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陽光透窗而來。荀彧側了身,緩緩睜開眼,對著窗櫺外碧空如洗,日頭晴好,出了一會神。而後自床上坐起,一雙淡棕瞳眸凝映著清光,透出如琉璃珠般的光澤,教人無法望入潭底幽深。他隨意地扒順如輕羽翹起的一頭短髮,便走去浴室梳洗,而後換上簡便的運動服,晨跑去了。由於上班時間日夜顛倒,事務繁多,他平日為配合自己的作息,大多七、八點就醒了,晨跑是從國中就養成的習慣,一直沒落下。
高中、大學時期,甚至還有一群固定班底,每天上課前、放課後打球,接著稍晚他就要去鋼琴家教的家中練琴,人還是祖父荀淑的同鄉,都上了年紀,卻是人老心不老,手上的技巧更是實打實的嚴謹深厚。他一路學到大學畢業,將近八年,老師便請辭回鄉養老,偶爾在荀淑的宅邸還能看到他們嘮嗑話當年。
剛到鳳凰集團時,他練琴的時間隨著工作忙碌,變得鬆散,直至出來開設Beautiful Moment後,才又為了營業內容而揀起。荀彧當時便去信給老師,希望能再回琴室練習,沒隔兩天,就收到了他們昔日上課地點的房子鑰匙,原本去市區音樂教室登記,繳點費用也可以練,但如果要按照自己上班時間,大半夜哪來的琴室可借?且太不方便了。
結束晨跑,回到住處沖澡換過衣服後,便走到樓下轉角的中式餐館用早餐,點了豆漿跟蝦餃後,他淡然地翻著自帶的早報,正把政經版的一則新聞讀完,對面的桌椅就被拉開,接著是兩張相仿的秀俊臉容映入眼簾,一者笑靨輕佻,卻是眼光穩健;一者秀麗眉目,神情侷促。荀彧視線上抬,又回到了下則報導,「鍾毓、鍾會。你們有事?」
「沒事喲,我就是個擔任小弟司機的大哥。」笑容可掬的青年泰然自若地招手讓店員過來,幫自己與弟弟點了豆漿跟小籠包。「哼,我不是說我自己來也行嗎?」俊麗青年抿著唇,神情忿忿,但還是格外禮貌的跟荀彧道早,「十月就要比賽了,我琢磨著寫了兩首自選曲,荀先生能看看嗎?」鍾毓拄著臉,瞥了荀彧一眼,又跟鍾會道:「如果不是我載你來,你想越過某人找到他,可不容易啊。」
「哥!」鍾會被那話中的「某人」給激得一顫,簡直是不寒而慄,他可是完全不想去男公關店打工!一點也不!鍾毓卻是笑瞇瞇地看著弟弟無時無刻炸毛的樣子,生活還是挺得趣的。
「可以。曲子帶來了嗎?」在女店員羞澀地替他們上齊餐點後,荀彧啜了一口清甜的白豆漿,靜靜定定地開口,絲毫不為這對兄弟的出現而動搖。鍾會瞪了自家大哥一眼,便從包裡拿出牛皮紙公文袋,雙手捏著遞給荀彧,「還請指教。」這話雖說得不卑不亢,卻也讓深知小弟心氣多麼高傲的鍾毓笑得更歡,該學習的時候,他的英才弟弟倒是老實又可愛。
「你謙虛了。」荀彧溫和著眼色,推開面前的餐點,放下報紙,執手將公文袋拆放在懷裡,便細細讀了琴譜。鍾會還是有些緊張的,卻不是對自己的曲子沒自信,而是用他創作的作品,與眼光實力毫不遜於自己的人交流,本身就有種神交過招的興奮。鍾毓只是揉了小弟的髮,鍾會沒出聲,只是在他示意下低頭吃早餐。
荀彧讀得很是仔細,也不受餐館裡時不時的吵雜人聲影響,在腦海裡串起了相應的音符,完完整整地過了兩遍,抬眸便見兄弟倆已經吃完小籠包,正擦嘴喝豆漿,動作還出奇地一致。「第一首很好,轉折跟結尾處把握收放,拿下比賽沒有問題;第二首,總覺著幾個段落挺特別……」荀彧垂睫想了想,又道:「也許是你靈感之作,如果你追求穩妥就加強練習第一首吧。」
