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他睡著了，趴在他常用素描桌上。
廳裡沒有開主燈，只有桌前一盞調成鵝黃色的桌燈亮著微弱底第三亮度。一張接近完成的素描枕在他頰下；用原子筆畫成的。
畫中人眉目細長，鼻骨俊挺，唇角輕扯上揚的弧度，耳垂釘著Ａ字型的耳針。光影比例搭的巧妙合諧，絲毫不輸鉛筆素描。
被迫怠忽職守的原子筆滾落在離他手邊不遠的三公分處。沒有蓋上筆蓋，或許脫去了價值。
他睡得深沉，肩線平緩規律起伏。暖黃色的燈泡亮度微弱，溫度微弱，同無暇顧及的幾綹青絲輕緩緩灑在他微顯削瘦的顴頰，也溫暖。半啟的唇正好壓上畫中人勾起的弧線－平面與立體的親吻。
倚壁而立的鐵片相框禁錮兩種截然相異卻相繫的同色調；朱鳥火炎與櫻花吹雪，何者清淺何者豔麗。
輕脆有韻卻無節的銅擊聲四散，迴遍這間木製樓房，也迴進他的耳廓。
『唔嗯……』撐起身揉眼坐正。側耳細聽，確定不是睡昏頭的幻覺後才往大門邁步。
是誰……這麼晚了還擾人夢？身邊有親近到入夜打擾卻不嫌失禮的人嗎？
腦子同步伐昏昏搖搖，他按下門把朝自己拉近。
『是哪位呀？』
『抱歉這麼晚來找你。』
『什麼事嗎？』是輝啊……睫揚了揚，嗓音似雲遮月。
不好意思的抓抓頭，臉色曖昧
『那個，我親戚的小孩臨時回來，他那沒有空房。附近民宿我也找過了，不知道發啥神經全客滿！所以想請你讓我借窩一晚，明天我再想辦法。可以嗎？』
猶豫不決。
『拜託拜託啦！』
背著背包、瞇著眼；輝低頭雙手合十不斷對著宏宜作揖，緊皺的眉更替他的苦惱神情加了好幾分。
沒有開過先例，宏宜著實為了眼前人傷腦筋。沒有人在這裡留過夜，沒有。要因他開例嗎？
心底有個聲音悄悄響起。
（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看呀，眼前的人，很好很好呦！你不是也很在意他的嗎？不要讓自己後悔喔……）
『沒有多的床鋪，不怕擠就進來吧。』
『隨便有地方就可以！』
按開主燈開關，屋內頓時被光明充滿。宏宜走到桌前扭上檯燈，水藍色人形失去朦朧。
『你也畫素描啊！借我看可以嗎？』
『啊不，那個是……！』來不及收起，輝已經彎身湊上宏宜拿著的畫。
水藍色的線條勾勒是自己所熟悉的，眉眼鼻唇無一不像，特別是耳上釘的Ａ字耳針。輝覺得他像是對著一面鏡子－一面讓時光停佇的鏡子。
『這……是我吧？宏宜……畫我？』
鬆手讓輝抽走那紙畫，低頭不語。
不知為何，難以言喻的感覺從某處升起，是那樣深沉的。一個才剛認識的人，自己居然替他作畫？明明不在眼前，紙上形體卻是那樣分明易認，是在什麼時候已經印進腦海心版？隨墨水溢出的如此流暢，連自己都不知曉。
清楚。
『你要的話就拿走好了，反正我再畫就有。』無法掩飾的窘迫，宏宜推開輝逕自往二樓走去，『不想睡樓下就趕快上來，燈記得關掉。』
微笑，快步跟上。鏡子面對恢復寂靜的黑暗。
『只有一張床？！』大驚。輝指著那勉強窩的下他跟宏宜的小尺寸雙人床問。
『我剛剛不說了沒有多的床鋪，問好玩的嗎你？』隨手把輝的行李塞進牆邊，宏宜打開收納箱翻找棉被。
『啊……那個，其實我打地鋪也是可以的。』床對宏宜一個人來說的確是夠大，隨他要大字型還是一百八十度轉都沒問題。可要多擠上他，實在勉強了點。
瞪了輝一眼，宏宜把棉被丟上床，『你是嫌洗衣機裡只有衣服太孤單，還是想說讓自來水公司多點進帳？』
『我沒這意思……』被丟上床的棉被蜷成一團，本想說棉被他可以自己洗，可想想，那還不是跟宏宜說的一樣；讓自來水公司少點虧空？
『你不想睡我可要先睡了。剛剛睡的正好被你吵起來……』
站在床角，宏宜正高舉雙手把棉被抖開。
『我要睡！』
『那你站在我旁邊幹麻？』
『你睡裡面我睡外面，我在等你躺進去啊。』
滿臉疑惑看向輝。
『這樣，如果因為而太擠掉下床舖的就是我，而不是你啦。』
棉被輕巧平整的鋪落床板。
『那個……如果晚上去洗手間踩到你的話我不管喔。』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你看起來很輕，踩到應該也不會痛。』
『到時候就不要說被我踩醒沒睡好……』
『其實你很愛說話的嘛，宏宜。幹麻一開始那麼冷漠？』
寂靜。
『不說話啦？睡了？』
『那……晚安。還有，謝謝你。』
平穩呼吸聲成功騙過（枕邊人）。宏宜面蜷縮身子，悄悄悄悄的說話，只是無聲。
（為什麼冷漠？又為什麼不冷漠？我發現了，我知道了。）
身後散出微微溫度。
（氣味……有很好聞的氣味。好溫暖……好想睡……）
不是孤獨的味道，不是自己一個人。
夜的天幕，掛上星子鑲上月鉤。很深很深，不可測的靜謐。
那天是很特別的。
一早醒來，身畔已無人。未醒的雙眸直覺環掃房內，除了自己，沒別人。他真以為那是夢了，如果沒看見那個深藍色的大背包。
白紙上多了不是他寫他畫的的印記，潦草匆忙。
（早安啊～你看到紙條的時候我已經出門囉！看你睡的很熟所以不想吵醒你，早餐我會放在信箱裡；因為我沒在你的冰箱裡看見任何可以當早餐的食物。附帶：我不會睡過一晚就跑掉的，包包就給你扣留吧！今天我會去問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我過夜的。 By其實還是很想睡的A）
紙角還畫了一隻小小的貓，塗黑黑的貓背影。
『什麼跟什麼，我沒想過要扣留背包的好不好……』
打開信箱的卡榫，裡面是一包紙袋，裝著豆漿和三明治。他坐在門前的階梯上慢慢咀嚼著。
『好好吃……』甜美的豆香滲進了鹽的味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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