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是虹來到上官家的第二年年底。上官府邸中,人人都為了張羅過年的採買忙的焦頭爛額;從犒賞長工,送神,除舊佈新,到祭祖謝天,所有人恨不得能多出十個自己來幫忙。
掌管布莊的虹則是挑選合適的布料往裁縫處送,好替府裡的人更添新衣。
很快的,忙忙碌碌中已經是除夕。
「鏡兒,你忙完了嗎?要是忙完了,去把身子洗洗,然後換上這個。」虹捧來一副摺疊整齊的淡橘色衣衫塞進鏡兒手裡。
「虹少爺,這是……?」方才還跟在夜身邊忙進忙出的鏡兒一臉茫然的接下虹遞來的衣服。
「我說了好幾次,不准叫我少爺。」
語氣中有一絲命令和無奈的味道。不想對鏡兒兇,可是不用這種語氣說話,鏡兒總是會堅持那種讓他討厭的禮儀敬稱,聽的他渾身不自在;他並非同暉一般生來就是少爺的命啊。
「今天晚上是除夕。忙了一年,你也要有新衣服啊。不過因為一些原因耽擱了,所以今天才給拿你。」
「這樣好嗎……?鏡兒不需要這個的。」
低頭看看手上的衣。雖然折疊著看不到全貌,但是光看布料就覺得是件精緻東西。縱然是他很喜愛的顏色,可他覺得似乎不該收下這件衣服。
「我說給你的就是給你的。全府裡的人都有,怎麼可以獨缺了你。還有,這是夜總管的,你等等找個時間幫我拿給他。」虹又把一件墨綠色的衣疊上鏡兒的,催促他快點去打理自己。
鏡兒離開後,虹坐上放在屏風後的竹製躺椅開始整理腦子。
(衣服全都趕出來了,鏡兒和夜的也送過去了……還有什麼事漏了嗎……?)
輕輕的用手指關節敲著額角,努力想找出有無漏缺。寄人籬下,他不希望自己的疏失而招致閒言閒語,不管是對他或身邊的人。偏偏突如其來的開門聲中斷了思考。
「虹,你看這個,好不好看?」
疑似是破門而入的暉低身欺近虹的面龐,只用單手撐在扶手上支住身子,另一手晃著一條布巾。而被突然放大在眼前的臉嚇到的虹整個人向後和躺椅契合,雙眼睜大的看著暉手上的布。
「你可不可以把距離拉開一點,這樣我沒辦法起來。」
「啊,抱歉抱歉。」退離躺椅好讓虹起身恢復坐姿。暉遞上髮帶,笑的燦爛,像個獻寶的孩子。
那是一條用暗金繡線繡著細緻花樣的棗紅色單絲羅,大小像是用來綰髮的髮帶。
「這個很漂亮吧。我覺得你用這個綁頭髮一定很好看喔!吶,我幫你繫上好不好?」手中的綢摸起來是如此滑膩雅致,細緻美好到他怕手上的繭會勾花了它。一陣靜寂的無聲,他只是怔怔的看著。
「你不喜歡嗎?我以為你會喜歡的。」望著臉上沒有喜怒的虹,暉有點失望。
「沒,沒有的事。我很喜歡啊。」
「真的?那我幫你綁上吧!」
「謝謝,麻煩你了。」
打磨光亮的黃銅鏡映照端坐鏡臺前的虹,散著髮闔著眼的。身後站著手執紫檀木梳的暉,梳吻上虹的髮,那是比紫檀更深更沉的顏色。
「虹的頭髮很漂亮,好像有水在裡面流動的樣子。」暉把虹的髮梳成一束用單絲羅綰起,棗紅、暗金、墨烏的合成是比風羽更輕和的溫柔,幾縷長度不及的垂落在頰邊。
「你想太多了。」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微笑的?只是靜靜坐著任由暉擺佈,只是靜靜坐著汲取那若有似無的氣息而已啊。
除夕就在一片和樂融融的團圓飯中過去了。上官二老少不了說些要他過的自在開心、感謝他的幫忙之類的話。在年與年的交接點餘下的是留在自己房裡過夜的暉和在夜房中守歲的鏡兒。(當然是呵欠連連的)
(新的一年開始了,還有得忙呢。)
暉在摟著他後閉著眼如此說。
