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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9 15:57:15| 人氣6,84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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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女性的陰性大陸─平路(補完版)

拜我們學校圖書館那種文史哲至上的風格,去圖書館借書認識了一些以前不知道但其實應該要知道的作家,這也是我這次要介紹的作家,她的名字是平路,本名叫路平。我想她不是所謂的暢銷作家,我以前也沒聽過她更不用說讀過她的作品了,這次非常幸運的借到的書裡有收錄她的一篇可以說是代表作的作品,然後我再去找她的其他著書,她雖然被歸類為女性小說作家,但看她早期的作品,性別議題並不明顯,題材滿廣泛的,直到《行道天涯》裡才有比較多以女性的角度來書寫的小說,而後的創作也大都延續此一主題。
 
〈行道天涯〉是以宋慶齡的角度來描寫她與孫中山的革命與愛情,平路費時四年的時間才完成,而這篇的姊妹作〈百齡箋〉是我最喜歡的一篇,主角也是歷史人物,也就是更為我們所熟悉的蔣中正與宋美齡,撇去歷史功過不談,這種比較八卦一點的人物內心史是還滿能引起我的興趣的,尤其作者是心理系出身,敘述起來十分流暢,而又絲絲入扣,也很符合歷史事件,心思的真假我們不能判定,但由平路寫來,會讓我覺得可信度很高,彷彿在宋美齡孤獨的晚年,她內心的話語,透過紙張,幽幽的向我低訴,很多部分都讓我很感動,她的身分尊貴自不待言,但她也是一個至親至愛都不在身邊的年老女人,其實以前就常常在想,活那麼久,當大家都離開了,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尤其是你最親近的人在死後,功過被拿出來徹底檢驗了一遍,做為一個推動歷史但其實也不過是別人妻子的女人,她是情何以堪呢?平路的這篇小說,解答了我很大一部分的好奇。

以下是〈百齡箋〉全文:

1.

一百歲生日前夕,玳瑁殼的眼鏡後面,老婦人作過手術的眼睛流光閃爍。她握著一隻金質的自來水筆,知道這冗長的角力已經結束,她戰勝了時間,誠然是意志力的結果,青春永駐的秘訣卻在於她努力記得過去所有的事。點點滴滴,她都寫在信上,雖然下筆越來越慢,她的筆跡如同多年前一樣清秀。
今天午後的第一封信,寫給育幼院第一屆畢業同學,想到他們曾經年幼失怙,她的心裡自然浮起一陣暖意,這也是她跟現實世界最真實的聯繫。老婦人寫得輕鬆自如,午睡醒來就已經在腦海裡打好底稿:

「多謝送來珍貴的生日禮物,你們對我懷著孺慕的情感,而我也對你們存著一份逾恆的關注。」
「你們要記得秉持我們育幼院的精神,尤其要感念 總統的德澤,這對於你們的前途來說,可以發生很大的潛在助力,而我對於這一點,更希望你們能夠篤行實踐、奮發向上,使這一股助力不斷滋長,去創造光明而遠大的前途。」

她看了一遍,決定在「總統」兩字上面空格裡加上一個小小的「先」字,成為「先總統」。她自己再讀一遍,非常滿意。唸在嘴裡的時候,覺得似曾相識。
是不是寫過同樣的信?
這一生中,少說也寫了上千封信,當然有重複的可能。祇怪大多的信要她動筆,多少不可能的事因為她寫的信而奇蹟一般地發生。一直到後來,她不諱言有些事情讓她十分寒心、十分失望,她卻不肯承認是自己的事出了問題,它們有失效的時候。
事實上,信的意義尤其在留下紀錄,證明她曾經說過。先前每一樁無可挽回的歷史錯誤之前,她都預先在信裡提出警告:

─「歷史自有公正評斷」
─「為視而不見者進一言」
─「小心,不要走上恥辱的道路。」

對這個是非混淆的世界,就像她努力挺直的背脊,夫人慣常在信裡維持義正詞嚴的姿態。
她把寫給華興孩子們的信裝進空白封套,桌上其他的信也等著她回覆,還有一疊收到壽禮的謝函要她簽名。夫人雖然終日不停在寫信,她卻仍然厭煩這些煩人的禮數,讓他們等等吧,夫人臉上浮出莫測高深的笑意。玻璃板上攤著一封早晨寫了一半的信,將是她寄出去給柯林頓總統的第四十三封信。一本緞帶紮的記事簿中有詳細的紀錄,她親手寫下寄出的日子,順便一一編號。這些年裡,她總共收到三封回信,印著美國國璽的雪白信指,簡短而誠摯,字裡行間,她讀出了再度邀請她去白宮作客的訊息。

「親愛的總統柯林頓:
現在美國正慢慢地但是無疑地被捲入另一個世界戰爭的災難中,唯有憑藉有遠見的人民以及虔誠奉獻的能力才能夠拯救我們自己。」

「拯救我們自己。」夫人喃喃唸著:ourselves,「我們自己?」夫人心思細密,許多信都是要留作研究民國史的檔案,她擔心落人口實,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於是把「我們自己」劃掉,改成「你們自己」。

「唯有憑藉有遠見的人民以及虔誠奉獻的能力才能夠拯救『你們』自己!」

夫人隨即發現語氣太弱,多年來在政治核心裡打轉,夫人自有他的政治智慧,她對遣詞用字尤其敏感。那時候報紙上剛才出現「老賊」兩個字,她與外甥令侃討論了一陣,就想出了「老幹新枝」的絕妙好詞來回應:「譬如大樹雖新葉叢生,而卓然置基於地者,則賴老根老幹。」但夫人無論如何還是率性的人,活了一個世紀的女人,不必有太多顧忌,她告訴自己,何況以前一篇篇擲地有聲的演講稿,她從未掩飾本身對美國的感情;

「每次離開美國,我總不免意緒茫然。我不僅是一個前來訪問的遊客,而且我曾在這裡度過多年的少女生活,我在這裡接受了我的全部教育,美國就是我的第二故鄉。
「我會用你們的語言,不但用你們思考的語言,也會用你們口頭的語言,每次到了你們這哩,我就像見到自己家人一樣。」

她屢屢這樣講過。祉要講起英文,夫人就毫無困難的回到少女時代的正直、爛漫,寫信的時候尤其真誠可信。她沉吟了半晌,決定聽從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唯有憑藉有遠見的人民以及虔誠奉獻的能力才能夠拯救『我們』自己!」

這樣折騰幾回,一個早晨也快過去了。夫人準備用鏗鏘的句子結束第一段:

「歷史將進一步證明現在仍為我們所不知道的各種邪惡事實。」

各種邪惡事實,Vicious Facts?Sinful Deeds?All kinds of Vile,Sinful Deeds?夫人推敲了好一陣子,終於決定保持一段距離,夫人把上句話中的「我們」改為「美國人民」。

「歷史將進一步證明現在仍為『美國人民』所不知道的各種邪惡事實。」

第一段總是最困難。夫人喝了一口青色蓮花盃裡的百合湯,午後的天光哩,把那張寫了一半的信紙鋪在眼前,當下速度就快了起來:

