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那本資料簿坐回桌前，短短的距離裏我一個疏忽踢散了亮堆在書櫃邊的小說，他們唰底側倒如骨牌相卡成的一座梯。放鬆的指間碰到放在桌緣那杯還冒著幾縷輕煙的薄荷茶，瞳孔能接收到的光線減少了，房間忽底轉暗。我不以為意，拉過檯燈扭亮，沒料到被猛然拉長的電線絆住茶杯，鏗一聲跌得粉碎。
這時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方才杯壁冰冷得像丟加了冰塊，那杯亮在出門前特別泡給我醒神用的薄荷茶。
薄荷葉子丟失葉綠遺落完整形體，白瓷磚地板上淺褐色的層層皺摺顯得堪憐，像是被迫立於年輕人之前的痀僂老者，怯怯的顫縮身軀試圖隱藏起自己──
像是自尊全然崩毀的他。
我仍坐在原位動也不動底盯著杯子的破片好一會兒，感覺眼瞳漸漸被漫起的水氣覆蓋，我決定到廚房去拿抹布和掃帚畚箕，清掃這突來狼藉。
一只天藍色玻璃杯倒置在杯架柱上，那是我去威尼斯時買回來的，帶著和亮在大小水巷哼著船歌的悠愜記憶。
只剩下一個……我雙手分別拿著清掃工具轉身瞅著那杯想。
我發誓我真真切切看見了──那隻火色異禽在背景遍滿陰鬱的雲間拖著長長尾羽拍動雙翼朝天底另一端飛去。爾後我發現窗外正下著大雨，而那鳥飛朝方向的天竟是全然不搭嘎的澄淨蔚藍。
亮出門時沒帶傘哪，因為是晴空萬里的豔陽天。
我將畚箕一斜，曾在櫥窗聆聽無盡讚美的玻璃唱著和雨聲同樣嘩啦啦的歌，水珠打在玻璃斷面，被切成兩半。
窗外音──在書店的另一人。
冥戶站在一方被比他高出不知多少的書櫃圍出的半弧形地域裡推敲書中文字，忽而皺眉忽而咬唇，模樣多變得叫人覺得有趣，接近櫃子頂邊留有對角線約30公分的矩形空位，『本國史地』四個褐金字樣牢牢鑲於其間和其他櫃的分類字搖曳默歛光芒。
忽將書紙味取代漾滿餘嗅覺的突兀咖啡香是從螺旋梯降下的，以倉促步調將所及之處全打上它的專屬標記。
女人微笑踏進櫃檯，漂亮的手指帶點病態蒼白緊掐托盤兩側銀色刻藤提耳。
「侑子也喝咖啡？」目光鎖在豔紅蔻丹端放的陶瓷咖啡杯身。
「當然不，我喝威士忌。」朝疑惑的冥戶招招手，墨玉色的整齊長髮委地後仍是凌亂得有序。
「要是被你家小狗發現你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喝酒，他會生悶氣的。小孩子就喝咖啡吧，是剛煮好的曼特寧。」咖啡杯樣式很特別，素白底的杯身纏有黯紅火焰紋，於火燄中盛開的曼珠沙華是同樣沈靜的黯青，杯緣滾有一圈淺金，握把有點像是被拉長放大的妖精尖耳，那樣奢美卻不切實際。
「這是前幾天收到的骨瓷品。我特別請師傅訂燒的，拿來用剛好。」
「是冰的。」冥戶看著凝在眼前不久後即刻消散的蒸騰，旋即詫異起指間觸覺收到底真是冰涼的判讀訊嗎？骨瓷製的杯子難道不是以降溫緩慢享譽聞名？
「因為你家小狗很快就會來接你了。」侑子唇角勾揚神秘，晶黃液體掀動小小波瀾，冰塊敲撞清脆醇氣，視線落在門外，「不把美食吃完會遭天譴喲。」
冥戶隨著侑子目光望去，店門口被數串不停歇的雨簾屏蔽，他順勢看往天窗，似乎有什麼修長的身形劃開陰晦天穹。
透過裝飾華美的巴洛克式店門玻璃看出去，每顆雨珠都似綴在jewel case上的貴重，折射萬華鏡般虛幻。
雨仍下著
「那是青鸞。」侑子頭也不抬逕自傾身打開音響。
他分不出是古典樂的電台還是唱片播送（其實也沒多大差別），音箱送傳幽清緩緩的排簫聲。
「你真是幸運。祂可是很難得一見的，在這汙濁的亂世。」放下手中只餘冰塊的玻璃杯，侑子的眼神高渺似有期盼：「赤鳳應該也在不遠的地方……」
「你聽說過嗎？語言所擁有的力量是很強大的。人們對這種力量懵懂，所以毫不在意的使用祂。」
侑子揚起頭，指腹挑逗托撐冥戶下巴，食指尖尖細細底指甲擺弄和她一樣顏色的瀏海。
「祂能束縛住很多該是你的或不是該屬你的東西。」
「你現在所擁有的東西，真該是屬於你的嗎？」中指輕頂，尚在思考她話中涵義的冥戶來不及反應頭轉向那牆書。「要找的東西都找到了，那接下來就是討論代價的時間囉！」
