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雙手合十的出現在他眼前。
『宏宜宏宜~我可能這段時間都要住在你這了。所以,條件隨便你開,拜託借我住吧!』
翻了翻白眼。他早該知道這段時間是春假,附近地方根本就是客滿。雖然是這樣,他卻不排斥輝要住下來。
『宏宜?』
『你高興住就住,我無所謂。』
『太好了!宏宜你是大好人!』輝從行李最底拿出錢包就要往外走。
『要去哪?』
『去買睡袋。』
宏宜呆了半晌,明亮大眼瞅著輝。頓時兩人間靜得像空氣時間凝結成霜,冷然。
『隨便你啦!你不喜歡跟我擠床舖就去買好了,省得我每天面壁。』
『什麼……?意思是,宏宜你願意跟我擠一張床啊?』
過長掩面的髮絲無法盡責,頰邊漫起的色如秋日浮紅。
『宏宜真好!最喜歡宏宜!』輝高興的把錢包一丟,一下就撲上低著頭的宏宜。
『嗚哇哇哇!這樣會撞到──!』頭字還沒出口,宏宜已經被壓倒在地,而輝的手正護著他的後腦,頭髮蹭上他的臉。
房客-鍵本輝,增加完成。
端坐桌前,宏宜不時變換手上的鉛筆,對著相框中的鳳凰樹揮起素描來。放大的鳳凰木幹有著深刻的時光痕跡,深深淺淺,散落白紙各處的是如鵝羽翩飛的滿樹穠豔。
『宏宜我回來了。』
『今天比較早。』
『嗯!你又在畫畫。哇,是鳳凰花呢!光影對比抓的好漂亮。』
『宏宜宏宜,你為什麼不用色鉛筆畫呢?你帶著色鉛筆,我陪你去寫生好不好?』
筆重重的摔在桌面,敲出清脆的聲響。手指忒大力的觸上畫面,鳳凰花木多了霧氣,他的手多了鉛色。
騙人騙人騙人!輝早就知道了不是嗎!為什麼要裝做不知道的樣子,說的那麼開朗、那麼無所謂!一點都不誠實,這樣耍自己很有趣嗎!
沒來由的怒意一擁而上,衝破心臟灌滿肺泡化為二氧化碳衝口而出。
『你裝那什麼樣子什麼意思!』憤怒讓他的肩不住起伏。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你早掀開布看過畫了不是嗎!』怒意震開藤椅,飛得老遠。
『那你還問些什麼!問什麼你說啊!』像是傷處又被刺上一刀的負傷獸,宏宜垂首嘶聲吼著。
輝一臉茫然的看著。不知是怒意還是悲傷,宏宜呼吸早亂了。濁重的氣體進出聲和苦澀,讓宏宜的嗓子啞了。相識那天看到的畫閃過腦海,雜亂的紅,沒有規則、沒有層次、毫無章法可言的紅色。
他懂了。
輕微的哭泣聲傳開,黔色頭顱搖晃,宏宜忽地跌坐在地,哭泣轉為令人心緊的凝咽。
『我看不見……看不見紅色。所有的紅,在我眼裡都是那樣淺淡的顏色……』豆大的淚\奪眶而出,咚底摔在木地板上發出篤篤的聲響,『我什麼都……看不見……』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很害怕很害怕。怕好不容易開朗的、會說會笑會對他耍脾氣的宏宜,就這樣跟著眼淚\流掉,然後變回剛認識時,那個很漂亮卻滿身是刺的宏宜。
『宏宜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心要問的,不會有下次了。絕對不會了。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一疊聲的歉意,雙手圈住宏宜的肩,額角抵著額角,呼出的熱氣細細的竄入觸覺神經。
宏宜只是任由自己的意識沉進回憶。
『哇!是櫻花!開得好多好漂亮!』小宏宜站在一株老枝垂櫻前仰首看著櫻瓣飛舞,『好像下雪一樣。』伸出手,他把落在掌心的心形吹散,又是一場小小的雪。
『宏宜不是很會畫畫嗎?把它畫下來吧!』
『嗯!』掏出美術課時用的色筆,跟好友坐在樹下撕了一張作業紙就開始畫。
削的短短的色鉛筆在米白色的紙上來塗抹著。不是很細緻的技法,小孩的畫法是粗劣的。斑駁的樹皮在他筆下更顯滄桑;孩子氣的稚樸。
輪廓大略成形。
『欸宏宜你知道嗎!夏天的時候啊,有一種叫鳳凰木的樹,會開很漂亮很漂亮的花喔!』
『我沒看過耶!是什麼樣子啊?』
『是紅色的;跟火一樣的紅色。在最熱的時候啊,樹頂開滿紅色的花,就像火燒天一樣。風一吹飄下來的花瓣會像燃燒的紙片一樣飛喔!』
『好棒喔!我想看!』小小臉龐因未知事物漾著期待的光芒。
『那等夏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去。』
『好!』
那是個很熱很熱的三伏天,鳳凰花開的同火焰一樣盛然。
『宏宜你看,很漂亮對吧!』
『嗯!可是,沒有跟火焰一樣那麼紅啊。』歪著頭,不解同伴為何說的如此誇張。
『你說什麼?這個顏色不是跟火一樣嗎?』拾起地上一抹剛飄落下的殘紅湊到宏宜眼前。孩子嫩白的手心把花瓣襯底更豔了,像是血。
『不……它明明就是桃花的顏色,怎麼說是火的顏色。你不要跟我開玩笑了啦。』失笑,單純的認為是捉弄。他推開朋友的手。
『宏宜……你好奇怪……』怎麼看都是火紅,就算有的夾參著橙色,也不可能看成桃花的顏色啊!