「我無法不想到那次戰爭中的悲劇以及那些傷痛的歲月,更無法忘懷中美兩國人民並肩作戰的道德勇氣。」

夫人用詞非常準確,寫道「傷痛的歲月」這句話,一秒不差地,勾起她巡視抗日前線種下的疼痛。整整六十年前,傷的是肋骨,後來變成風濕,陰氣重的冬天,一絲絲痠冷,脈搏似的在每個關節亂竄。夫人用左手揉右手微微腫大的指關節,老了,老了,I Am An Old Hag;夫人喃喃自語,對陪伴她多年的疼痛,感覺到的反而是熟悉熨貼的滋味。
 
「我曾一再向您剴切申言,戰爭為人類最狂謬的事,為確保一切民族和平與繁榮,不應容許戰爭再度發生。」
 
寫到戰爭,夫人一貫地慷慨陳詞,她是戰爭的倖存者,除了跟自己人寫信,她在每封信中都免不了提到人生最高峰的經驗。隨著戰爭的結束,她的困厄命運就此拉開序幕。多年之後,那塊綠意盎然的小島上,在蒼涼的心境裡,她越來越像一個外來的居住者。她聽見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看見人們詭異而為難的臉色,七十八歲的老婦人,她試著過遺孀的日子,年老才失勢的遺孀,,還有比這個更糟的處境嗎?許多時候,對舊大陸一些殘餘的印象,是她與真實世界唯一的接觸:
 
「戰爭沒有失敗,數百萬同胞正在致力於長期鬥爭。祉要一息尚存,對上帝懷有信心,就要繼續奮鬥,無一日無一時不用來為爭取自由而奮鬥。........要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和生命賦予的毅力,打擊敵人,消滅敵人。」
 
一遍又一遍,她一再地寫,由於寫的次數太多,以致她覺得思想的速度遠超過寫字的速度。柯林頓總統呀,道義上懦怯的人們拋棄了我們,我以沉重的心情敬告你,沒有人願意提醒你真正應該做什麼,每個人都懂得如何告訴你,你期待要聽的聲音。善於逢迎的小人在你面前恭維你,同時在你背後嘲笑你,我看過歷史怎麼樣翻雲覆雨,人們在措手不及的情形下已經被被掃進歷史,不,套句馬克思主義的術語,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箱。這就是時間的詭計。夫人的表情神祕而悠遠,在這一刻,她突兀地記憶起丈夫生命中其他的女人,原先掐得出水的肌膚,讓男人恣意地進出幾次,不多時就老了,真是時間的詭計。她親眼看過時間在別的女人身上怎麼樣呈現摧枯拉朽的力量,即使同父異母的姊姊,後來也因為體態臃腫而笨重不堪。祉有她,活到一百歲的時候,人們眼睛裡現出了真誠的羨慕,夫人駐顏有術,長青樹一般永不落葉(那是塑膠的聖誕樹,夫人呵呵地笑著),男人或女人,老男人或老女人,再沒有人言不由衷,她終於贏得了這場競賽。但是真的贏了嗎?夫人的表情瞬息萬變,一霎時變得苦澀起來,她想到活這麼老的一個麻煩就是必須為許多人送葬,細讀一篇篇訃文,參加一回回喪禮,如同親臨一次一次的死亡,而她每經歷一遍訣別的場面,就感到墜落的力量向下拉扯著她,再多宗教的教誨也沒有用,那是黑暗大地的無邊呼喚,八爪魚一樣包圍了過來,就要滅頂了,陷進去了,就要翻覆過去。
 
那時候,躺在丈夫病房隔壁的床上,空氣中常有一種沙丘滑落的聲音,令夫人陷入極度的恐懼裡。後來她漸漸知道,那是時間在消逝,繼續不斷,像細沙般滑過她的指縫,一瞬也不曾停。就好像丈夫的死亡是漸進的,屍斑原祇是越長越大的老人斑,她自己臉上也有,起先祇有一小塊,浮油一樣出現在靠近眼窩的地方,然後越長越大。又好像她的思緒,偶爾有斷電的時候,先是孤立的事件,漸漸會分區停電。那時候,她注視丈夫茫然的眼神,知道男人的細胞也祇是靜靜地、一個一個區域在輪流停電。
 
直到所有的訊號都靜止下來!
 
那幾年,她腦海裡出現最多次的正是斷電的場景。原本正常的曲線,一陣雜亂的上下跳動,畫面突然呈現一條白色的曲線。她驚叫起來:「救人,救人啊!」燈熄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急救的儀器在最關鍵的時刻斷了電,睡在她旁邊的醫護人員正清清搖撼她,她睜開眼睛,護士細聲細氣的說:
    「夫人,老先生剛量過血壓,在隔壁睡得好好的。」
 
2.
 
她的膝蓋一陣痠麻,小針細細的扎,多少隻螞蟻一小口一小口的咬,想到哪裡去了?不知愣了多久,她自言自噢,胡亂在寫些什麼?她趕緊撕掉手裡的信紙,一片一片撕得粉碎。夫人再拿起一張背後有她名字簡寫水印的信紙,她要正色敬告美國總統:
 
「我想再次提醒你,自由世界如何贏得戰爭卻失去和平的往事。但是請不要以為歷史不會重演,你我置身二十世紀,我們都看到歷史正在一次次地重演它自己。除非二十世紀的領袖人物,像你在目前的地位上,具有非凡的道德勇氣,扭轉目前的歧路。否則,上帝所不允准的,God Forbid─
下個世紀的時候,我們將會發現自己無意中闖入,不,開啟了第三次大戰。」
 
用「闖入」還是用「開啟」?夫人逐字逐句又再斟酌。同時,她盯住這一段的開頭,「下個世紀的時候」,下個世紀,她看得到嗎?究竟距今還有幾個年頭?
 
夫人迷惘地想著,其實算計也無益;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剛才昏昏沉沉出神了多少時間。
 
對一百歲的老人來說,時間又算什麼呢?
 
上一次美國國會演說之後,晚輩孩子們幫她在紐約家裡辦了一個盛大的派對。「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她跟每一個人打招呼;「Yes,  Evreybody, Happy New Year」她的眼睛裡顧盼生輝,祝賀每一位賓客新年快樂。人們竊竊私語,露出詭異的神情,明明不是過年的時間,以為夫人時序錯亂,但人們祇是錯愕,旋即卻又懂得了,夫人越來越具有非凡的能力,在時間裡穿梭自如,祇要她高興,她隨時─每一時刻都在過新年。夫人喜歡明晃晃的燈光、廳堂裡絮絮叨叨的聲浪,雖然她不能夠分辨在講些什麼,但她知道,自己永遠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她站在半圓形的迴廊上,繼續向每一位宴會的賓客微笑,一位女客踢了踢旁邊友伴的腳,要她注意夫人臉上不詳的潮紅,「會不會是最後一個生日?」「胭脂太厚,塗歪了一邊。」友伴小聲駁斥這種無稽的說法。夫人還是優雅地微笑,彷彿在注視某處迢遙的地方,夫人戴白紗長手套的手臂微微舉起,她要維持這個姿勢不變,像她最熟悉的那樣,等待快門此起彼落地按下。夫人在回憶裡穿梭,好奇地猜想明天報紙上又該怎麼樣繪聲繪影的描寫她?
 
