成一束,他的五官深邃,神情沉靜。
特別的是,在他鼻樑至右頰處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卻無損他英俊面顏。
他快步走至她面前三步停下,除了清褐色雙眸透露出的關切之情外,再無動作。
女子對著他搖搖頭,「我沒事的,你不要來找我,拜託了。」
男子聽罷,只靜靜地拿那雙眼去瞧她,她見他如此,不再言語,轉身便要走。
身後人溫厚的掌指已牢牢地圏在她腕上,她嚇了一跳,面色卻不顯,任由他繞至自己身前,男子穿著質地輕薄的十字交領墨藍色長袖上衣,搭著一條窄管牛仔褲,是很隨意的打扮,像是剛從家裡出來,可能是為了赴約,也可能是出遊──在大半夜。
只有她知道,他們自路上偶然對到眼以後,他一路「送」她回家的事實。
也許他本來是要回自己家的,是她耽擱了他。
「葉小釵……」不見荷垂下臉,她始終有點怕他。
並不是恐懼感,而是怕他看透了她。
但自己,似乎有太多必須隱瞞下去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著,不見荷緊握的手心被葉小釵堅定而溫柔地撥展開來,他的指尖在她掌心寫下訊息,有些癢,還有些熟悉,他們之前也一直是這樣溝通的。
「擔心妳。」
她又嘆了口氣,可拒絕之語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不見荷和葉小釵的關係,就連自家義父水飄蓬都曾懷疑過。
第一次與葉小釵相遇的場景卻不怎麼美妙,那是她完美地執行了幾件任務後,暫時放了幾天假回家,義妹長心十分高興,兩人結伴去後山替義父採摘藥草,以及替長心找一些花兒做壓花書籤。
本來一切都順順利利的,直到她們準備下山回家時,長心卻發現了倒在草叢間的葉小釵。
他昏了過去,身上竟還有槍傷,看情形時間間隔並不長。
不見荷心中警惕,不敢讓長心逗留,她卻執意要救葉小釵,於是她們姊妹倆才與之結下不解之緣。
但往深了說,葉小釵說不定也是為長心帶來這次災劫的起點──只是不見荷並不願意這麼想。
大概真是日久生情,那段時間,不見荷甚至甘願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往返兩地執行任務,心中不是沒有覺察到自己那單純的私心。
──多見他一面是一面。
殺手訓練的薰陶,很好地讓她克制了自己,卻約束不了別人的心。
不見荷不強求這段感情是一回事,但她怎麼也想不到,就只是這樣的單相思,種下她與長心永遠離心的因。
然而,這份感情,在被她一個人收得好好時,確實稱得上單相思。
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呢?或許水飄蓬還看得比不見荷更明白些。
自浴室換下衣服洗浴過後,不見荷倍覺清爽。
她穿著水藍色的短袖睡裙,才坐上沙發椅,葉小釵已從廚房端出兩只馬克杯。
不見荷見他那麼熟門熟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接過馬克杯後便啜飲了一口,是蜂蜜檸檬水,檸檬微微的酸與蜂蜜溫和的甜味,她看了一眼喝著同樣東西的葉小釵,不由好笑。
他們已有一段時間沒見,他卻表現得像是昨日才分別般自然平和。
「剛才……對不起。」葉小釵對她突如其來的道歉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慎重其事地點點頭,在她擱在桌面的便條紙上寫道:「下次,少喝一點酒吧。」
不見荷看著那筆畫端正字跡英氣的字,湊近拿過了他手中的筆,寫道:「我會注意的,你今天怎麼會在街上?」
她可以說話,卻更願意陪他完全筆談。
她為這樣的事情感到開心,雖然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正從朋友家出來,談事情談得晚了。」
不見荷看著這句話,好半晌,筆尖在紙上停頓,墨水成了一個黑點,葉小釵依舊耐心地望著她。
他坐在她身前,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深呼吸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麼艱難的決定──又暗暗笑自己方才的遲疑,這明明只是件小事的,哪值得她這樣糾結?
「那、先在我家睡吧?明早再走。」
葉小釵讀了訊息,很有些猶豫。
她知道他在猶豫什麼,可是在他心裡,他們的關係並不值得他重視──這樣才對。
但出乎意料的是,葉小釵很堅定地婉拒了。
不見荷並不失落,她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驚喜。
葉小釵離去前,安撫似地握了握她的手,也將最後一條訊息交給了她。
「以後,還有時間。」
什麼時間呢?關上家門,不見荷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
還是個失魂落魄的傻子。
也許葉小釵只是單純認為自己不適合留宿在女性家中,也許葉小釵已經把自己的時間撥出了那麼一點點給她……
不管是哪一種,不管是為了什麼。
不見荷都喜歡著葉小釵。
只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