鍾會聽得認真,這話說完,陷入了片刻沉思,才有些遲疑地道:「我知曉的,第二首詮釋的情感難以掌握,不過……」聞此,荀彧了然,看來他是想用第二首比賽的。「那我會建議你,在中段漸強處多修正幾個音,達到襯托的效果,否則主體不明,顧此失彼。」荀彧向鍾會指了樂譜的一處,鍾會頷首表示明白,清透的眼神卻瀰漫著一股霧氣,顯得鬱鬱的。但荀彧沒有多問他樂曲發想的主題是什麼,只是逕自吃起擱在一旁的早點。
「好啦,小弟的問題暫時得到解決,這頓我請。士季先上車吧?」鍾會心不在焉的「嗯」了聲,向荀彧點頭致意,便走出店裡,鍾毓笑了笑,只是對荀彧道:「我沒記錯的話,那首曲,叫作『菖蒲』。」而後一派輕鬆地起身去結帳,荀彧聽得鍾毓的解釋,心中明瞭,鍾會的母親,正是喚作「菖蒲」,難怪樂曲跟過往鍾會執筆的有所不同,興許真是神來之筆。
說起荀彧與鍾家的關係,也是同事關係,鍾氏兄弟的父親鍾繇,與他是忘年交,而他也是將鍾繇一家介紹給老闆曹操的橋樑。鍾毓、鍾會與他、郭嘉年齡差距都不大,怎麼說也是鳳凰集團最耀眼的一輩,但鍾會深受父母薰陶,十足十的書卷氣,性情純然,所以尚未在集團供職;反觀其兄鍾毓,八面玲瓏,極善言詞,已經在家族跟集團內有一定影響力,跟鍾繇是相輔相成。
不過鍾會的名氣,也讓曹操多了關注。若說荀彧幼時起就有神童光環,少年時睿智無匹、識人善斷,那鍾會就是才華橫溢,極為聰穎靈氣,跟郭嘉其實有幾分相似。郭嘉外顯出來的輕浮善變,也掩不住他行事風格中的明快俐落,且擁有不下於荀彧的先見之明。高端的洞察力,對曹操甚至整個集團長遠經營而言,是非常珍貴的。這也是他毫不猶豫推薦郭嘉給曹操的原因。
晌午,在家結束了公司安排下來的幾個項目企劃審核,荀彧簡單煮了麵條吃,平時都在處理精細的甜點或者吃食,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想著隨意吃點什麼,湊合湊合就是,即便是過水麵條拌油蔥醬油,也吃得香。解決五臟廟的問題,就是處理瑣碎的家務,由於平時就打掃的很乾淨,也就是洗碗、洗衣之類的小事,做完也不費多少時間。
午後陽光最是毒辣,眼看已是八月底,仍無一絲秋意浸染,只有無風無雲的日頭,熱烈照耀著他生活的整座城市。一邊尋思著要不要早點兒進店裡,一邊拿起雜書翻看,順道喝茶醒腦。就這短暫的時間,已是他足夠的悠閒。今日沖泡的是薄荷甘菊茶,薄荷清新,甘菊淡甜適宜,喝來順口又回甘。
就這樣一頁頁的翻過書中內容,恍然不覺時光流逝,最是消磨時光。午後兩點,雖然離開店尚早,他還是回房換了西裝出門,雖則昨日接唐潁吃飯前,早將店裡該注意的交代下去了,以防萬一,還是早點去看看有無急事未處置。蓋因郭嘉昨晚受客人招待去私人會所用餐,店裡僅有比翼等人,有人上門尋釁找不到正主,未必不會鬧一鬧……荀彧嘆口氣,只能希冀自己擔心純屬多餘。
如他所想,店內確實完好如初,只是他迎面走來,卻發現早到的男公關跟保全人員,全都在店內,圍著郭嘉跟一名……女人?在遠處看不清楚,個頭以及衣著看來,似乎是女子沒錯。荀彧慢慢走上前,終於看清楚坐在郭嘉身邊的女性,身穿杏色V領透膚短版洋裝,內搭米白平口襯裙,在除郭嘉、當事人以外的詫異視線中,眾人讓開了一條路,他發現她腳上仍是高跟鞋,樣式卻是奶茶色魚口蕾絲,雪白的腳趾露在外面,圓潤的指甲塗著桃粉蔻丹。
「文若終於來了呀,想說你再不來,我就要打電話催你了,畢竟小潁是來找你的呢。」郭嘉舒展兩臂放在真皮沙發椅上,一派輕鬆寫意,正好也環在唐潁背後的位置上。荀彧臉色不能說鍋底黑,但也上趕著那境界了,礙於唐潁在這,他只得端肅神情,坐在唐潁的左側。男公關與保全們瞧瞧這個,再看那個,視線又轉回面前雪膚燦眸的女子,不自覺地嚥了唾沫。