「夫人穿一件棗紅色細黑條紋旗袍,外罩黑白相間披風,胸前別著蝴蝶型翠玉,搭配翡翠耳環與手鐲..............」
 
依據過去每一次的經驗,即使開羅會議這種改變人類共同命運的歷史盛會,報紙上的新聞總是從她的衣著講起,一件件鉅細靡遺。
夫人也曾嬌嗔著說:
「達令,他們不會寫些別的嗎?」
記者們真的不會寫別的。夫人其實記得很清楚,在她結婚那一天,英文報紙《字林西報》用半版的篇幅描述她的禮服:
 
「新娘穿著一件漂亮的銀色旗袍,白色的喬其紗用一枝澄黃色的花別著,輕輕地斜批在身上,看上去非常迷人,她那美麗的桃花透孔面紗上,還帶著一個由澄黃色花蕾編成的小花冠。飾以銀線的白色軟緞拖裙從她的肩上垂下來。再配上那件長而飄垂的輕紗。她穿著銀白色的鞋和長褲,捧著一束白色和銀色緞帶繫著的淡紅色麝香石竹花和棕桐葉子。」
 
喔,她會背誦呢,那真是空前的盛況。
 
直到現在,她耳朵裡還迴盪著孟德爾頌的那支婚禮進行曲。她挽住哥哥,走在紅地毯上,記得滿屋子都是晶晶亮亮的大燈小燈,從她低垂的眼瞼中瞧出去,隔一層婚紗,光亮在地上畫了許多個圈圈─
不是嗎?她一向喜歡光明而排斥黑暗。這些年來,她的神聖任務正是為自由世界高擎照明的火焰,她在信上一再地寫:
 
「光明與黑暗的分野,就是真理與邪惡的戰爭!」
 
只可惜人們一再誤解她,西方記者面對她的時候,始終不知道怎麼樣去描述一個有見解的─湊巧又是美麗的─女人。
 
夫人的思緒快速地跳躍,她的臉色陰沉不定。接下去卻沉浸在向杜魯門要錢的恥辱經驗哩,就在那樣的關鍵時,她在美國背水一戰,當她別有深意地在公開演講中說出「本人以極疲憊,要求和平與休息之心,較之要求米飯與麵包更為迫切」,第二天報紙上對她的演講內容隻字未提,《紐約時報》以整個版面報導她被藝術家協會選作「全世界十大美人之一」。入選的原因是鼻子骨肉勻亭,全世界第一名。
 
她簡直哭笑不同,人們總是忽略了事情的重點,還有後來受邀去白宮喝下午茶的一次,她記得事前悸動的心情,等好多年了,到詹森主政,終於又有機會跟美國總統懇談,交換彼此對國際情勢的洞見。她可以好好發揮自己最自豪的外交長才,用幾個典雅又俏皮的雙關噢,要緊的是再多撥一些實惠的美援。見到的祇是詹森夫人,她已經有點洩氣,想不到第一夫人竟然像個普通家庭主婦,談的盡是細瑣的小事,說她自己多麼愛吃中國菜,不厭其煩試著煮中國菜,閒閒地請教烹調的秘訣,好像在消磨時間。夫人漸漸焦躁了起來,她才不希罕這樣的下午茶。幸好詹森總統在最後一刻露了面,挽著她的手扯了幾句,讓夫人扳回一點顏面!
 
那次,就是夫人對白宮的最後一瞥。夫人的時日有限,因此她必須言無不盡,坦承說出很快就會讓世人後悔莫及的警噢。
 
「容我提醒您記住約兩千年前開始流傳下來的一件大事,這裡引述一段有關的紀載:當彼拉多見到他無法控制局面,反而造成大騷動時,他當眾拿水洗手,並向眾人說:留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們承當罷。」
 
你們承當吧,see ye to it,夫人喃喃念著,不是出語恫嚇,她心裡其實無限悲憫,她在向應該聆聽這預言的世人作見證,若人膽敢從預言上加添什麼,寫在這書上的災禍保證加在他身上,有人刪去什麼,必然先刪去他的份。夫人目光如炬,看到的是莫測的將來,地大震動,日頭變黑像毛巾,滿月變紅像血,天上的星辰墜落於地,如同無花果樹被大風搖動,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樣。她的眼眶中淚光閃閃,不說它,但我們偏偏要說,多麼不得已啊(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覺得自己像那弄濕了羽毛要去救火的鳥,這正是她此一刻的心情寫照。
 
3.
 
晚飯之後,夫人握著筆,又在似睡似醒的光景裡假寐,夫人聽見雨點淅瀝淅瀝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樹上還有葉子嗎?三月天的紐約已經暖和到下著細雨?夫人枯澀的眼光一霎時光采起來,她喜歡空氣中潮濕的氣味,儘管她想著的台北就是一場淒淒冷雨,她常在濕漉漉的雨夜繼續周而復始的夢境。
 
雨聲中也有寂寞難捱的片刻,有時候,黑暗中彷彿一隻手游了過來,摸索著她依然有感覺的敏感部位;有時候,她夢見一株以她名字命名的蘭花,伸出的雄蕊凝結幾滴水珠,鮮豔欲流。她倏地紅了臉,無端有一種燥熱,她想起掛著蚊帳的山居歲月,壁上有蚊子的血,她仰面朝天躺著,柔軟開敞的身體,在不透風的屋子裡淌著汗,怎麼還有這些模糊而熱切的夢境?.......自己一百歲了,究竟那是多麼老?她打了個冷顫,現在,連蚊子也不叮她了,她的醫生告訴過她,年老的血液成分裡有蚊子也不欲的什麼,夫人感覺到自己的膝蓋骨像石頭一樣冰涼。
 
更多的夜晚,她聽見丈夫的腳步聲,走一步停一下,彷彿在茫茫雨霧裡嘆息,她那個鴂強的男人,知道嗎?蔣家的兒孫如同受到詛咒,死了,都死了,先前做了什麼孽?還是停棺未厝出了問題?夫人記起台北前一陣為「移靈」的事情正吵得不可開交,一次一次地隔海向她請示。按理說,她應該攤開信紙來寫回信,給中常會一紙交辦的指令,給決策當局一個明確的回覆,但要她怎麼說?這一刻,她迷迷濛濛記起來當年丈夫前妻在豐鎬房被日本人炸死,她說不出的害怕,但她緊張地毋寧是當時丈夫做什麼樣的反應。丈夫在屋裡獨坐了半晌,批下來一紙如何善後的手諭,已經看不見情緒的波動。
 
─鑒於時局動盪,總入土為安。
 
入土為安?老婦人眼裡又出現了將信將疑的神色。她才不相信那一套,她想起風可利夫的墓園哩,一個個大理石抽屜晶瑩如玉,浮在半空中,她快要睡在他們身邊了?同一個墓室裡已經定下她的空位,躺在大姐身邊她會很安心。從小到大,她對大姊始終有一種對母親的愛,大姊才是決定她一生命運的人。自己怕黑,又怕冷,棺裡可以點一盞明亮的燈嗎?
 
