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光點電影院左前方那棵大樹,在我們0415到此上課後兩天,突然倒下)
(1) 感覺 vs.訓練
下到樓梯轉彎處,不知為什麼,我又往回爬上樓梯,進入到那個還在整建中的「紅氣球咖啡廳」。我走到陽台,坐了下來;人在椅子裡覺得像被什麼困住;那是所謂的建築大師簡學義設計的--奇怪,以前朱天文不是還撰文寫過,侯孝賢「不喜太設計的東西」云云的文章,而今侯導卻花了450萬,大肆重新整修上下樓的咖啡廳?
陽台外的樹葉很密,中山北路上的行人很多,想起這幾年好幾個晚上,我在中山北路的pub裡跟人social時,不時想起老關口中所謂台灣被美日殖民的情形。侯導過去的電影真的很本土,大陳甚至說他是經由侯孝賢的電影,才知道台語之美;可侯導卻在2002年經營起,這個在大陳口中本是美帝當年在台的大使館的光點(11月10開館)。這中間的變化與差距,一再令我想起侯導曾告訴我,他積極參與台灣政治活動的結果是「我被騙了!」
侯導其實可算是半個「人間」人。
「人間」在第15期,特地為侯導闢了「人間電影」這樣的專題(長達15頁的做法,令人不禁想起「Playboy」響譽國際的三大招牌之一:名人的長篇專訪(註1),可說是為侯導當時剛拍好的【戀戀風塵】的情義贊助(無償宣傳)。而根據侯導當天在座談會上的自述,老關前後兩部蘭嶼紀錄片的資金,都是由他的公司出資。「妙」的是,侯導說他之所以有餘錢來贊助老關拍片(其實根據老關的說法,還是侯導鼓勵他從平面攝影進入到紀錄片拍攝),其實是因為他從【悲情城市】起一連幾部片,都拿日本松竹公司的資金,「因為對方給錢很大方,拍到後來都還有剩些錢。」使得他有多餘的錢可以贊助老關拍片(註2)。
基於對「人間」(這裡指的是我們平日所說的「人世間」的意思)很實務的思量,我們實在很難不去懷疑侯導自1989年(【悲情城市】)起以及之後的電影,其內在情感乃至敘述方式,所包藏的(再度被)日本(殖民的)情感。
沒有人會去懷疑侯導在1989之前,他所拍攝的電影的台灣本土性的「純度」,以及在那其中所包藏的那顆「素樸的心」。然而,時至今日,中國大陸至今仍流傳著這麼一則「侯孝賢的電影傳奇」:在袁瓊瓊一篇對侯孝賢的訪問中,侯導談到當年他在電影上的突破,要拜他讀了沈從文的《從文自傳》之賜,這書令他震撼無比的是:‘發現什麼事情在他(沈從文)寫來,都好像變成一種過程,一種成長...並不需要我們痛苦地投入它,然後把自己陷在那情境裡面,那令我感覺,人就是很大。’
當「素樸的心」遇到「人要(變得)很大」時,在這條漫長的進化道路上,這顆素樸的心很可能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訓練」(不只是養份與素養),才能相對地抵擋被「騙」的可能吧?!
(圖:1994年「Playboy」雜誌對比爾蓋茲的長篇專訪)
(2) 唯心 vs.唯物「論」
相對於侯導的「感覺」、「不需要痛苦地投入」,大陳在這方面是有所醒悟的。在2001年七月號的「聯合文學」,一篇對大陳的專訪文章中,大陳自述:「我在一九八六年發表《趙南棟》後,就停止創作。主要原因是台灣左翼有一個長期存在沒有做完的功課,就是科學性的去理解台灣社會。」
大陳在《趙南棟》發表過後,就全力投入到「人間」雜誌的工作。弔詭的是,大陳所謂的「科學性」(的去理解台灣),來到了他「人間」的這個人生新階段,卻仍然還是(報導)「文學性」(的理解台灣)--許多人對「人間」所帶給他們「最好的時光」的回憶,很大部份來自於「人間」採取了這種浪漫的表現方式。
當然,報導文學不見得就與「科學性」的去理解一個社會相背離,然而,大陳對於「人間」在「科學性」上的規劃,不僅不夠完備,而且是很粗線條的--縱觀總共47期的「人間」,我們發現「人間」規劃了多種「看似連續」的單元,例如〈人間燈火〉、〈人間社會〉、〈人間世界報導〉,然而,這些其實都只是一種很「模糊」的「人間」指標。如果,我們還是依照這些單元來走,「逐省與逐國編採」,不僅可為「人間」立下深厚的草根性(這就很貼近上一任文建會主委陳其南推動了20年的「社區營造」),更可以建立「人間」紮實的人力資源(「人間」的社外約稿乃至供稿,三年後將呈現驚人的質與量),以及雄偉的國際視野(有計劃的逐國翻譯報導,勢必將吸引身在異地的留學生與華僑,奮起拔刀相助)。
