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沒想到,救我的會是你。」芷若沈靜地開口,她看向那睽違半年的身影──子爵,他臉上依舊邪魅的笑,一貫狂妄自大的模樣。
子爵欺近芷若臉龐,吹氣般輕聲地說:「我也沒想到,我會救妳。」
芷若頓時感受到一股哀戚的風拂過她臉上,當她企圖再度捕捉子爵的神情,他卻微微轉身,瘦高的身影便隱藏在黑暗。
她感到有點不對勁…
那晚被羅潔釋放後,這些日子以來,子爵活在南斯所設計的重重密道中,他並沒有逃,因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沒想到,羅潔成了下一個犧牲者,如果她沒脫離他的「魔爪」,她也許反倒安全。他一直以為他的罪惡不至於導致死亡啊!活著雖時時被迫感受面對死亡的痛苦,可是一旦死亡,卻連絕望感也得不到,所以他一直半帶沈溺的活在痛苦的邊緣中,更毫不留情地將周遭人牽扯進來…
「總之,現在你應該也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吧?兇手就是愛夫人,甚至連你們家族千年前的罪惡都一併被揭開了!」芷若不禁心寒,這家族的層層面貌盡是如此不堪,高貴與卑賤只是一線之隔!但使他們墮入深淵的,難道只是他們自己造就得來的嗎?啊!太難歸咎的因素了,政治、歷史、旁人推波助瀾,以及偏執的信仰,這所有一切造就了現在的伊莉莎白家族,她的母親只是成為穿針引線點出問題的核心人物罷了!
「不,還沒,甚至有些問題是沒有解答的。」他瞬間淒然的神情,似乎在同情什麼?是羅潔嗎?他也為這女孩的死亡感到些許自責嗎?芷若猜測不出他臉上的情緒。
「哼,當然沒有解答。因為每個人都藏有秘密,彼此欺瞞、彼此懷疑、彼此憎恨,我不知道你們家族之中還有誰可以信任!」芷若覺得被采穎所背叛,他難道不明白,那一點隱瞞就會要了她的命嗎?
「我需要妳幫我作一件事情。」他聲音聽來是危險的蠱惑。
她對子爵願意出手相救,確實是感激不已,也明白他不作白費心力的事情,她直爽地道:「你說來聽聽!」
「去找南斯確認這十年來他佈局的目的是什麼,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為了妳,因為他將所有的變化跟高潮,都特地留到現在……」
「你…你說的太詭異了!」怎麼可能?
「我只是作一個假設,也許十年前開始,「復仇的天使」的出現根本就是幌子,更何況愛夫人她也沒瞎。一切都是羅潔的出現,愛夫人才相信預言畫真實存在,倘若這都是南斯精心設計的騙局呢?那幅潛在「復仇天使下」的畫作也許根本沒有意義,只是一幅單純的畫作,只是穿鑿附會的傳說,更或者是南斯有技巧性地暗示神話意義在裡頭,而整個世界、包括我們都被南斯給耍了!他操控傳說來控制人心,只是為了讓我們殘殺!」這也是子爵不輕易現身的緣故,他勢必會被監視,或者意外成為他人鬥爭裡另一名犧牲者,他啞著嗓音繼續說:「多拉體系的神話裡,一直以來深信「神譜」的傳承,如果按照它的說法,到我們這一代,神會再降臨,以相同的模式再度顯耀人間。」
「相同模式?神話裡大多暗藏血腥、背叛、亂倫、嫉妒、不可理喻,難道愛夫人信了這一套?」這…太不可思議了?