 
當然還有更壞的可能,讓她歸葬回奉化,那才是令人震懼的景象。她記得當年進去鞠躬的祠堂,一層層牌位堆疊著,幽暗的角落結著蛛網,大門開啟處漏進來一角陽光,塵絲盤旋上揚,卻好像走入一個迷離的夢境。她驚疑地迴目四顧,而這一分秒,一位跟前跟後的族人正示好地說將來也有夫人的位子,在這裡「上香」還是「尚饗」,她聽不清楚,總之是受蔣家子孫世代供奉的意思。她一陣暈眩,趕緊抓牢丈夫的衣角,手心涔涔地冒汗,好似看見了自己的名字刻在祠堂裡一塊木牌上面。
 
.........老婦人在這一刻晃悠悠記起了豐鎬房那兩扇黑漆大門,石板地像剛才磨洗過一樣泛著青光。後來她才明白,石板地是刷洗過,那是一種默然的下馬威。
 
當時她住在新建的樂亭別墅,西式的設備,家具也是西式的沙發席夢思,雖然窗子隔成一方一方地透不過氣,比起豐鎬房的陰鬱厚重,已經像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世界。
 
而她一向晚起晚睡,第一個早晨,她睜開眼睛,坐在床沿上,聽不見半點聲音,她把腳踏在新鋪的地磚上,一陣沁涼讓她覺得心慌意亂。她看見窗口的陰影蓋了下來,好像當空一抹黑雲,光亮被遮去一半,有些盤捲著的藤蔓,大概是屋瓦上掉下來的或者是花架上伸過來的。她慌張地找地下的拖鞋,突然有個她不願意碰觸的念頭,丈夫哪裡去了?
 
後來她才知道,丈夫早早起床,踱步到豐鎬房吃點心,太太親自下廚,玫瑰白糖豬油餡的油炸寧波湯糰。
 
那女人曾經記恨她嗎?他們在南京結婚,人家說,大太太是寬厚的人,真真賢慧,這次連名分也讓了出來。
 
豐鎬房那邊果然送來了雞汁烤芋在內的五道小菜,她表示風度地過去答謝。丈夫攙著她走進前廳,昏暗的燈光哩,她剛剛落座,一眼看見褲腳底下裹粽子一樣兩隻小腳,急匆匆走過來。
 
黑布衫褲,黑布大襟襖,髮網鬆鬆地掛在腦後,兩隻手不停地往身上抹,好像手上還有廚房裡帶出來的油漬。
 
人家說,大太太管不得那麼多,丈夫一次次把女人往家裡帶,祇有兒子才是大太太的命。平常數著念珠在佛堂唸誦,為了保佑人在西伯利亞平安。兒子先前回家的時候,太太整天站在廚房裡做吃的。
 
至於她自己,一絲絲油煙味也會薰得她頭痛。而她也始終沒有生育。固然是結婚時候自己堅持的條件,想想更是意志力的結果。那種守舊的家族,給你一個兒子,同時就分配了妳祠堂裡排排坐的位置。
 
許多年後,經兒還會讓她想起那個女人的神情:肉眼泡,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裡面不動聲色的陰晦,悄悄覷著她看。
 
母子倆怎麼會生著一模一樣的一對眼睛?
 
那時候,她在老房子裡走動,覺得自己在跟看不見的力量拔河,把丈夫從古舊的氣息理應往光亮處拖。看著丈夫一大口一大口喝豐鎬房送來的老母雞湯,她就覺得自己怕要輸了、怕是輸定了。那時候,她在老房子裡沒事做的遊蕩,心裡也空蕩蕩的,後院埋藏了什麼?......黃色的菜花在窗格子上搖晃著。像是一片片飄過來的雲遮住了天,壓得她半天喘不過氣。天愈發暗了下來,要下雨?還是透進來的光線不足?她伸出頭去,才發現自己以為的後院祇是個鑿空的天井。天井中間還用竹竿曬了幾件衣服。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舊。)
 
對過裡推開窗子,其實探看得見這個廂房裡的動靜。
 
她疑神疑鬼起來:對面有鬼火似的一對眼睛?寬褲腳底下還有兩隻快速挪動的小腳?她摀著嘴巴就要驚叫出聲。
 
過幾年,消息傳到大後方,日本人的飛機,三枚炸彈在豐鎬房的後牆炸開了。大太太本來已經逃出房外,發現鑰匙沒有帶,急急忙忙回去找,埋進倒塌的磚瓦堆裡。
 
直到今天,夫人都不喜歡老房子裡令人窒息的氣味,正如同她不喜歡黑暗。黑暗讓她想到空襲的年月,為了怕日本人的飛機轟炸,家家戶戶用黑布遮住窗戶─
 
「貴國同胞所以天真可欺,因為你們未曾在一種十分兇險的噩夢中度過了七個悠長的年歲。我們在地下室的時間幾乎與在地面上的時間相等。防空洞潮濕的令人生厭,石壁出水如汗,點滴而下。洞中因空氣不流通而發生惡臭。有些日子空襲緊接而來,沒有人有時間煮飯。月夜最為難當;侵襲的飛機接連如浪而來。極度的疲乏滲透了每個人的筋骨和神經,我們知道敵人是想藉疲勞轟炸來破壞我們的士氣,因此我們決心不服輸。」
 
直到現在,警報的聲音仍然頓挫她的耳膜,震動她的神經。這些年之後,曼哈頓街頭呼嘯而過的鳴笛聲,仍會讓她嚇的從床上坐起來。
 
「然而奇怪的是,各民主國家曾經目睹當時的種種暴行,卻能夠若無其事的仍然跟犯罪的國家,保持著友誼關係。當時姑息的意義,明示著:當侵略國武裝起來,力量足以侵略其他國家的時候,我們往日的遭遇,就可能在今天再度發生。」
 
她在給誰寫信?現任的美國總統,人家可是戰後才出生,年齡可以做她的孫兒,「不加分辨的樂觀」,她在說什麼?她記起來送亡夫花圈上那些撲撲簌簌的菊花,「毛氏髮妻/早經仳離/姚陳二氏/本無契約」,他們的聯姻真是當年的盛事,「魔鬼的惡毒人性卻不會滅絕」,然而誰記得呢?「反擊當前道德的卑怯與不健全的思想」,到場的證人全作古了,她自己成為碩果僅存的人物,不,人瑞,「歷史自有公正判斷」,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五十周年的盛會,她老到做了眾人爭睹的貴賓,「崇高道德為世界所急需」,面對底下誠摯而茫然的年輕臉孔,「不如請您談談長壽的秘訣」,「您與日本的金銀婆婆比較,請問誰比誰更老?」夫人由衷地感到寂寞起來。
 
4.
 
夫人剛才還在想一些漫無邊際的事:「太原大雪/戰事沉寂」,那是報紙上的標題。然後她聽到壺嘴噴出蒸氣的單音,忽緊忽慢地極有節奏。夫人不相信自己坐在搖椅上也可以這麼快就發出鼾聲.......
 
她閉著眼,面前的事物卻又清晰可見,大花圃中間有一方玫瑰園,路兩邊種著南洋杉,另一條路種著白千層,每次座車回來,都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從喧囂進入寧靜。由於刻意經營的層次感,佔地不大,後面卻像棒著蓊蓊鬱鬱的高山。藤架上開黃花的植物叫做軟枝黃蟬,暗赧色是花形奇巧的紫荊,底下一盆盆茉莉,向晚時分就吐露芬芳,有暗香盈袖,夫人彷彿坐在士林官邸的院子裡。旁邊的搖椅空了,還在前後擺盪。夫人睜開眼睛,她在這孤寂的世界上無聲地找些什麼?
 