除了在前面我們所說的,編輯會議的問題(還包括階段性任務規劃的缺乏、對於當時「人間」支持最力的校園人士的動員規劃之忽略)、個人(在上位者)定位錯亂(其實更可能的是,大陳等人還局限在過去的思維框架中)、基本功的不足外(這當然包括「在職訓練」的沒有;而這點正是後來視「人間」為敵的「天下」雜誌,最深遠的企業文化之一),「人間」還犯了許多台灣社會常見的毛病。
藍博洲就曾說過,他當年問過大陳怎麼進行田野調查與書寫報導文學?大陳只是很簡單地告訴他:「現場就是你最好的老師。」這話往好的方面想,很「唯心」--沒有師父領進門,修行全靠個人心領神會--;若往稍微嚴謹的角度想,很「唯物」--臨了有事發生,個人才有可能知所長進。
然而,我記得當年我跟小鍾合作完(金山、鹽寮與台電)反核案後沒多久,有天深夜他打電話說要找我,那天我借住在內湖一位朋友家,我們就在後來據傳尹清楓生前最後被人看見的來來豆漿店隔壁的巷口,我們坐在那裡談了一個多小時。他先是來找我發洩大陳對他「出爾反爾」,繼之我們談起「人間」如何在「根本上」對待員工的態度。
小鍾為大陳當初答應他與黃美英(前立法委員林濁水的第三任太太),聯合著作的大甲媽祖進香一書,事前講的公司要出的錢「前後變化差距太大」,氣不過跑來找我宣洩。講到後來,我忍不住很好奇地問這位堪稱大陳的貼身保鏢:「大陳究竟教了你什麼?」(他在「人間」籌備期間便已進來)小鍾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問了這麼一個很冷的問題,隨即氣得站起來說:「什麼碗糕?就是把你搾到乾-乾-乾啦!」
(圖:卑南的墓葬群範圍浩大,東南亞第一;引自宋文薰、連照美1988年著作)
(3) 邊緣戰鬥 vs.戰鬥邊緣
我剛進「人間」的第一項任務,大陳就指定我去做卑南考古報導(我唸的是人類學),大陳還說他希望我能做一系列考古報導。我跟他提了一下,卑南考古有「很難克服的問題」存在。大陳也沒細問就說,那正是每一個記者要去克服的。卑南考古的問題,前兩年炒的火熱,關鍵人物是當年教我們「體質人類學」大課的連照美老師,大家光看這幾年的報導就知道(台大人類學系霸佔卑南文物等等),她對文物的「把持之緊」,更不用說我們系上唸研究所的學生,想以卑南考古為碩士論文為題有多困難(完整的材料大家都知道只有一個人知道)。諷刺的是,當時的圖片主編蔡明德找的一位攝影(現在在壹周刊當執行副總),拍回來的照片「竟然」不能用;蔡桑要我去向「我的老師」要照片。結果,可想而知,他想要的,我的老師說「沒有」。這稿子在沒圖片上不了稿的「人間」,當然就石沉大海。大陳也許體會不出這對一個新進人員的打擊有多大。但也由此可見,擅長描寫小人物心理的他,對他的員工的心理「無暇」顧及。
此後,我進辦公室如果手上沒事,我給自己設定只做一件事:觀察這家在當時名震江湖的公司裡,領軍的大陳當時在做什麼、有什麼訪客,他對於某個案子如何調動人力與社外的資源;對於其他人,我則觀察他們事前與事後作業有什麼規劃性。
有次,雜誌社開拓一個「精神官能症」專題,大陳找廖嘉展(現任南投「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組了一個五人臨時小組,約台大心理醫師王浩威(現任「心靈工坊」出版社董事長暨發行人)在明星咖啡屋進行訪談。我們五個人事前既沒小會(議)一下,也沒私下溝通過;當場廖嘉展就說「這樣看起來,這題目沒法做下去了。」當然,更沒有所謂事後檢討。「人間」的工作流程之缺乏「紮根」,由此再見其一。
「人間」在開創性上的勇猛,也是造成其時至今日仍然教人懷念不已的地方之一。早在第五期(1987的三月號),就刊出了一篇至今壹周刊也在做的大學生同居生活專題(長達15頁),而我去到「人間」的第三個月,雜誌社更想開拓一個當時正悄悄展開的「同性戀酒吧」專題。遺憾的是,我再次沒看到事前與事後的大夥商議場面,而我也不知為什麼,這個專題很快就流產。