子爵狹長的黑眸,挑高輕蔑地說:「再聰明的人都逃離不了迷信,哼,妳又要說我是無神論者了?人都是無知的,因為無知,所以被不可預測的神秘給操弄著。就算是一個八十歲老人也都還會深信三歲小孩所編出來的故事!」
「南斯他為何要這麼作?」如果這都是設計的,那也包括她認識忒蜜兒那一夜?如果這都屬實,那麼他…他要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們都瘋了,都為愛而瘋,啊!逃離不了了,就算沒了愛夫人、沒了南斯、沒有任何阻撓,我們的人性依舊會墮落的,也依舊無法獲得真正的被寬恕。」語畢,子爵突然淚水洶湧哭了起來,這毫無預警的難過已承擔太多的哀傷。
芷若第一次看見這男人的淚,無助又脆弱,彷彿已失去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不值得再活下去…到底發生什麼了呢?她內心更受到他感染而悲涼了起來。
兩人身在這黑暗不見天日的密道,而被子爵所引燃的絕望氣氛正籠罩著他們。
她強烈感受到,這隱遁在黑夜中的男人,只有一顆赤裸裸的十歲心靈,他從經歷某個事件後,就再也沒有長大,只是慣性使用殘留在孩童時代的野蠻機靈,過著封閉空虛的日子。成長對他早就失去意義。
失去…美好的事物…芷若驚覺到,忒蜜兒似乎發生不幸了!她急促地開口:「是不是忒蜜兒出事了?」
子爵蕭然的抬起頭來,絕望眼眸裡已流露答案…
「怎麼會…愛夫人她對她下得了手?」
「不是愛夫人…就在剛剛…,剛剛我去看她時,她醒了過來,她哭著跟我說,她受不了了,她…她要先去地獄,她早就準備了一把刀,狠狠直戳心臟,才不到幾分,就走了。」子爵並不震撼,甚至他高興她對死亡的覺悟,因為她鼓起勇氣的來解決自身痛苦,只是他從來都不知道,感受他人死亡,竟是如此悲楚…就跟那年他設計父母車禍死亡時,情緒一樣地哀傷。十幾年他早已習慣犯罪,為何他還會為曾犯下的罪行而感到自責悲傷?啊,原來殺了折磨自己的人,其實並不快樂,反倒是再也跳脫不出被虐的陰影。
報仇從不暢快,可是唯有報仇,才能一洩沈積的怒氣!現在他多麼希望所有人的死亡,都是因他而起,那麼理由就單純多了,不再彼此牽絆,不再隱瞞任何秘密。
一切就跟著他結束吧!
他腦海裡仍迴繞忒蜜兒死前對他說的話:「哥,我從來感受不到你在愛我,可是唯有在我陷入深睡時,你無須任何一句話,我就知道你愛我有多深…。」
芷若察覺子爵越來越沉默,她輕聲地問:「子爵…你是不是深愛著忒蜜兒,而且超越常人的愛…」
子爵沒有回應,可是他遠去的腳步聲響,似乎代替了回答。
6-5
一雙處在黑暗的眼眸緊盯著她,帶著絕望,無盡的絕望,像是要把她捲進地獄般的永世凝睇,她蹙眉思索這熟悉的視線是誰呢?她往前一瞧,才窺探出在雙眸背後,是一個曾在荒天雪地裡忍受飢寒的小女孩,那是羅潔吶!
猛然醒來,采苓沁出一身的汗。
為何她會被這遙遠的回憶所困惑?彷彿被囚禁在永劫回歸的牢籠,踏不出去了!
羅潔夜夜出現在采苓夢境,她只是凝望,不再泣訴,對采苓而言,這才是最殘酷的指控。
是的,羅潔永遠成為她的遺憾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女孩,七年前她曾在大雪紛飛裡牽著她的手回家……
采苓不敢再回憶下去,那會完全撕裂她的心,像是惡狠狠被荊棘捆住般折騰她,難道…這就是愛嗎?
采苓穿著白紗走到窗前,瘦小孤單的身子在彎月下,像是即將臨刑的罪犯,今晚,她有強烈預感,所有的不幸似乎可以了結了。一陣清風吹來,她嗅出一股氣息,那睽違已久的氣息,仍卑微的蜷伏在陰暗角落,她微微回首喊道:「羅蘭…」
然而,這次羅蘭並還沒有等到她暗示便已起身,以強大壓迫感一一逼近采苓,他表情剛硬、雙眉緊蹙,尤其是那雙眼神,流露難以釋懷的悲痛,采苓眼神一轉,便注意到他左手握著一把銀製手槍,雖然那槍口並沒有對著她,卻發出勢必見血的殺氣。
兩人彼此對望,彷彿像是過了一世紀這麼漫長,最後羅蘭沙啞出聲:「小姐,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背叛妳,妳是天使,不管妳來自哪裡,不管妳出自什麼動機,妳在我心中的聖潔沒有動搖過一絲一毫。如今,我活著的動力與驕傲已被殘忍殺害,小姐,請妳殺了我,這世界上只有妳才有資格殺了我…」
采苓聽到,不知覺已倘下淚水,羅蘭和羅潔這兄妹為何這麼傻呢?她突然領悟到,她人生中其實早就存在莫大的幸福,有兩個人曾經這樣願意包容她,且不論罪過的愛她,唉,還有誰會這麼傻呢?而她卻是利用別人的信任加以操控、隱瞞,只為了成就自己的私心!