因為暉說前陣子自己忙的夠多了,所以打從初一開始虹就待在房裡休息看書。偶爾聽鏡兒抱怨夜的忙碌,忙的都沒時間來看他。虹不否認,看鏡兒一會兒嘟著小嘴喋喋不休的說著對夜的不滿,一會兒又露出幸福的表情說著夜對他好是很有趣的。
「對了!夜要我向少爺道謝,他很喜歡那件衣服。」
「喜歡就好了。我還怕我挑錯顏色,夜總管會不喜歡。」他那時只是憑著印象中的夜常穿著的衣飾顏色來推斷,也不是很確定夜喜歡綠色,不過沒做錯就好了。
「我也很喜歡我的那件喔!上面的釦子真的很棒。」看見虹把衣服交給他的那天時手上纏的細白布,他登時就明白了那個「一些原因」。
一點點驚訝,虹轉頭看著鏡兒。他的臉上有著「我都知道喔」的表情,帶著謝意的。
「啊啊……果然跟暉說的一樣伶俐。」他開始考慮下次用膚色的布包紮會不會比較不容易發現。
「少爺不覺得無聊?這樣的日子要一直過到元宵哪……」小手輕叩桌子發出呆板的無音高節奏。鏡兒無法忍受這種無趣的日子,只希望元宵快點到,那就能和夜一同去看花燈了。
「元宵啊……」虹闔上書卷,腦中浮出元宵節時滿街觸目都是燈火的熱鬧景象。
「鏡兒,不如我們來做燈籠吧!」
「咦?少爺會做燈籠啊?」因驚訝而睜大的雙眼盛滿好奇,更多的是躍躍欲試。
「嗯,以前有做過。今天初五,店家應該有開門。我們去買材料吧。」
避開府內中人的注意,兩人在沒有阻礙的情況下順利的往市集前進。
初五的市集街上滿是炮竹餘灰,熱絡的恭喜聲不停斷。雖說已是店家開工的日子,但已經開始做生意的鋪子卻是寥寥可數,兩人逛了一圈市集也只是買到了剛好夠用的材料而已,沒得挑選的。
抱著材料回到上官家,正慶幸沒被發現的主僕二人卻碰上了夜。
「鏡兒你怎麼會在這?不好好待在虹的院落裡就算了,怎麼可以讓虹到處跑?要是你們被街上的鞭炮傷到了怎麼辦。」身為上官家總管的夜輕皺了皺眉,這小傢伙總是閒不下來似的,真不知他那到處跑的過剩精力從何而來。
「我們才沒那麼笨手笨腳的。店家在放鞭炮,我們當然會避開,又不是木頭。」
「我好心提醒你還頂嘴。」
「嗚……」瓜子臉蛋上的秀氣五官皺成一團,扁著嘴眼睫低垂的模樣像是受了公婆虐待而不敢說的小媳婦,看的虹忍不住笑出來。
「夜總管。是我要鏡兒陪我去買東西的,你就別怪他了好嗎?」
輕輕墊起腳附在夜的耳邊低語:「鏡兒總跟我抱怨你一忙起來就都不理他呢!」
「……」
低頭看看那仍委屈的人兒,夜的心泛起一絲波紋。
「我知道了。鏡兒,等我把事情忙完再去找你好不好?別生氣了。」
伸手觸上鏡兒小巧臉蛋,拇指左右輕撫突出的頰骨,像是要抹去他所有委屈不快。
被輕撫的人或許是被說中心事進而引起羞窘,只丟下一句『我才沒有生氣!!』就抱著紙跑向主子的院落,留下虹拼命安撫疑似被鏡兒打擊到而呈現半恍神的夜。
接連幾天,虹和鏡兒都在院落裡糊燈籠,打發鏡兒的「無聊日子」。裁紙刀流利劃過漂亮華貴的大張灑金籤,大小不一各色彩紙被堆疊在石桌上。
燃起蠟燭,那異於一般火光的微小是虹特別挑過;鏡兒小心翼翼的把燭固定在最無風的位置。
虹抽起竹片輕彎。弧度姣好的、不起裂紋的被拿至燭焰上方烘烤;謹慎專注的慢慢移動,把它整成最合適的骨架。
即便是溫暖氣候的江南水鄉也會有凜冽的凍。手指面龐承著細小焰舞冒出汗珠,背卻抵不過在四周流轉的氣流微微發顫,不是流動的風。
操弄裁紙刀的鏡兒的手上的白,光是用看的就讓人想到裁紙刀的金屬色更枉論握上時的真切溫度,冰冷冷的。
「十天內做出六個,應該做的完?」鏡兒這樣問著,手未停的。
「沒試試看怎麼知道。做多少是多少了。」抬也不抬,帶繭指腹劃過輕滑的籤。
