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喝茶是人世間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一直要來到了二二八公園(圖上)才看穿。
那天是我服務的報社宣告倒閉的日子。報社早上派代表跟所有同仁開完會後,時間已然來到中午。我跟同事阿火一同吃過午飯之後,這位仁兄突然大笑說:「這是個喝酒的好日子!」我們帶了三罐啤酒,走進報社旁邊的二二八公園。
六月初,午后才一點左右,天色陰暗,半空中時而墜落小雨,坐在音樂台前的我們對此一點也不在意。
阿火不免談起他在這家報社十年歲月之種種,我是酒量淺薄之人,不勞三杯啤酒下肚,便已臉紅眼迷濛。阿火很快就幹光兩瓶啤酒,我卻還有不到半瓶。由於他的女友幾度來電,他喝完酒後便說得先走一步,走前還告訴我有空到他女友住的木柵山上「再喝」。
阿火飛快地走了,他最後一句話卻有如我的醒酒茶。他把重音放在「再喝」,我的耳朵卻因為把重音放在木柵「山上」,而頓時之間有眼亮酒醒之感。環顧這近五百人座的二二八公園露天音樂台,眼下還坐不到十個人,在我那有點朦朧的眼神看來,此刻卻呈現出某種奇特的「道路」。也許是突然失業所的苦澀味,腦海中忽然把過往喝茶的路線圖連接了起來。
頭一個浮出海面的是一個義大利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喝珍珠奶茶。東方人喝茶是講究意境,英國人舉世聞名的下午茶則專究情趣;妙的是,跟這位義大利人相約上木柵貓空喝茶,卻教我領略到在山下喝茶的意境--喝珍珠奶茶的意境。
2‧
義大利人Vincensso是我的朋友L到歐洲自助旅行時認識的男友,隔年L專程飛到他家,第三年Vincensso來台與L結婚;事隔一年,兩人在L的娘家樹林開了一家義大利餐廳(圖上)。Vincensso「立志」要在台開餐廳後,他的第一次義大利麵試做就是在我家;同一天,在我家,也是他第一次喝中國茶。
我這杯珍珠奶茶是L為我叫的,那是七月天,我們約在政大校園門口,L說她過去常在暑假喝這種「含有固體的飲料」,她說上山前先喝這「暖身一下」。Vincensso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茶」,L解釋給他聽,Vincensso喝了一口卻說:「There is no ‘pearl’。」我脫口笑說我們要去的貓空:「There is no ‘cat’。」
我沒料到自己有此一說,但經過這麼一說,內心中卻好像被一道電流穿過,麻麻刺刺的,眼前有種「四下」空曠無比之撼--不是前後左右的空間感,而是過去與未來的時間感。有點近似禪宗「無(nothingness)」的意境。
我們三人在貓空山上相談極少,多半是環視四周的山景以及俯視山下的景色。下山的時刻,我問握著方向盤的Vincensso,貓空的茶好喝嗎?他的回答與節奏都很妙,距離我問他約莫過了一分多鐘之後,他才說:「我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喝洋甘菊,」他停了五六秒又說:「這茶有助於睡眠。」
我們喝茶是為了提神,他喝茶竟是為了睡覺;我聽了並不覺好笑,只覺得別有「思」趣。這時有對情侶走進音樂台下來,女的把粉紅色的傘收了起來,男的把手上兩杯茶中的一杯遞給了她。看起來很像是在公園旁邊那家五十嵐買來的,聽同事說那裡的珍珠奶茶很好喝,這時想到「珍珠」一入(奶)茶裡卻「變成」黑色,我忽然有種在茶的世界中,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悄悄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我們卻沒「茶」覺的奇特「動」感。
3‧
來到這裡已經兩個小時多了,音樂舞台至今空曠無一人,這是很少見的。平日這裡或者有年輕人上來排舞、練啦啦隊,或者有不太年輕的人在此打拳、群聚閒談,甚或有情侶就站在台上身體交纏、你儂我儂。想起有次到台中訪問一位朋友陳兄,我帶給他去年在我家附近一家老茶莊買來的大紅袍,那位賣茶的友人送給我最近剛從櫃子上找出來的老茶。我返回永和的家後兩天早上,泡飲此茶後竟不自覺地打起了太極拳。
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電話,詢問喝過他這種茶的人有何反應?他聽我說起我的狀況,嘖嘖稱奇地說,他喝茶30多年,頭一次聽到有人喝茶後有如此「茶動」。我們因此熱烈地討論起來。我問他茶的種類與找茶的途徑,他問起我打拳的歷史與喝茶的習慣。討論了半天似乎一切都指向無解,最後他突然冒出一句話:「說不定是因為大紅袍的關係。」我說別人給我的這泡茶我自己都還沒喝呢,陳兄卻說:「對,就是因為你沒喝;」我愣了一下,他又說:「你不僅沒喝還把它送出去,把中國第一名茶拱手送出去。」