每次似睡非醒的時候,夫人自有某種神祕的體悟。夫人記起凱歌堂天花板上精緻的水晶燈、前排專用的紅絲絨座椅,「具有上帝的形象,」那是李登輝總統對她的過譽。夫人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作為基督徒,她並不排斥這樣的說法,人都是依上帝的形象造的。想到這哩,她決意不在厚此薄彼,當下要跟遠道送來壽禮的李總統寫一封信。二十多年孀居的日子,她十分克制自己,偶爾才會為了國家前途像現任元首陳述攸關大局的意見。
 
 
好在是主內兄弟姊妹,一剎那間靈感湧現,想到報紙上斷斷續續的憲政爭議,她以自己所熟悉的經句開頭:「人若懷裡遞火,衣服豈能不燒呢?人若在火炭上走,腳豈能不燙呢?」夫人端詳了半晌,覺得不妥,好像多了點隔岸觀火的悻悻然,夫人可沒有那樣的意思。她畫掉,隨手寫下一句:「擁抱有時/擁抱無時」,寫給一位任上的總統,還是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夫人又換了一張信紙。
 
「你堅守, 總裁昭示的真義,自不必害怕黑夜的驚駭,或是白日飛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間滅人的毒病。」夫人用舊約《詩篇》起頭,接下去就格外語重心長。「望登輝同志繼續對黨忠誠,為黨策謀,一切以黨國為先,以復興基地為起點」復興基地─夫人想了想,好久沒聽見這熟悉的詞彙了,她放下筆,記起自己搭乘軍機來到台北,冬天慘淡的陽光照耀著松山機場,迎接她的車輛充滿了挫敗的氣息,一路退到台灣,已經退無死所,這是丈夫的最後一個據點。飛機引擎的噪音哩,她想著渺茫的前景不寒而慄,但她畢竟選擇來到丈夫身側。前一天她還在紐約電台裡對全美國廣播:「我不是回到南京、重慶、'ˋ海或廣州,我不是回到我們的大陸上去,我要回到我的人民所在地的台灣島去,台灣是我們一切希望的堡壘,不論有無援助,我們一定打下去。」
 
當時,她清清喉嚨繼續說:
 
「我不能再向美國人民要求什麼,我在貴國停留的這幾個月中,沒有發表演說,也沒有做過呼籲。我的國家雖然亟需你們的援助,但我從未參加求援的戰爭─
我們伸著空無一物而願接受援助的雙手直立著,我們謙卑而又疲困的直立著。」
 
對準麥克風的時候她挑高眉毛,繃緊了面部肌肉,就是後來照片上常見的表情。在人們心裡,她擁有一些不是與生俱來的威嚴,「母親您不怒而威」,經國這麼說,說話的時候低著頭,好像不敢與她的目光相遇。夫人後來也很少開口大笑,即使丈夫說她吃生菜沙拉的習慣像一隻吃草的羊,她祇是抿嘴一笑。年輕時候她聽到好笑話會笑得前仰後合,直到她感覺笑也是一種讓肌膚下墜的力量,夫人想到自己母親,後來乳房垂在腰際、奶頭堆疊至腹部贅肉上,以夫人對身材的嚴格要求,那簡直自暴自棄!夫人不厭其煩地每天量一回體重,正如同她不厭其煩地在信裡一遍遍提及自己的身世。夫人挺直了腰桿,慎重無比地寫著:
 
「國父革命創黨,先嚴耀如公為 總理密切夥伴,掩護同志籌措經費,余家為秘密集會處所之一,因而招致清室懸賞通緝,被迫率家倉促逃避東瀛。猶憶民國十三年一全大會集會廣州,與會同志,朝氣蓬勃忠黨愛國之情溢於言表。余當時在座,曾親聆 總理昭示,組織有力政黨,以黨改造國家。」
 
夫人嘆了一口氣,接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當年國父如不創黨,則無今日之中華,台澎依舊日本殖民地,飲水思源,發人深省。」她記起了一些什麼?她究竟要說的是什麼?那年驟然來到海島上,先是下不完的梅噢,接著夏天的陣雨來了,或者是心境的關係,又不比在重慶,那裡即使一百五十架飛機輪番轟炸,還是有指望的,十月就進入霧季。她看到車窗玻璃上模糊的光影,一串串濺起的水花,此地的三輪車好像在運河裡行船,零星的招牌在雷聲中搖曳著,她的座車在三軍球場的廣場前停住,穿木屐的女人捲高了褲腳,從水窪裡踢踢拖拖地走過,這個城市原來是沼澤還是水道?城門樓上元首的這片在雨霧中溼答答地泛著潮意,而她裝在衣箱帶來的皮件,已經長了刮不掉的白霉。一場颱風過後,瘟死的雞鴨隨波逐流,街道上漂浮著腐物的味道,厚厚一層汙泥在太陽曝曬下,注定將孵出生生不息的蚊蠅。她疲憊地閉上眼睛,睡不著的長夜,她的風濕又犯了,記憶的重量逐漸壓垮了她,她想著自己的嘴角一天天向下沉墜,在這個多颱風多地震的小島上,當年巡視前線造成的背傷、抽菸留下的鼻竇炎,以及身上又疼又癢的蕁麻疹經常困擾著她。圓山飯店翹起的屋脊,淒淒的細雨中,如同故國渺茫的夢境.............
 
就在那時候,她為了排遣心情開始跟老師們學畫,台灣一處處氣象萬千的景色,都像是曾經臨摹過的長軸。她在清冷的雨夜裡展卷閱讀,寄情於暫時陷落的錦繡河山,時光變得舒緩起來。夫人再沒了強烈的情緒,外交戰場上揮灑不開,她有說不出的寂寞。信任的人才有的涉案有的遭到撤職,旁觀的外人倒看出端倪,清一色換上了太子的人馬。經國肅立在她面前畢恭畢敬的解釋,她倒是聽得意興闌珊,這些年來,她其實沒有替自己爭取過,她從來不是苦苦經營的那種人。
 
「余飽經憂患,志切黨國」,她要在信裡交代什麼?倒是她腦海中,對李登輝祇留下浮面的印象,一九七五年丈夫過世的時日,她不記得李擔任怎麼樣的官職。但很奇怪地,後來每次進出台北,看李登輝站在停機坪上恭敬的迎送,大大的個子,臉上帶著僵直的笑意,夫人卻可以感覺到這個男人的頑強,如同那位主宰她生命多年的男人!
 
啊,她的男人守紀律,重然諾(夫人這時遲疑了一瞬,漢卿的事除外),他是天生軍人,也祇有穿起軍裝才最登樣,規律的作息始終如同住在軍校宿舍裡,「噢,我們美國可不這樣子的」,那是她向新婚丈夫撒嬌用的口頭禪。水晶酒杯、威瑪王朝的瓷器、巴黎進口的浴盆,比起來,她娘家的擺飾帶著夢一樣的奢華品味,開派對的夜晚,懸垂下來五顏六色的小燈,院子裡瀰漫著朦朧的浪漫氣息。當年,坐在拉都路那張雙人床上,她經常淚水漣漣。自己做對了嗎?婚後的日子怎麼那樣難挨?.........日子好像陷入難解的僵局。她源源不絕的淚水,亦由於內心深沉的迷惘,婚後無意中發現先她存在的事實,丈夫向另一個女人吐露過的,竟是無比濃烈的感情:
 