「人間」另一個教當時媒體津津樂道的是,記者在現場總是表現得很勇猛。例如我的同事遠征花蓮門諾醫院採訪肺結核,還硬著頭皮與醫院介紹的病患,在他們家中共食;我的女同事
幾度深夜訪雛妓,訪到最後自己不先喝杯咖啡否則不知怎麼走回家。大概我在現場給同事的印象太平淡(我總是觀察的多,訪談的少),以致後來的文字主編鍾喬,還特地把我叫去問說:「小顏,聽說你不太喜歡去現場。」
我聽了很詫異,渾然不知這種評價是從哪門子的指標而來?鍾喬回答我說,有同事這樣跟他反映。我猜得出來很可是小鍾說的,記得我們在鹽寮反核遊行中,他對當時民進黨沒全程參與,卻中途插進來大肆宣揚這場遊行是他們的功勞種種言行,小鍾很看不過去,忍到不可忍處,他甚至丟下相機,跟民進黨當地的樁腳口角到差點對幹起來;而我當時只是「袖手旁觀」。
但很快的,雜誌社在「社會性愛新趨勢」這個方向又展開新的試探性做法;在這個沒到後來就流產的行動中,我繼續維持我的「袖手旁觀」。這次換另外一個人帶領五人大隊,要去向「人間」之前曾專訪過的「愛滋義工」祈家威請益,對於同性戀這方面還有什麼值得開拓的議題。
我記得出雜誌社的時候是三個人,其中兩人要到祈家威當時的杭州南路租處會合。結果,才到半途,不知為什麼,說那兩人臨時不能到,而來到了門口,其中一人卻說她要去做另一個採訪,最後跟我進去的那位同事,跟祈家威說沒幾句話後,竟說她要先去領錢還人。最後,就剩我跟祈家威兩人對看。當然,祈家威對這次行動中碩果僅存的男生,是不會讓我「空手而回」的。
我之前讀過「人間」對他做的那篇報導,於是跟他小聊了一下他的近況,能言善道的他不知為什麼越講越high,竟然問我說:「你看過A片嗎?」我本想點頭,但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側著頭看他。他邀我進他的房間小坐,說要放片子給我「見識」一下,隨即轉身而出。房間裡根本沒椅子,我只好坐在他床上。他帶著一塔的錄影帶,隨即將一卷插進錄放影機裡,沒多久螢光幕上出現男男對幹的畫面。我一直坐在他床上看著電視,差不多過了快20分鐘,一直站在門邊的祈家威突然問我:「你看得懂嗎?」我笑說難道你要解釋給我聽?他說:「我邊說邊示範給你看。」他隨即趴倒在我面前的水泥地上。
我靜靜地看著趴在地上翻來滾去的祈家威,他示範了近五分鐘,中間不時抬起頭來看我。我始終冷冷地看著他,我把身體挺直,內心很好奇他接下來要幹什麼?也許是我對他的反應太冷淡,最後他自己走了出去。我把一卷帶子看完後也走出去,我們正要坐下來喝茶,兩位同事這時走了進來;閒談中,她們對祈家威開起我的玩笑說:「你對小顏有何評價?」祈家威想了想看著我說:「瑕不掩玉。」我不發一語安靜以對。
現場的冷靜之缺乏,其實正也相對反映「人間」人火一般的熱情;然而,這股熱情也許太也一時之間(的衝動),兩時之間的缺乏連貫性,三時之間的沒有階段性。由此顯而可見,為什麼老關揚言的「邊緣戰鬥」,事實上在「人間」卻變成了「戰鬥邊緣」:「人間」一味追求的開創性,但缺乏後續力,令當時的人與現在的人都沉浸在老關式的幻象中。
註:
1. 「Playboy」雜誌的三大招牌是:豐胸肥臀的裸女,國際級的名人長篇跨頁專訪,以及情色漫畫。又,很巧的是,同一期(1987年一月號)的封面人物就是我在台灣日報的老闆顏文閂。他當年在這篇由陳映真親自採訪與執筆的文章中,這位台灣報業史上最年輕的總編輯(當時任職自立晚報),儼然是一位戒嚴時代(台灣解嚴是1987/0715)的自由鬥士。然而,我們其實不必從這幾年顏文閂在媒體界聲名慘敗的「結果」以論,陳映真當年對顏文閂的過譽,在判斷上所犯的錯誤,在於他忽略了顏文閂當時這個大膽舉動的時間點,已然是處於即將解嚴的「邊緣」。
2. 老關是侯導當年國立藝專同期校友(老關唸美工,侯導唸戲劇),兩人在校期間就很熟,侯導經常到老關宿舍打麻將。在【風櫃來的人】(1983)中,侯導自己在片中輒一角,飾演男主角紐承澤的姐夫,他在片中出現的場景就是打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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