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偌大的宅院裡,依舊只有幾道人影走動,卻是闃無聲息。宅邸走道上燈光稀微,外頭廣闊的庭院,襯著濃墨揮灑的穹空,萬籟俱寂。不一時,主宅中央長階上,一道筆挺高雅的身影,踩著無聲的步履,拾級而下。幽靜的月光,在漆黑的大堂中,滑出絲絲縷縷如綢若緞的光,映射那人面顏身姿,卻是一名白髮男子,身穿正黑色燕尾服,兩手套著白手套,臉上已有歲月的紋路,然而他五官清正,眉目慈藹,始終掛著淺淺的笑,令人無端便生出幾分好感。
其實容貌於他們而言,只有想跟不想這回事。但他年紀大了,又長伴著宛若親生的大小姐,自然維持著如今的模樣最順眼。思及遠在他方的老妻,依舊維持著當年與他結婚時的樣貌,不由心頭暖暖,唇邊笑意更深。他一面想著往事,一面自主宅往前庭一路走去,在接近大門時,遠遠便見一道窈窕身影,行著優雅的步子,緩緩而來。在發現他時,含笑點首,算是與他打招呼。
男子恭敬地行禮後,在道旁等候她近前,女人鞋跟輕擊石磚地面的響聲已然在前,便聽聞一把細柔甜軟的嗓,精神奕奕的,「讓管家出來迎接,怪不好意思的,可以的話,下次留在屋內吧,即使不怕風吹日曬,也還是得顧惜身體的。」唐潁依舊穿著寬大的西裝外套,眼角眉梢全是打心眼裡透出的笑意,管家看著,心中大石落地,嘴上仍是一絲不苟,「這是小人該做的。小姐今日可玩得愉快?」
「是的。他十分優秀,性情溫和,談吐不俗,讓人心生嚮往呢。」管家聽著,也深以為然,雖只遠遠瞧過兩眼,卻不難想像,此人在群眾之中,已屬拔尖。「能與他做朋友,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不過……」見唐潁眉心微蹙,琥珀般透亮的美眸,倏而深沉如淵,瞳孔轉細,寒漠如鉤,通身氣質變得淡漠冰冷,隱有幾分迫人心魂的沉肅。管家凜然,已知她將要說的話,便率先應道:「您太久未與他們接觸,容易心神不寧,不如暫緩幾天,與他遠距離交流即可。」
「其實已有幾次,都還過得去。今天相處這麼久,也僅有一回。」管家聽聞這話,一顆心都提了起來,看唐潁眉間陰翳重重,一下便想到了最壞的情況,「給荀先生看出來了?」不過他的大小姐倒是微微搖頭,溫和的聲嗓,含藏著幾許憂愁,「沒有的事。只是被多問了兩句,我也照實說了當下心裡的想法,雖然有些牽強,可他是體貼的。」
說話間,唐潁眼底的冷厲逐漸消散,溫柔蜜意浮現,含笑的眉眼,微勾的唇角,具是真誠平和,那身靜定溫煦,又自骨肉生成,絲絲入扣,彷彿前一刻迫人的威壓並不存在。「小姐沒事便好。請您務必要保重身體,您已經……」
「知道的,我不會重蹈覆轍,讓你擔心了。」管家聽罷,卻是微微笑著,堅定地搖搖頭,「不,小人並不憂心小姐會有什麼舉動。只是希望您,一定要優先保護自己。」
--您沒事,您想要護著的「朋友」,就會沒事。
朋友……嗎?