「批閱潔如箋,愛戀我之情,無異孺慕也」;「下午,攜潔如赴汕船次,為情魔纏絆,憐耶?惱耶?歡無已時」;還有更露骨的白話文,丈夫稱呼那個女人「我最親愛的妻」,底下署名為「熱愛妳的介石」,信裡寫著:「我一天從早至午至夜,都在想念妳」;「我真想假如此行妳能一路陪我多麼好,附上兩張快照。請注意:我身上穿的是妳給我的那件披風,那就是說:我在想念妳」;「我在算日子,期待與妳重聚」,「我巴不得妳現在就在此地給我慰藉」;「附奉在莫斯科拍的幾張照片。妳會高興看見我穿著那件披風,其意義就是我愛你」;她坐在一堆退回給男方的信中間,一封一封地搜尋,提及自己的部分,祇出現在一封攻克武漢像那女人告捷的信裡:
 
「有一件令我驚喜的事,就是我收到宋美齡一封電報,為我的勝利致賀,並稱我為英雄,我已覆電致謝。」
 
難怪別人把兩家的聯姻看做政治目的,讓她氣憤難平地莫過於這表示她沒有那麼可愛,丈夫心裡真正喜歡的是另一個女人,只是為政治野心才央求她大姐作媒,包括策略性地安排那個女人暫時去外國讀書。她極在意這一類的傳言,尤其她怏怏地發現在經國心中,潔如那位「上海姆媽」竟然也有不尋常的地位。
 
即使過了那麼多年,這樣的想法仍然讓她怒不可遏。因此她要不停地寫信,她在跟丈夫比賽寫字。自己每多寫一行字,多寄出去一封信,可就更加證據確鑿起來。丈夫謝世之後,她在一封封給別人的信裡敘述自己的傷懷:
 
「余每倏而悲從中來,那年返回士林,陳設依舊,令我有人去樓空之感,以往慣常之言音足音皆冥冥肅然」
 
又不只是老年喪偶,而且鶼鰈情深:
 
「余與父親除數次負任去美,其他時日相伴近半百半歲,尤以諸多問題,有係有句均不憚有商有量」
 
她還怕經國不夠明瞭,特別舉出感同身受的實例:
 
「此種扣心縈懷情性,祇有如汝與方媳結合四十餘年者,可能體會之」
 
祇要她鬆懈下來不再繼續寫信,由著別人去說長道短,她對自己婚姻的實況便沒有置喙的餘地。幸而她記得所有的事,不至於讓真相沉埋下去,她必須振作精神來寫信,「他們同心商議,彼此結盟,要抵擋你」,《舊約》上這樣寫過?「當時他們人丁有限,數目稀少,而且在那地為寄居的」,這又出自《新約》了?她耳朵重聽,皮膚的毛病讓她夜不安枕,但她公開出現的場合總是精神癯鑠,不是嗎?她一向有這樣的意志力:「你們也許要用紅墨水標誌中國部分,但我們必定要把這些顏色,點點滴滴,一步一步抹去的。」曾經是她阻止赤化的豪語,同樣地堅毅不屈,她立誓要用橡皮擦拭已然寫在紙上的歷史。她記起士林官邸裡一叢一叢的花木,假山後面有幾株暗綠色的闊葉植物,重疊的葉片在雨水裡沖刷過一回,碩大的花朵彷彿騰空而起,苞蕾深處,環抱著最令人震顫的秘密。這瞬間,月光裡樹的枝枒頂端,又像離她住處不遠的克萊斯勒大樓,金頂的花苞,向著至高處的穹蒼冉冉升起─
 
 「喔,答應我!」在她的婚禮上,請來的美國歌手唱這首音階高到嗓音極限的曲子。
 
她緊緊挽住哥哥的手臂,踩在紅地毯上,踏上了怎麼樣的一條路?報紙推波助瀾地寫著:「這是近年來一次輝煌盛舉,使得南京軍隊中最強有力的領導人和新娘的哥哥宋子文博士的家庭及國民黨創始人已故孫中山博士的家庭結為一體 。」外人怎麼知道呢?她必須坦誠地說,盛大的婚禮過後,接這卻是至為困難的適應期。
 
他們沒有丁點相同的地方。關鍵或者在她,她希望自己的男人同時是強者與弱者,她要無時無刻地君臨他,她又喜歡嘗到被他君臨的滋味!
 
許多時候,聽著丈夫在隔鄰焦躁地踱著步子,皮靴戈登戈登地響。她祇想怎麼趁對方精神鬆散的瞬間,找到虛弱的地方,一句話讓對方痛徹心扉。
 
總有一方先行放棄了冗長的角力─
 
早些時候,她就已經預知將是這樣的結局,他會老到靠她拿主意、任她發號施令,她老到如同一個無助的嬰兒。
 
那時候,挨在丈夫耳朵近旁跟丈夫說話,她看見的祇是白茫茫一片的眼神。
 
她意識到時間緊迫。她恨不得死命晃動丈夫,好像搖床邊停擺了多時的鐘一樣,努力把她的男人喚回來。
 
越接近病篤,越是靠她做所有關鍵性的決定,儘管是些任性的決定。最後一個冬天,她還可以跺著腳對醫生說:
 
「我不管,他如果住在醫院哩,我自己要回士林官邸過X'mas,我搬回去。」
 
丈夫死了,她才好像第一次走入真實的人世間。倚仗別人的禮遇過日子,她敏感地知道,人們是在敷衍她了。從那時候起,她覺得責無旁貸:「晚,猶未太晚」,她必須知無不言:「不說,但我們偏偏要說」,她在無遠弗屆的信裡作丈夫的代言人:「堤防思想的摹擬之害」,這個分秒,她正鬥志昂揚地寫道:
 
「登輝同志熟諳黨史,當已瞭然於胸。三全大會 總裁昭示:『保障國民黨光榮歷史的基礎』,四全大會昭示:『黨內團結為禦侮圖強之基』,民國二十七年臨全大會,總裁提示:『國民黨必須堅強團結』、『強化全黨』,十全大會昭示:『健全組織』悉皆本黨應率行之準則,如今台灣社會正受衝擊,人民企求法制民主,持舊創新,在在需求準則」
「如任意製造民意,淆惑視聽,則非所應為,而為國人所共棄。夫崇尚民主,慎防爾『民』我『主』,庶幾不負 總裁在天之靈」
 
一邊寫,她記起許多年前就已經在演說裡替丈夫亟亟辯護:
「蔣總統是世界政治家中首先揭發共產黨徒陰謀的第一人,同時也是著手反共的第一人。幾年以前,他因有反共的勇氣與毅力先獲得讚揚。現在卻被人侮蔑了。時代雖已改變,但此人並未改變」,她的語氣沉痛而冰冷,她梳成橫S髻的頭髮一絲也不亂,豎直了椅背,她正在給國家現任元首寫信。她知道,到了這個年紀,信箋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她終於獨自擁有了─再不容人曲解的他!
 
5.
 
夫人又一次從眠夢中醒轉的時候,她穿著拖鞋匆匆下床,心情頓時沉重起來。遠道的祝壽賓客聽說都下榻在附近的酒店哩,漢卿夫婦怎麼沒有到?人們告訴了他沒有?
 