「妳這次要拿走什麼？」
「唉唉，聽到代價就板得滿臉嚴肅，變得不可愛了哪。」掌心多出的一只半透光白色小玻璃瓶正逐漸被透明液體填滿。
冥戶不解，那是侑子從他身上取走的？想不出自己有這樣的東西足以當作代價被侑子拿走，而且看來普通至極。
不過就侑子絕不吃虧的行事法則來看，或許是什麼珍貴的東西也說不定，搞不好是生命精力之類的抽象具體化？嗯，聽起來就比較有價值，也比較符合侑子的風格。
額頭被狠狠彈了一記，冥戶揉著泛紅處看著侑子正把玻璃瓶栓緊，「別輕易在人面前想些不該出現的內心話，很容易被發現的。」
「那是因為對象是妳才會被發現吧，平常人哪知道對方在想啥啊……」嘟嘟囔囔幾句，冥戶仍是掩不住好奇的湊近瓶子一探究竟，「這到底是……」
「情人的眼淚。」侑子拎住比滴管末梢還要細的瓶頸，「這可是很好的護身符。特別是對情人用情越深的人，效力就越強喔！當然價值也越高！」
原來侑子小姐也有情人啊……
「笨蛋，那是你家小狗的眼淚啦。還有，那個也是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
掏出因不明原因失去畫面的攜帶，冥戶紅著臉拎起不知何時包裝好的紙提袋，「沒……沒什麼意思，我要回去了。」
「這次就放過你，慢走不送。」
我撐著傘在行人甚少的靜僻巷弄奔跑，太過急促的大步伐下濺開無數水花泥華。
亮也在奔跑著嗎？為了趕著回家？希望千萬別和我想的一樣，他會感冒的……
在巷口轉角處，我腳步頓了頓。不為什麼，只因緊摟紙袋的亮撞上了我，反作用力的衝擊讓他險些直接向後倒進一個大水坑，當然我早搶在前頭將他一把拉穩。
「長太郎抱歉，我的攜帶好像沒電了。」
既然如此，為何不用店裏的電話打呢？我本打算這樣問，但冷靜下來發現他的衣服全無一點被雨淋溼的水痕，腦子飛快轉過幾個可能性。
「你是去侑子小姐的店裏拿書？」
他點點頭。
也對，那店裏是沒電話，更甚攜帶根本不是沒電而是在收訊範圍外？那店給人的感覺總是奇妙得無從解釋，冥戶沒撐傘也沒穿雨衣身上卻滴水不沾這點，看來也只有去侑子的店才能說得通。
我替他將跑步時弄亂的瀏海耙順時，他說：「剛才，我透過店裏天窗看見飛過天空的青鸞。」他緩了下還很不很流暢的呼吸接著道：「侑子說赤鳳也在附近……」
赤鳳應該是我看到的那隻火紅色的鳥了？
「亮，鸞是雌是雄？」
他聳聳肩，「不清楚，這種神格化的珍禽要追探資料還頂麻煩的。或許是雌的吧！不是有句形容夫妻感情合諧的話叫做鸞鳳和鳴？」
「是這樣嗎？我不是念這行的，實在不懂這些。」
冥戶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回，指著我空無一物的右手問：「你為什麼沒多帶傘出門？！」
「我們不是共撐一把就好了？」
「什……什麼共撐一把，誰和你共撐一把呀！」
我轉轉頭假意朝四處張望，「這附近就只有你跟我，難道……亮想我找誰一起撐傘嗎？」
手臂忽然被勾住施力，冥戶已站在傘下。
「誰准你了！」
「沒人准我呀。沒亮允准，我才不會找別人。」
「你這輩子別想我會那麼心胸寬大。」
「我不喜歡亮對我心胸寬大。你要對我小氣一點，越小氣越自私越好。」
「胡說八道，跟忍足學的？」
我笑笑，拉下他垂在我手腕附近的的掌扣住。
那些堆得像小山的資料不知道哪時弄得完，我想趁假期還沒結束再帶他去一次威尼斯的呢！
雨減弱後仍是未見停歇的下著。
簷外音──書店裡的女人。
「鸞鳥，雌曰和，雄曰鸞。」女人酌了一口酒道：「出自《康熙字典》中，引《埤雅》。」
「侑子小姐這次又是在對誰說話呀？」從螺旋梯走下的男人端著滿盤花俏甜點自言自語。
起始：7/18，初稿完成：7/23
一修：7/24凌晨 二修：7/26 三修定稿：7/27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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