「啊!暉少……」才要出聲,與自己僅隔一張石桌距離的暉對自己比了個噤聲手勢,嘴角邊的笑是稚氣的,只在虹面前顯現。
「鏡兒,你在叫誰?」喀的一聲,眼中映入一盆潔白水仙;背上延起暖意,不是從某部份開始蔓延,而是全部。
「以為南方的冬就不冷?冬天可不吹東風喔。」
取代水仙闖入眼的是笑著幫他綁繫披風繩線的暉。聽似嘲諷的寵溺,更多的是委婉斥責不愛惜身體的自己-他不是只屬於自己。
「知道了……」
虹吹滅桌上的燭火也收拾桌上的竹片,因北風而蒼白的頰泛起不遜於喜燭的豔麗。他不知道現下的自己和那天看到的鏡兒相去無幾,身邊飄繞的氣息和舉止。
移到房內的主僕無視府內二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少爺的關切目光,兀自繼續手邊的工作。
只是靜靜撐著臉看著,只是這樣就覺得滿足。對眼前的夫子的是怎般感情,暉自己也不知曉。
他對這個身上擁有另一半兩儀玉的男子有莫名的好感。
從在河堤見到他時的憐惜,成為他的夫子時的崇敬,初次同寢時的依眷,到現在醞釀為帶著甜膩香氣的愛戀;遠比天府之國的調味品更複雜數倍的情感是何時萌生揉合?
或許是在更久更久以前……在遙遠恬靜安穩的夢中……他曾看過一個同虹身形相仿的男孩在教另一個更小的孩子識字。
是的。男孩,而非男子;那時的自己也不過和夢中的小孩子差不多年紀罷了。
隔著朦朦朧朧不知何來的飄渺霧氣,他看不見男孩的臉,只記得因削瘦而顯得修長的身子和眼前的虹相似至極,幾乎是如出一轍。(他幾乎忘了旁邊還有鏡兒)
和白水仙同樣的平易純淨,暉動了把花朵折下留在身邊的念頭。
他可以一輩子擁有虹吧?
(可以的可以的,因為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
暉一廂情願且霸道的想著。
(如果不是命定,你會怎麼看他?一個憑著一方紙片和外貌來攀炎附勢底伶人麼?)
不知何處響起的微弱聲響,細小到暉聽不見也沒去注意;更或許沒人知道有沒有人聽的見此聲。
「水仙的香氣好重。」抹在骨架上的漿糊牢穩黏合住籤紙,虹放下完成的燈籠這麼說。
「你討厭嗎?」更貼近一些。比起水仙,眼前人是過猶不及;無論氣質或形體。
「是不討厭,但別放的離我那麼近。」再怎麼好聞的氣味,過度濃烈也會讓人覺得反感。
「吶,等你把這些做完,我們去看燈好嗎?十五那天街上會很熱鬧的。」
「你也得看我弄不弄的完,跟我講話就耗掉時間了。」說的和做的不符,手又拿起第二個骨架上糊。
「我可是知道你一定能做完的。爹娘那邊兩個,我的兩個,你和鏡兒各一個,沒說錯吧。」
抬首看了鏡兒一眼,懷疑的情緒毫不保留的傾洩而出。
「不是鏡兒說的,鏡兒沒說。」慌忙搖手否認,連剪子都忘了放下。亮晃晃的左右擺動,似乎忘了這是個危險的疏忽。
「不是他說的,是我猜的。對了嘛?那,獎賞是陪我去看燈,行嗎?」得寸進尺的笑露出,放肆又自信。
虹有種想把手中漿糊朝暉的臉刷上一層,不,十層的衝動。古聖先賢的書大概全讀到腦袋殼上去了。這就是他的好學生啊……
「你說了就隨你,我能拒絕嗎。」
「當然不能。」瞇的快看不見瞳的笑顏湊近虹,只有兩個人聽的見的音量:「你也捨不得拒絕我的,是吧。」
毫不猶豫的把刷子往暉的臉上畫過,米的氣味,被輾碎的。
十五──元宵,天官誕辰
長長高高的竹節梯上站著個身著墨綠衣裝的高大男子,梯邊的嬌小人兒試圖以一手穩住梯角,另一手則遞上細緻精巧的花燈。
「夜,再左邊一些。啊啊,太過去了,右邊右邊!歪掉了啦!!小心別勾到流蘇,那很難弄回去的。」像陽的顏色,也同陽般充滿生氣,停不下來的指導讓梯上的人漾起無奈的笑。