「你們還在做什麼?現在不該準備開店嗎?」荀彧聲音猶如暴風雪前的寂靜,唐潁偏頭望著他好一會兒,也沒找著時機說話,只得默默啜著手裡拿著的玻璃杯,裡頭是涼白開。郭嘉倒是愜意得不行,覷著身側女人珊瑚粉的潤唇,透著光暈的肌膚,微微瞇起眼,唯恐天下不亂地問道:「小潁要不要喝杯調酒呢?還是想吃點心?不過要等一會,文若才能給妳做。」
「那太麻煩你們了,我只是來送還東西的。」唐潁見郭嘉垂臉欺近,卻無一絲一毫緊張,只是有些好奇的低聲問著,「請問,你們都是在做什麼工作呢?」聞言,郭嘉低聲笑了,正好跟安排開店事宜後,回過身望來的荀彧對上眼,他眨了眨眼,還是幫荀彧瞞了,「哎,是一種將歡樂帶給他人的工作。」
「咦……好厲害……」唐潁低微地感嘆,同時讓荀彧與郭嘉表情各有精采,前者別提多僵硬,後者倒是真的開懷笑了起來,「哈哈哈……小潁這麼說,連我都覺得自己很厲害呢。」他抬手將唐潁頰邊垂落的鬢髮勾至耳後,面前女子在髮尾編著髮辮,一頭青絲梳得寬鬆,半披在左肩上,風情婉轉,嫵媚逼人。
然郭嘉還打算湊近觀賞時,唐潁就被一隻手攬過肩頭站起,荀彧面沉如水,「我們出去一下。」你看著辦。後頭這引申義郭嘉自行領會,為了表示自己什麼都沒做,還真誠地舉起兩手,目送他們走出店內。
雖覺出荀彧心情不佳,可唐潁仍有些拿不準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在怪她突然來找他嗎?這樣一想,連他牽著她一路前行的步伐都沉重起來。直至他們到了附近公園無人的鞦韆區前,荀彧甫鬆開手,就聽聞唐潁的道歉,「對不起,我突然來找你,是我的不對,請別生氣……」荀彧微微歛眸,聲音卻是出奇地溫和平緩,「沒事,我並沒有生氣,也不是妳的錯。」她能主動來找他,他自然是滿意的,只是看她被眾人圍觀的樣子,怎麼想都不是滋味。
眼見唐潁目光露出遲疑,他不由莞爾,凝視著她杏花初綻的麗致臉容,昨日那些綺念一閃而過,他淡淡地道:「其實要還外套,讓我去妳家拿就可以,妳怎麼過來的?」說完,還真怕她又是走路過來的,打量了一眼那幼白纖細的雙腿,心底微有澀意。「是家裡人送我來的。畢竟是文若借給我穿,親自來還比較好。」似乎是見著自己面色和緩,隱有笑意,唐潁雖還有點羞赧侷促,到底還是放寬心與他說話了。
……就這麼害怕他生氣嗎?
荀彧意識於此,不由又靠近了唐潁一步,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麼……怕我生氣?」唐潁見他動作語氣,澄澈淡靜的琥珀瞳眸,有了一抹難掩的詫異,可下一瞬,她沒有漾起面對他時常有的真誠笑靨,而是微抿粉唇,很是認真地道:「我不想讓文若誤會我,不再理我。」隨即,似是覺察自己說得太過篤定,復又忙忙地補充,「昨天、你說我們是朋友的……我不想失去朋友。」
望著那張因為憂心、猶豫而顯得更為蒼白的嬌麗臉顏,荀彧連一聲嘆息都未出口,便已將她攬入懷中。他唇邊笑意溫柔得宛如初春細密的雨,隨風而起,一點一滴落入樹叢花朵間,流淌過一地潤澤,是滋養一切的柔軟,亦是供養萬物的無聲。直要將唐潁曾一度破碎的心口,生生填滿一重又一重的靜暖悠長。
他垂首,在她耳邊輕輕說道:「謝謝。」
謝謝妳,如此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