這瞬間夫人糊塗起來,最近經常如此,越要弄清楚的事情越難以確認。倒是那封重要的信始終沒有寫,她擱在心上那麼久,以致她剛才的眠夢中都喃喃唸著:「我們對不起漢卿。」
 
怎麼下筆?這是夫人最為躊躇的地方。儘管丈夫生前她一次又一次催促:「不是說好要起用人家?」而她在處理張學良事件上的意見,一向與丈夫格格不入,丈夫就鐵青著臉要她少說話,再一抬頭,她打了個寒顫,丈夫眼裡閃著不易顯露的凶光。「難道要人家讀書思過一輩子嗎?」當時她反唇相譏。此刻她卻有更深沉的疑慮,她預感歷史論斷終將導向不利丈夫的一邊,包括她自己在〈西安事變回憶錄〉中的文字,假以時日,也會成為後世批判丈夫的幫兇。那篇〈回憶錄〉中,自己一再為漢卿說情,後來她一回回拿出來重新琢磨,如今再次思忖,她擔心爾後會有說不準的一連串麻煩;
 
「所可喜者,雙方辯論雖甚激昂,始終絕未提及金錢與權位問題。歷來叛變軍人所斤斤不能去懷之主題,此次竟未有一人置懷,由此足見彼等此舉有異於歷來之叛變。」
 
「余等深知此次事變確與歷來不同,事變之如此結束,在中國政治之發展史中,可謂空前所未有。」
 
事實上,比較自己寫的〈回憶錄〉與丈夫寫的〈西安半月記〉,簡直可以看出誰在那裏撒謊。〈半月記〉中處處罵張學良,〈回憶錄〉中處處為張辯護,當時就有人暗示夫人改一改,但夫人始終拗在那裏,她以為自己在對歷史負責,她可是要對得起歷史!
 
 
也因為漢卿來美國的消息見報,說是要把當年的真相供大學做研究,什麼口述歷史一類的時髦玩意。夫人皺起了眉頭。夫人讀到的報紙上,眉毛彎彎的趙四挽著漢卿的手,無限溫柔地說:「跟他在一起,一切聽他的。」
 
夫人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其實西安事變是一個分水嶺,聽到丈夫下落不明,她記得自己多麼驚惶,雖然表面上要做出鎮定的樣子,婚後第一遭,她算是有了夫妻同命的感受。她擔心那些別有圖謀的武人轟炸西安、傷了丈夫。那時候,去西安營救丈夫之前,她已經一封一封信地振筆疾書:「於復請瑞納攜一函致委員長,............余復以長函致張學良.......」後來為了丈夫對漢卿作的不同處置,她卻不惜在〈回憶錄〉裡責怪丈夫:
 
「委員長之性情,每有計畫,非俟其成熟,不願告人;遇他人向其陳述意見時,或有不容異議之見,而以對其部下為尤甚。」
 
「彼等確有不平之情緒,而自謂其有相當的理由。一部分國人若對中央懷抱不平,中央應虛懷若谷,探索其不平之究竟,而盡力糾正之,同為國人,苟有其他途徑可循,又何必求軍事解決也。」
 
回憶起來,她甚至是狠心的,她不能夠像平凡妻子在任何情況偏袒自己的男人。這個分秒間,她放下沒寫一個字的墨水筆,記起自己怎麼樣一再漠視丈夫自尊心受到的傷害。用英文交談的場合,其實她感覺到丈夫深切的不安全感,但她就是故意要去挑釁。有時候跟美國大男孩子以雙關語調調情,小試一下自己莫之能禦的吸引力。即使是開羅會議的場景,丈夫被安排在邱吉爾身邊,臉上一副尷尬的表情,她都刻意不靠過去替丈夫解危。她瞧見丈夫一身硬挺的軍裝,雙手抓住什麼護身符一樣,緊緊握著那頂綴著青天白日國徽的軍帽,裝得彷彿他聽得懂,在場每個人又都知道他聽不懂。她自顧自嬌笑著,不時拋個媚眼,用前面鏤空的高跟鞋,踢一下羅斯福總統抖過來抖過去的那隻跛腿。
 
她故意裝作不知道丈夫的痛處在哪哩,或者是他們的位置,連夫妻的情感都變得複雜起來。他贊成她、她不贊成他,她是政治的、她不是政治的,但她明明沒有那麼政治!後來無數次的夢裡,她看見丈夫手腕上的一道血痕,嘴唇無聲地繼續顫動,她必然用了太猛了力道,她到底使出多大的力氣?祇怪那時候外面有些風風雨雨的傳言,甚至揣測老先生已經大去,那次恰好是闢謠的時機,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主席團代表到榮總晉見老先生。
 
他指揮侍衛替丈夫穿上長袍馬褂,在把病人抱到椅子上扶扶正,但是那隻肌肉萎縮的右手很容易露出破綻,一不小心就從沙發扶手上向下滑。有人七嘴八舌出主意,索性用透明膠帶將手腕固定在扶手上,大概就掉不下來了。
 
侍衛拿膠帶來,幾番猶豫不敢下手,倒是她急不過,自己動手紮起來,紮得很緊,深怕受得皮包骨的手腕還會滑動。
 
老先生翻翻眼皮,她看見泡在淚水中的眼眸,好像在苦苦地告饒,那必然是世界上最哀傷的一對眼睛。那瞬間,對一個久病臥床的老人,她知道是顧不得那麼多了,她也頗為詫異怎麼會這樣地狠心(自己究竟用了多大力量?),但她某種生命的強度,總讓她在最重要的時刻冷酷起來。那時候已經機不可失,即使最短暫的一瞥,足以使人們相信他還在那裏,「你說我是王,我為此而生」,全國人民沒有比現在更需要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就能夠支撐人民度過難關,「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快要闔上眼的最後一瞥,他依舊照看人們的每一時刻,「..........余日夜侍疾,禱望總統恢復健康,掌理大事,能多一年領導,國家即多一年扎實根基」,正是她那時候的心情寫照。
 
「如是幾近二年,不易終於捨我而去,而余本身在長期強撐堅忍,勉抑痛苦之餘,頓感身心俱乏」,晚了,玩了,落幕了。萬念俱灰的心情裡,再提起歷史功過,她祇想要追憶自己想要記取的部分:
 
「我終於得以飛到西安去到他的身邊。當叛變他的人讓我去看他時,他驚詫得以為我是一個幻影。在他稍微安定了之後,他給我看那天早晨他所讀的經句中的一節:『耶和華在地上造了一件新事,就是女子護衛男子。』
 
她在護衛他嗎?她護衛過他嗎?會不會嫌晚了?還是永遠不會太晚!另一封信裡,他開始疾言厲色,她決定筆力萬鈞地寫下證言:
 
「一九三六年,先總統在西安被幾個與共匪秘密勾結的部下囚禁」
 
丈夫是對的,她終於看出他超越同時代人的睿智:西安事變的插曲,讓丈夫平白失去剿匪的先機,否則,怎麼會有後來全盤失敗的困阨命運?她記起退守海島的丈夫一年比一年蒼老,反攻大陸的夢想一年比一年渺茫,台灣從南到北,一處處鐵皮眷村改建成為一排一排磚房,越來越有長住下來的打算,眷屬們還聚在一起縫征衣嗎?夫人猛然想到早上一封信是寫給婦聯姐妹會的,她要謝謝她們一針一線合力繡的「百壽圖」。夫人的記性很好,她一個字一個字寫下組織的全名:「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抗呃?抗什麼俄?夫人當時愣了一愣,依稀記得俄國已經揚棄了共產主義。
 