洗漱完畢後,唐潁回到房內,就往床上躺平,最近的作息已經是標準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居然開始熬不住睡意了。兩個平常照顧她起居的女僕,早已睡得天昏地暗,愣是沒被她在外頭走動的聲音擾醒,知道她們睡得沉,莫名就有點想笑。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一眼特別掛在梨木支架上的西裝,就點開了僅保存一組號碼的通訊錄。
沒問過他呢,我們是朋友了嗎?不過突然發送這樣的訊息,怎麼想都有點奇怪呀。偏生她現在就是記掛著這個問題,既然想要問,那是不是得找個話題作開頭呢?打定了主意,唐潁不緊不慢地輸出了一句符合現狀的問候,「你到家了嗎?」
不到兩分鐘,荀彧就回發了一條訊息,「到了。很晚了,妳還沒有要睡?」第一次用訊息聊天,有點兒新鮮,她坐起身,一襲淡紫色絲質長袖睡裙隨著她的動作,如水似的滑開,露出胸前一片白皙起伏,內裡搭著純白色的無袖襯衣,一派輕鬆舒適。
「你平常這個時間,也還沒睡吧?」她記得,他說過他們是晚間營業,早上休息的。荀彧依然回得很快,「是,不過休假可以早點睡。」看著這串字樣,腦海卻浮現他微微笑著的樣子,真有些不可思議。
明明比起面對面的言語,更加薄弱,可又正好因為不是面對面,文字的簡潔,更透出他們在相處中的了解來……唐潁沉吟,又發了訊息過去,「回來的時候,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妳說。」荀彧回覆的速度,顯見他並無猶疑,好似已然知曉她要問什麼一樣。她遂毫不遲疑的打下字句,「我們是朋友了嗎?」
荀彧回到住處時,收到郭嘉傳來的訊息。但他沒有細看,僅是鬆開了領帶,將手機擱在客廳案几上,便去自房內挑幾件換洗衣物,就進了浴室。這棟位於市中心與郊區交界處的公寓,是他自高中起就住著的房子。到上國中前,他都跟荀淑住在山上,真正印象深刻住在荀氏大宅的歲月,只有國中的三年。
公寓是一層一戶,格局是兩房兩廳一衛,一個人住還有些大,但他向來都將事情處理的有條不紊,房間的分配與布置,都不馬虎。雖則如此,他的居家擺設相當簡便單純,一律的單色調,木質、白、黑或者藏青、黛藍,簡潔齊整,除了線條圖樣的變幻外,根本哪裡也看不出,他竟能與荀淑聯手打造出小型景觀藝術。
浴室設備齊全,一大一小兩間分離式衛浴,一間隔著浴缸,另一間則是淋浴,外頭則是馬桶、洗手台,邊上放著洗衣籃,上頭固定著三層支架,浴巾、毛巾各就各位,倒有股踏進飯店浴室的敞亮潔淨。荀彧慢條斯理地解開襯衫、抽開皮帶,脫下襯衣與西裝褲,蜜色偏白的肌膚,體態精實勻稱,誇張的肌肉是一點也沒有,俱是修長健壯。他赤身拉開淋浴間,瞥見洗衣籃邊緣掛著的襯衫袖子,矮身將之收入籃內,不意想起自己的外套正在那人身上,眉宇輕折,不是無奈,也無困擾,至多,就是似歎非歎的淡淡喜悅。
是了,如她所言,她想起他是開心的;而他思及有關她的一切,儘管有著探究與臆測,卻也同樣是開心的。
扳起水龍頭,過頂高的蓮蓬頭立即出水,溫涼的水液滑過肌理,逐漸加熱,漫開薄霧。他微垂著頭,任由細密的水柱將他頭髮打濕,深棕短髮沾了水變得柔軟黏滑,幾縷貼在他側顏,那半闔的淺色瞳仁與水光相映,流淌著濕潤又懶怠的視線,落入底下不斷匯集積水的排水孔。向是井然秩序的思維,被霧氣氤氳的迷濛撥散,他微仰起臉,熱水迫不及待的蜿蜒流過那無瑕如玉的臉龐,線條優美的脖頸,而後是他緊實的前胸,腹肌,下腹……
僅這一瞬間的發散,腦識便輕易描摹出有關那人的一切,墨似的髮,琥珀般燦亮的眼,霜雪似的白膚,淡粉的唇,誘人的鎖骨,飽滿的胸脯,不盈一握的腰肢……纖秀的身姿,靈動的眉目,含笑的唇角,冰涼滑膩的手心……如果她此刻就在自己面前,這樣溫熱的水,這樣熾熱的自己,會讓她溫暖些嗎?