「這樣可以嗎?」調了調燈的位置也順了下垂在手上的流蘇。夜移開半邊身子讓梯腳邊的鏡兒能看的清楚。
「嗯,行了!你別那樣站,很危險!趕快下來呀!」空出來的小手穩穩扶住梯子,直到夜的手摸上他的頭。
「鏡兒,你的聲音忒大了。我在院口都聽底見。」剛送完燈籠的虹踩著輕穩步子進來,聽見一碰上夜就閉不上嘴的鏡兒大聲嚷嚷,笑的開心。
「我怕他聽不見嘛,所以才大聲。」鏡兒緊抓夜的手臂,像是溫馴黏人的狐。
「我不是聾子,你用不著那樣大聲。太大聲反而吵……」夜隨意的坐在闌干上,挑釁似的拍拍耳,若能引起眼前人的注意是再好沒有。
「夜嫌我吵?!我是好心哪。這樣說我,好過份……」剌剌的往夜的身邊坐上,手死命抓著衣袖搖晃。彎身側看夜的面龐,看見的唇勾起戲謔的弧度。
「你是故意的!故意誇大我的聲音很吵,其實沒有的。你說,對不對?」這次換肩,按著猛搖;當事人卻穩如磐石,抬頭看著隨風輕動的花燈。
「今晚,天氣會很好呢。」
「是好天氣呀。那晚上就帶著你的黏人小鬼跟我和虹一起去看燈,如何?」
「樂意之至。」
被風吹的四散的流霞背後是無盡的紫金;餘霞成綺,如同預言夜晚的美好清靜。
盈滿夜光的大街和平日相異。滿滿的販子,頭上方一盞接一盞的浪蕩燈左搖右晃,點綴著只有月亮的孤單夜空。這是人神同歡共慶的日子。
靛藍、棗紅、墨綠和深橘,在色彩繁複斑斕的人群中也是如眾的平凡。再怎麼特殊的色彩,在燭影搖紅耀眼如晝下也是平凡,與其他色彩無異。
他們只是享受節慶汲取歡樂的男子,和所有在街上狂歡過節的人們沒有分別。
一盞盞巨大的天燈上滿是人民心願。什麼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對從古就是自給自足的非官百姓一點意義都沒有-不過是在位者虛假的表面功夫。
他們讓兩只白色天燈上染上墨色,而後仰望著那兩個光點隨著高度越來越小,扶風而上。
「夜,我們以後每年每年都要一同來看花燈喔!」
「嗯。」
「每年都來放天燈呦!」鏡兒的臉頰緊貼著夜的肩。
「好。」
「我們……會每年都來嗎?或是該說,能每年都來嗎?」虹凝視無數光點隱入夜幕問。
「說什麼能不能!我們每年都要來。不只上元,還有端午、七夕、中秋、過年。每年所有的節慶我們都要一起慶祝。」
「一直都會在一塊兒嗎?」
「一直一直都會在一道。端午我們去看賽龍舟,七夕我們看牽牛織女,中秋我們聚宴賞月,過年我們一同守歲。」
「聽起來似乎太無缺了。」
「不要用(太);好的事不嫌多,跟虹在一起的時間永不嫌多的。」
風起,掛在繩上的燭籠前後擺盪,沒有一盞滅去。遙遙遠遠的白紙黑字在無力觸及的一方化為灰燼,翳入天際。
(希望明年、後年、大後年都能同夜來看花燈。)
(願未來都能陪鏡兒一道出來賞燈。)
(希望每年都能陪虹過所有的節慶,每年都能讓他喜歡。)
(祈望我和暉還有鏡兒和夜每年都能同現在一樣喜歡的過日子,一起過每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四雙手兩兩相握。泛白的指節非關微寒的北風,而是彼此間的緊密誓約。
「我們四人要每年都一起來看燈喔。」
歲歲年年日日月月,永遠永遠……
我是拖延稿件的
無 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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