她一直在背叛人,子爵也好、忒蜜兒也好、哥哥也好,還有羅蘭、羅潔,甚至是愛夫人,她從來都沒有坦承過,更別說積極想要保護誰,也難怪哥哥如此不諒解。因為她不敢有任何期待,總是消極的等待悲劇來臨,因為人並不能改變任何結果,於是她下定決心,若是改變不了結局,那就加速毀滅吧!
采苓依稀記得,她曾認真保護過一個人,那就是子爵。小時候,她總看見他被其他族人虐待欺負,甚至叔叔嬸嬸都糟蹋他,子爵只是不斷握緊拳頭隱忍,孤獨冷僻。當下她內心便產生一股正義感,想迫於為他伸張,終於有一天,她聽從他的指示,將一些藥粉放進叔叔嬸嬸的食物裡,從此他們便一去不回。往後采苓似乎感受到子爵內心的變化,他少了包袱與威脅後,變得殘酷難以親近,再也沒有任何人欺負得了他,延續至今,他的舉止完全不受控制,喜愛私下進行殘虐的遊戲。
因為她認識黑暗時代的子爵,她了解他恨的核心,但這層親近卻也是之後疏離的原因,他懼怕她,因為他無能的過往只有她知道,那份醜陋攤在一個天真孩子的眼前,也顯得特別羞恥。尤其,他還必須藉由一個孩子的力量,才完成他的復仇。是啊,當時他們都太小,無能為力,只能藉由純真掩飾笨拙的復仇。
現在,她仍依舊是個「孩子」,可是力量卻遠超從前。
幫助子爵脫困家族的掌控,是采苓有生以來初次感到的喜悅,她明白,想要在家族尋回快樂,那就是必須助長死亡。啊,她多憎恨死亡,它是那麼空洞的存在,徹底寂寞,可是卻是唯一幸福的途徑…
每日,她都在忒密兒的點滴裡放進興奮劑和些許毒品,她不能漠視忒蜜兒的逃避,她要助長她的力量,讓她真正去面對現實的裁決!而今,她成功了,忒蜜兒在兩個小時前勇於死亡了,現在還沒人發現她的屍體…
也許這對世人而言是份殘酷,但對忒蜜兒是分幸福,也是他們身為的「貴族」所不能抗拒的命運。
但是,羅蘭和羅潔都是真正的無辜,被自己家族延續千年的醜陋血緣所糾纏,家族的秘密就像黑洞般,不斷的吞噬別人,也撕裂自己。現在羅蘭還委託她裁決他的死亡,這是多麼殘酷,她沒想過會有親自動手的一天。
采苓眼看羅蘭沈重地將槍枝強力的託付在她手上,她幾乎不知所措,她猶豫,這難道是最好的結果嗎?羅蘭啊!一個擁有忠誠信仰的男人,熱情的盲從,也果斷的愛上盲從,盲從她的決定,盲從她所有的指令,無怨無悔的。也唯有面對她時,盲從的激情才會產生,所以她是「天使」,她是他心中的神。
神啊!神是什麼呢?那個權利最至高無上的人吶!投射在現實人間,是領導者、是家族長、是神職人員、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可是唯有非血肉之軀,才能讓人完全的盲從,羅蘭對她,就是存在這種「非人」的崇拜。她幾乎是懼怕,也幾乎是怨恨…不只羅蘭這樣看待她,多數人也是…他們都無法真正懂她!