雖然放縱自己想了女人,但荀彧強大的自控力使然,既沒有沖冷水降溫,也無需要發洩的慾望。非常自然而然地清洗身體後,關水、擦身,將長袖睡衣穿好。而後擦髮吹頭,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坐在床上想事情。自從大學時代因家人的強行推薦,交了兩任女友後,他就沒再對任何女性抱持著「試著交往」這種實驗性質的語句。
如果要交往,那就是要成為妻子的人。
這雖然是現在的結論,同時亦是他在「實驗階段」的深刻體會。因此,他沒有對家族塞過來的交往對象建立任何情感關係、肉體關係──連朋友都說不上。不過,情慾是與生俱來的,何況正值青壯年的他呢?所以自己「不慎」對唐潁產生綺念,浮想翩翩的行為,他居然無半點羞恥感,只有坦然。那是他要交往的女人,他想想未來老婆的身體,並沒有可恥之處。且他也沒因此起了生理反應,只是胸口微熱,心跳又加快兩分而已。
一切都很正常。他現在要做的,便是確認彼此的心意,提出交往。可這一步,格外艱難。尤其在他發現唐潁看他的眼光,澄澈如泉,淡若清風,哪怕所有開心、悸動都讓她回味再三,她也會真誠地告訴自己,「文若對我真好。」而後滿懷感謝之情繼續與他來往……
荀彧稍微收攬思緒,卻禁不住嘆氣。他好像繞進了自己畫的圈裡,唐潁明明只是個合作客戶,卻在調查及相處過程中,看見了她彷彿能容納天地山海的沉寂,很平靜,也有溫柔,但都在人世之外,離眼前的他非常遠。即使荀彧的性情已經相當淡然透徹,也始終鮮活;而她,再怎麼鮮活靈動,好像終會消失。
他闔眸清淨紛雜的念頭,再睜眼,餘光見著手機震動,拿起一看,是他方才起就在想的人。半倚著靠枕,靜靜的與她互通訊息,本還以為她輕易不會使用手機與他聯繫,想必是受到身邊隨侍的人指點過的了。凝看著幾行文字訊息,沒來由冒出一個念頭:這該是她第一次用手機跟他人通訊息吧?而她能夠傳訊息的人,只有自己。
荀彧非常鎮定地忽略了某人也有唐潁電話這件事,並且勾著迷人的笑意──雖然無人可欣賞,但不妨礙他在一行行訊息中得到一點樂趣。當真正將一個人擺在心尖上,專心致志時,所有無可聊、無可取的細微之處,總藏不住淡淡的思戀與柔軟。而這樣難耐幽微的情感,無法與誰共享,連心屬之人也不行,只能自己品味,自己快樂,自己珍藏。他對情愛並不是一無所知,一旦有所求,便會產生無休無止的愛慕,以及氾濫的溫情,可能有千萬種矛盾,又擁有堅不可摧的意志。
可最終,皆是甘之如飴。
即使,是她所問的一句,「我們是朋友了嗎?」也惹得他輕笑出聲,真是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問題。荀彧歛去笑容,沉靜的眼色,隱有漣漪,光華淺淡,卻深邃入心。接著,他平靜地鍵入三個字:「現在是。」
見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不一會兒,就回傳訊息向他道了晚安,便知道她是滿意的,莫名頗有些感慨。此時才良心發現,悠然點開郭嘉傳來的簡訊,沒有報告店裡情況如何,而是寫日記般的一段話,「今日陪客人出外用餐時,偶然聽到一句詩,覺得應該拿來勸勸你:『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啊,別介意,我就只是想問問你出手了沒?」
荀彧挑了挑眉,對郭嘉今日陪客的地點微詞,卻壓根沒打算回,關機後就踏踏實實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