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花曾經問我:初戀是一種什麼感覺?我一時無法回答。
明明可以輕而易舉、隨口敷衍的漂亮話,我卻說不出來。並非是那天花的雙眸特別明亮,或氣候難得舒爽的原因,是因為J,她還活在我心裡。
或許我的初戀至今都從未結束過,所以對尚未抽身的事情,我如何侃侃而談離自己很遙遠的「感覺」?
那是一種曖昧的痛,並覺得是極限的愛,再也沒有更多了,是一生一次的經驗,無法比較,更難以比擬。可是,能從情人身上找到初戀的影子,卻是異常快樂的事,像是自己不變的證明一一愛依舊,眼光依舊,習慣依舊。但不能否認的是,時光也依舊帶走妳挽留不住的東西,包括以為不會變質的記憶。
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客觀憶起,過去那段歲月裡,停留在當時的人物,他們的語氣、觀點、態度,仍然還是我以為的那樣嗎?父親究竟是殘忍的嚴厲,還是帶著慈愛的勸阻?是J背叛了我,還是我背叛了J?
我發覺,我殘留的感覺是,每個人都是自私的;而不讓記憶變質的辦法,唯有繼續認為每個人都是自私,才能讓十六歲的記憶,繼續鮮明的活著。所以我只能以十六歲的我去想這件事,因為當隨著心態改變,多了更成熟、包容、體諒的見解時,回憶裡的每個傷痛都逐漸微不足道。這時我便有背叛J的感覺。16歲的J,一頭捲曲亂髮,帶著叛逆的神氣,就站在當年的河堤上,怒視著我。
當每個朋友坦承過去青澀無知都是一場美麗錯事時,我卻無法這麼輕易、瀟灑的面對我的過去。J死了,死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死在她認為正確的道路上,我如何在不屬於她的未來,宣示何謂錯與對的答案?
初戀是兩個人一體的,我沒有權利在未來註解,也沒有能力在過去時,好好品嚐它。
印象裡的J,瘦瘦高高的,彷彿被風一吹,就變成衣架在雲端晾起衣服似的。她滿口粗話,總有宣洩不完的鳥事,可是一旦沈默,任誰也無法讓她開口。高中時,她一年四班,我一年六班,當年,她因為甩了老師一巴掌而成為校園風雲人物,而我卻因不斷廣播她的名字,對她產生一種特殊情愫;就像是巫術般,對某個頭銜不斷咒唸著,是一種害怕、一種渴望,但更精確來說,是屬於我的寂寞。
我們兩人關係開始熟稔,是因為高一上學期期末考後,我目睹她在女廁被一群人毆打,她臉頰紅腫,一隻眼睛含著血,身上衣服凌亂不堪,我扶著她去了健保室。她那時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斜視著我,靜靜地,以一種緩慢而精確的眼光剖析著我,我有點緊張,感到驚恐,那野眸彷彿穿越好幾世紀,只為了與我相會。她對我而言是一種純然陌生的人種,我並不能理解她,彷彿是一種生下來就被隔閡的距離。我以為只要把自己與她完全切割開來,就能夠徹底保護自己。
直到一個禮拜後,她喘兮兮的從後頭追著騎腳踏車的我,她聲音低沈沙啞,態度有點野蠻,直接了當的抓著我袖子說:馬的,忘了跟妳說謝謝,我請妳喝珍珠奶茶!
我只記得自己突然失笑,是莫名的感到可笑,為自己暗自妄想感到些許羞恥,但那種羞恥卻令人快慰。或許距離,不是天劃下來的,而是心態。我心裡那種霸道、野蠻的思想,遠勝於J外在總總的粗蠻行為。
J總是臭罵她所有認識的人,包括我,可是我不覺得受傷,我明白她只是無意義的找著詞彙填滿空虛的心靈。她總說: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好做?所以她沒事找事做,她找人打架,對人出言不遜,希望世界所有的人都能仇視她。因為唯有透過他人的嫌惡,她比較能找到存活的感覺。至少還有人恨妳,不是嗎?而不是對妳毫無感覺。j覺得人生就是逐漸走向離理想更遙遠的地方,所以這樣的世界,她並不想要。
我人生裡的第一根大麻,是從她嘴中接過的。她已經暈暈然,忘了自己是誰。J每當從大麻的快樂清醒時,總是會痛快的哭一次,那沙啞卻尖拔的哭泣聲,像收到錯誤雜訊的廣播,為短暫的快樂悲鳴著。我不知道她為何而哭,是因為她只有十六歲?所以才為這注定的空虛感到難過。
我並不能確定和J是否相愛,可是當時唯一的答案,似乎只能藉由愛,才能解釋我們的關係。她和父親相處很糟,她的父親是無可救藥的那種好,好到讓人難過,好到讓人難以報答,好到把自己弄得十分悲慘,而他媽的都是由於對方的罪過。
J和她父親起了很多爭執,她近乎乞求要求她父親,不要這樣對待她。她的父親為了在外頭找她而失去了自己的工作,每天夜裡殷殷期盼她開門的鑰匙聲,三餐不濟,生活頹靡,J是他生活所有的寄望。
那種愛,太沈重了,J悶悶的告訴我。
J告訴我,她已經不明白兩人關係何時變成那樣,生活沒有任何的遽變,也沒有任何的衝突,只是走著走著就遇到絕境了。J的悲觀帶著強烈的毀滅,她不能允許自己真正快樂,甚至到後來我對她的過於順從,也成為她的壓力。
她逃避我的方式,就是選擇時跟了另一個大她十歲的女人。她說那女人像她另一個母親,也像她真正的情人。
我質問過j,我和妳難道從來都不是情人嗎?她悶哼一聲,只是搖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確實難過的哭了,心揪緊了,甚至自殺為她刻下傷疤。我痛苦在於和J相處後,似乎每個人都會變成她父親的模樣,不斷祈求她的回歸。只有在那時,我才真正感受她的意思,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衝突、任何遽變,卻突然遇到絕境。
那是心靈能接受幸福的程度,只能到達那裡了,不能更多了。
我知道,父親對我的好別有深意,他不願意讓我這樣一輩子,我的未來還可以負更多的責任,不應該這時終止,不應該。可是我仍然恨他,恨他以自己的方式解救我。他將我轉了學,斷絕與J的來往,甚至知道J死後的消息,也是一年以後。這段期間,羅很義氣的陪我一起轉學,他以兄長的身份安慰著我,也順便一道和父親隱瞞J死亡的事。
離初戀越遠,我的記憶似乎也越模糊,開始忘記年少時,自己只要面對J,便容易開始緊張、心跳急速,整天胡思亂想,總是認為對方的視線也有所回饋。初戀,像是一個視線曖昧交流的動線,妳什麼都看不見,總是受著直覺在引導,然後全心全意凝視所喜歡的人,也忘我的投入被注視的感覺。
我想,當我察覺J在看著我的時候,我也已經深深迷上了她。
我心裡一直有個祕密,我仍期待著J的回歸,即使她已死去,我也要試圖抽絲剝繭找出其實她一直愛我的證據。那種初次愛的誓言,一旦承諾了,就會一生一世。
和花交往,我便一直在花身上試圖索求初戀的感覺,可是沒辦法了,那種過於平順的相處,沒有當年的愛這麼深刻,因為不再幼稚,也不再自毀,我會選擇轉過頭去看更遠的未來。
倘若,回憶真能留下什麼痕跡,大概唯有我抽完大麻後,總是呢喃著一連串迷迷糊糊的髒話。我想,那時我鐵定變成了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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