唯有哥哥和自己因為一樣的立足點,所以摸得清她,知道自己都是平凡血肉之軀,可是他們無法彼此依靠,因為兩人天生具備的性格、際遇完全背道而馳,哥哥思慮太不周全、性格軟弱,對理想易有天真崇拜,他存有的優點只是那份真摯的性情,和自己完全不同。
腦海不斷思索時,采苓卻已不自覺拿起槍對準羅蘭,她幾乎麻木的不成人了,多年的策劃不也是一種自我折磨?總是告訴自己殘忍的結果,內心感受其實是更為悲絕啊!她到底能不能挽留這份幸福呢?她淚流滿面的凝睇羅蘭,好希望他收回自己的要求,可惜他早知道她不會婉拒任何一個死亡的裁決,因為那本是她卑微下一直追逐的幸福。
她猶豫了,將自己的想法感染他人,是正確的嗎?人難道絕對不能帶著樂觀的想望嗎?一切會不會都是自己自私的獨斷呢….
啊!唯有自己真正面對死亡時,她才實際感受現實的落差…
突然,羅蘭伸出手強力的迫使她扣下扳機,采苓幾乎無法反應,就這樣迅雷不及掩耳爆炸一聲,腥紅的血四處濺開,她嘴裡吃進濃稠的血意。她驚恐的瞪大雙眼,看見羅蘭血肉模糊的臉慢格倒臥在地,她腦海一片空白,這場景並非是駭人,而是羅蘭這難以想像的反應,令她完全不能思考。
采苓現在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她感覺有人進來了,可是她無法起身,咚…咚…咚…
「怎麼會這樣…」她感到有點害怕,他們倆浸濡在血泊之中,也陷入相同黑暗,她感覺到,在槍響那一刻,她也死了。
死並不可怕,它只是當下妳認知到生命結束的一刻,之後妳便完全沉浸在荒蕪、孤獨感。
聽!似乎是雪聲呢?哪來的?
冰冷的風,還有雪意都逐漸寒涼將她包圍,她感到一陣幸福,好像終於脫離這個世界。
….達…達….
接著吵雜的腳步聲,吸引她的注意力,她閉眼聆聽聲音的方向,左方還是右方呢?
突然,她意識到自己正走在雪地裡,小小的腳陷在雪地裡頭,必須使點力氣行走,強大冷風不斷由後方襲來,她不禁哆嗦一聲,全身縮在一起,但隨後方有寬大的身影走來替她遮掩,她驚覺右手逐漸溫熱,轉頭看向右方,發現有一隻手緊牽著她,喔,是個女孩啊!那女孩用灼熱眼神注視著她,她有點難受,再看往後方,大男孩溫柔的走在後頭遮風。他們三人在雪地裡行走,好艱辛,而且走向一片白茫茫大地,像是無盡的終點。
她的意識變得模糊,卻也異常清晰…
碰!
采穎一聽見槍聲,隨即跑向采苓房間,他感到詭異的是,為何家族靜悄悄的,而且連一個僕人都不見人影,究竟發生什麼事?事實上,他全身仍然無力,他還沈浸在無法接受羅潔死去事實的打擊上,他好害怕…擔心自己一天比一天孤單,彷彿所有人都要遺棄他了。
他強忍不安打開采苓房間,看到血淋淋一片,猛然身體一陣作噁反胃,他看見采苓無神地跪臥在地,另一個躺在地上的男人,頭已削掉一半。
采穎直覺反應是:采苓她殺人了!他手腳全身發抖,精神不能集中,他告訴自己不能慌亂!要…要想辦法….他忍耐著懼意,將采苓揹在身上帶往自己房間。他明白他不能失去她,縱使她有再大罪過,但現在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一切的責罰在每個人心裡自有定論,外在的刑罰不過是個人間悲劇,只是令人內心無動於衷的身體折磨。
他必須保護她!
就在采穎小心翼翼將自己房門關上時,子爵從緊連采苓房間的密道走出,他第一時間看到一切,便心有所譜!他開始冷靜仔細地搜查采苓房間所有一切,終於,他發現他要的證據:大量的藥劑與針頭…突然他臉上神情變得複雜,似哭似笑…
他是饒不了采苓的,只是他意識到這所有一切都太荒謬!
沒想到,終局,即是現在吶。
他拾起被遺棄在血泊裡的槍枝,帶著狂妄殺意走向采穎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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