不安浮上心頭。
『沒關係的宏宜。今天看不到,那就改天再來看。我們天天都來看,你一定可以看到我說的那樣漂亮的景象。』
時間一天天過去,花瓣的顏色也越來越淡。最後,連桃花都不復見,只剩櫻色的清淺。
當他發現連記憶中的蘋果潤澤都褪成櫻花顏色時,他失控了。
大聲的、發狂的尖叫著。
『這是L錐細胞因不明原因對暖色系失去判別能力。應該說,他對紅顏色沒有分辨能力。』
『那……是色盲嗎?』
『不,只單純的針對紅色而已。』醫生和藹底摸撫他的頭。
『照檢查結果來看,他只看的見紅顏色中的粉紅色系,而且是屬於越深色越無法辨識的情況。』
『您家中還有其他男孩嗎?』
『有的……』
『那最好找個時間請他們一起過來檢查。』醫生皺著眉來回翻閱\\\那薄薄卻定斷一切的病例。
『Red cone,也就是L錐細胞是位在X染色體上。而顏色判定,俗稱的色盲是一種性聯遺傳疾病,缺陷位在X染色體上。男性的染色體是XY,由於不像女性有兩個X染色體可以做互補,所以得病機率較女性高。所以請務必帶您的小孩來做檢查。』
『好的……那……請問這種狀況有辦法治療嗎?』緊摟著孩子,緘默不語的宏宜讓她很擔心。
『很抱歉,目前還沒有辦法。我們只能讓他的病況不要繼續惡化下去。或許\,未來基因工程再更進步些會有辦法的。』醫生傾下身讓視線跟宏宜的平行,『這孩子年紀還小,或許\有復原的能力。再者,現在醫學進步的很快,我想總有辦法的。』
微笑著,醫生說出連自己都沒有把握的話。
幸運的是,家中的哥哥和弟弟都沒有出現這種病症,讓母親鬆了口氣。
但他,再也沒看過朋友說過的那種顏色;像火焰跳躍飛舞的艷色。
由於不是一開始就分不清,也不是紅綠不分的嚴重色盲,所以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大問題。頂多就是看黑板時看不清老師用紅粉筆寫的字而已,跟反光差不多。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
他唸的是美術學院。本來老師對他光影色彩的拿捏有不錯的評價,但礙於這個病症,主任勸他轉往單純需要光影的素描科系來主修。
他不是輕易認輸的人,所以執意留在原來的科系繼續學習。
問題接二連三的出現。
不是只要避開相近顏色的運用就沒事了,沒有那麼簡單。
他的畫盒中放的紅色,始終只有淡淡的粉紅。雖然有主任替他跟任課老師溝通過,但是在競爭複雜的環境裡,他總是被冷嘲熱諷。
某天的自由寫生時間,他畫了一株櫻華滿開的櫻樹。枝枒交錯垂落著,清麗非常。當他上好顏色繳交出去時,他看到了師長的眉朝中聚攏,像座小土丘,然後是身邊同學的竊笑。
他驚惶拿起畫盒中的顏料瓶檢查。沒有,沒有,沒有他做的記號。
被掉包了,而錯正錯在自己無法分辨。
他選擇了轉系。
輝像貓一樣輕輕舔吻宏宜的臉;從額邊、眉底、眼角向下延伸到臉頰。
淚\水的腥鹹苦澀在舌尖墊腳跳舞。刺刺的、輕輕的,穿著以針作跟的玻璃舞鞋在輝的味蕾和心尖旋轉著,像是音樂盒的陶瓷娃娃。
『宏宜不要哭了,你哭的我心好痛。不哭不哭……』
『輝……我什麼都告訴你,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聽完了,你看是要笑要什麼都隨便。然後,離開這裡……』
緊緊環抱,摟住纖瘦臂膀貼靠自己。
『不管怎麼樣,宏宜就是宏宜喔……怎樣的宏宜我都喜歡。可是我很怕以前那樣的宏宜。不要變回那樣,不要趕我走,我會一直一直陪著宏宜的……』
終於,心中最後一堵牆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傾倒瓦解。
已經找到值得信賴的人,找到可以依靠的人。那麼,支撐自己的冷漠就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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