丈夫過世後,夫人靜坐在凱歌堂的絲絨椅子上,外面風雨如晦,一遍遍,她在心裡默念聖徒保羅的下場。丈夫已經鞠躬盡瘁,人們在他死後還要繼續背棄他,一尊尊銅像從操場中央敲了下來,偷偷摸摸地徹夜運走,分明把領袖看成走投無路的流亡者:
 
「那位既扶病又疲憊不堪的老人,正被六名士兵押解著匆匆通過羅馬的貧民窟,走向蒂勃河,然後沿著奧斯丁路走了三英里,出了羅馬,轉向左邊,進入一個小松林忠。在這個小松林中,能醫病的聖泉正潺潺流著,在那兒聖保羅被剝去衣服,遭受最後一次的鞭打,然後被綁在一棵松樹上,給砍下頭來。」
 
自從來到這復興基地的海島上,她記起丈夫每天睡覺前都要檢查裡裡外外的門窗,還會提醒站衛兵的崗哨,要小心防備,她聽見丈夫在雨裡的嘆息,就在院子的那顆扁柏底下,丈夫歎著說:
 
「他們要這樣判我的罪?」
 
就從那時候開始,夫人就想起聖保羅怎樣孜孜不倦再寫信,給羅馬人書、給哥林多人書、給加拉太人書、給希伯來人書..............,世人們都充滿懷疑,這時候寫下的話,終於在後世放出耀眼的光芒。他勸勉他們、指導他們、忠告他們;教育他們、曉諭他們、鼓勵他們,不正是她鎮日在做的,她也把握時間在寫信,那裏有人生最重要的使命,以及處世不可或缺的真偽之辯。她好像宣道的使徒,世道變了,不讓內心世界再亂了套。前一封收到壽禮的謝函中,她也對婦女會的姊妹諄諄教誨:
 
「婦女做為母親,必須恢復對長大成人兒女的指導權,真理要使其不可磨滅地銘刻在青年人的頭腦之中,俾可成為他們人格中最耐久的部分,用以抵制台灣社會的目無法紀,男女同校的越軌言行,以及一般現代化生活的誘惑。放蕩不羈若被誤以為就是自由,那真是台灣社會最大的悲劇。」
 
真的是目無法紀,那怎麼會叫做自由?她聽說官邸前面的小徑放置了五顏六色的公廁,自己每天散步的花圃成為人們拍婚紗照的地方,甚至做禮拜的凱歌堂也任由人們指指點眼,............正因為她不曾自私地置產,她反而失去落腳的地方。人們連她百年都等不及了,士林的正廳還有圍籬擋住,幾處賓館就更不堪聞問。夫人想像人們對她住宿的臥房也要探頭探腦,她覺得十分窘迫,好像用過的被單沒有換掉,渾身上下適時地癢了起來。另有一本本未經授權的傳記、未經批准的小說,書裡甚至模擬她的口氣、偽造她的信函、誤解她的想法,這都因為沒有了權勢。夫人越益感覺到丈夫應該無所不在,她必須提醒國人,你們曾經多麼愛戴他,你們怎麼可以忘記呢?尤其不應該忘記讓全國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的葬禮,她再度義正詞嚴地寫著:
 
「千千萬萬之人身歷其境,不分你我,融協隨和,靜默無聲,神態嚴肅,循序排隊,耐心佇候,盡日漏夜,忘其累苦,祇求一瞻總統遺容,致最後之敬禮。紀念館前一排民居,有自動開放門戶二十四小時與人方便,亦有自動供應茶水者。............當靈棺奉厝慈湖,沿途民眾跪祭泣拜,如波浪之此起彼伏..........喪期中市塵靜穆,極少穿花綠色衣者,有之則受民眾路上之瞪目制裁;宵小斂跡,閭閭不警。........」
 
當時,她記起漢卿也站在瞻仰遺容的隊伍裡,滿臉都是哀思,「關懷之殷,情同骨肉」,那是他送的輓聯,夫人祇願意記得這個上聯,下聯呢?「政見之爭,宛若寇讎」,兩個纏鬥了一輩子的老人,不是政見之爭,到頭來祇剩下了意氣之爭,頑強而孤獨,誰教男人都不願意用言語表達情感。她想到丈夫每天晨起拿著一支鋼筆手電筒,彎著腰,躡手躡腳地,輕輕轉動門把,摸黑走進盥洗室洗臉,為了不要吵到遲睡的她。她瞇著眼看見,卻翻過身假裝睡得正香...........。
 
夫人這一刻的眼光溫柔而縹緲,信紙上泛著潤澤的水光,她寫不下去了,夫人憶起從榮總返回家住的幾個月,到最後了,坐在官邸的陽光裡,螢光幕上是「長生殿」的劇目,一句纏綿悱惻的「愛妃啊!」她突然有個衝動,想要握住丈夫的手,「人跋涉,路崎嶇,知何日,到成都。」那時候,劇中人還有天長地久的想望。接下去,撲面而來的死亡氣息中,她才想起已經來不及告訴他,她其實需要丈夫的庇蔭,而她始終活在那樣的庇蔭裡。
 
夫人望著自己寫信的一雙手,隱隱然青筋浮現,........誰還會那樣對待她?誰會幫她克服死亡將臨的孤寂之感.......夫人看著枯乾的一雙手又好笑起來,居然要花一百年的時間,她才終於體悟到,在這個冰冷的人世間,除了丈夫的恩寵,任何人對她的生活原來毫無裨益!
 
 
6.
 
老夫人一百歲那天,她想到寫來寫去,她從來沒有給丈夫寫一封信
(祇怕倉皇負了卿,負了卿)
她要告訴他,她比當年更需要他,幫助她克服恐懼,克服寒冷
(膝蓋骨爬上來的春寒,太匆匆)
在另一個世界哩,我們相聚的日子就要來了
(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頓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
夫人攤開信紙,介石夫君,生前沒這樣稱呼過他,此刻聽起來格外婉轉
(什麼時候起,我會跟死人寫信了)
令偉作他們花童時候的穿著也歷歷如繪。白緞子滾邊的天鵝絨短褲與短上衣,可是令偉也死了。
(訣竅祇是繼續呼氣、吸氣:The Trick is to Keep Breathing )
人家說,我的化身人物死了
(碰到老朋友的時候,我高興時候會說:You're a handsome boy. You're as handsome as ever.)
介石夫君,相聚的時日就在眼前
(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歎息)
像我這樣的老人,這次的熱鬧過完了,下一次受重視的時候是死亡的來臨
(應付老年的方法,就是築起一面面的牆,把自己關在寂靜裡面)
但是好不好笑,時光好像又走回頭了,人家告訴她,林肯中心還有盛大的生日慶祝會
(這件事弄到後來,要怎麼結束呢?)
介石夫君你還記得麼?那天螢光幕上是「長生殿」,女伶頭上綰成高高的圓髻,水袖舞得像招魂的鬼魅,悠長清亮的唱腔道:
百年離別在須臾
一代紅顏為君盡
(不,恰恰是相反了,老夫人危顫顫笑著,臉上艷如桃花:哪有什麼離別?─她的百歲誕辰,正是歡慶與相聚的時日!)
 
 
 



p.s.呼......不愧是小說,有夠長,我覺得在看這篇小說的時候聽蟲師的原聲帶超有feel的啦,可以試試看喔!

p.s.其實每次從前面開始看都覺得有一點無聊,但看到後面就會很順了,結尾也部份類意識流的寫法大好啊!





台長: 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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