我半天說不出話來。陳兄的解釋也只到這裡,不,應該說我們的談話就此結束。好像這才是「思」趣的開始,而我們都有默契地認同,答案再也不是可以用語言所能討論出來。這事留在我心中至今長達了近三年,我始終不解其秘;而事後我再喝同樣的茶,也不再發生「太極拳反應」。如今坐在空蕩的報社之旁、空蕩的舞台之下,我忽然嗅聞出一絲這個奇妙的經驗的線索。
(圖上:日本人造的一種會打太極拳的機器人)
4‧
開始每天都少不了喝茶的習慣的歷史畫面,像半空中不經意飄落的雨珠,此刻浮出腦海中。
說來奇妙的很,過去我是很少把「歷史」用在自己身上的。然而,報社倒了,令我想起自己這七年來,每天都在處理別人的新聞,隨著一份報紙的消失,而化成一幅幅不禁回想的「歷史」時,自己的過去也開始化身為「歷史的影像」--如果沒有我的過去,我所經手的那些新聞報導,在別人手下必將呈現另一番「影像」的。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個朋友在內湖的山邊買了房子,他把兩個房間租給了兩位朋友。他有天邀請我去他家;屋子與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人,給我的印象並不深刻,倒是從路口走進他家要歷經一段約莫五百公尺的小路,路的兩邊種滿相思樹,在我第三次受邀去他家是在清明節後,這段小路掉滿了黃色的相思樹小花,令我頭一次感到人生竟然可以在傷感中帶溫暖,而驚豔不已。
第四次是我第一次主動去他家。主人說他明天要到離島出差,我們相約等他返台後再見。主人返家後兩個多月我才再去叨擾,只見一屋子三人齊坐客廳喝茶;這份「空氣」與以前我來時很是不同。倒不是因為我頭一次看到,屋裡這三個人坐在一起喝茶,而是我直覺到他們之間好像「終於有了某種共識」。我注意到執壺泡茶的人,已經從過去總是由主人操持,變轉為這兩位房客中的其中一人T。
由於隔天是假日,主人邀我留宿一晚。我跟主人、T三人一路喝茶到凌晨時分;我除了注意到T不時拿著溫度計測量水溫,還留意到他不時把茶巾折得很工整,於是問T什麼時候開始專攻茶藝?T跟主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T的笑容還帶著幾許尷尬。主人說上次我回的那天,我前腳剛走,T後腳就回來了。我一臉不解,主人笑說他是帶著酒回來的,而且已經是連著第三天了。
主人說等他回來後,竟然發現罐子裡還有的兩斤多的茶葉,在這兩個禮拜內都給T泡進肚子裡了。T笑說沒人陪他喝酒,他只好改喝茶囉。我知道T是不勝酒量之人,怎麼會突然嗜飲起杯中物呢?主人打趣說,我問得很妙,問題就出在「悲」;他說T因為失戀所以喝起酒來。T淡淡地說:「是為了讓自己好睡一點。」
5‧
這話聽來也許很不經意,不過個性單純的T會「睡不好」,看來這次失戀,必有難言之「悲」。我沒再繼續往下問,大家也都變得沉默。壺水繼續從置放在爐炭上的壺嘴化成煙霧,不斷竄出。過了一會兒,T自己說她爸嫌他長得「太矮」。我很訝異地問說:「就為了這個原因?」T點頭說她很聽父母的話。
然而,我注意到T即便在談到這段「悲情」時,臉上的表情卻掩不住展現出另一種神彩,這點教我最是感到好奇。等主人說他要先去睡了,走進他的房間後,我起身坐進T旁邊的椅子,好奇地問他:「最近如何?」他笑了笑,欲言又止,好像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最近的變化。
「有失必有得?」我拿起他剛泡的東方美人,在鼻端前聞香。他把茶巾折好,將溫度計放在爐邊,想了一下說:「也許不是『得或不得』的問題;」他又停頓了一下:「你有沒有看過【阿甘正傳】?」我笑說:「人生就像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的滋味是如何?」T搖頭。
「跑步。阿甘失戀後展開長途慢跑(圖上),幾乎是橫越了整個美國,我是最近才比較了解這部電影的意思。」T將那根長長的溫度計拿在手上撫弄,好像間接在說「it is a long story」。「倒不是覺得說,因為失戀卻教我喜歡上喝茶,而是喝茶這件事教我重新對這個社會感到興趣盎然。因為喜歡上喝茶,我比以前有勇氣往外跑,走進以前不敢去試探的地方。」
T說就為了喝茶,所以他大膽走進人家的茶藝館、茶莊,有時候還主動往茶園裡跑。他說因為這樣四處走動的關係,教他對一切感到好像「沒什麼」了。
6‧
我們自此不時跟著T「四處走動」。這段時間也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飄蕩」的時候。在這段飄蕩期,最教我感到奇妙的,不是我們走訪了全台最大茶葉產量與集散地的松柏嶺,也不是我們登上聞名全球的凍頂山住了一夜,而是我們在一個已過凌晨的深夜,造訪一位住在永和自稱為「野茶人」的白老師。終日與茶為伍的他,不僅採摘野茶親手烘焙,甚至深入對岸大陸尋找奇茶異種。
他說他在多年前便已耳聞,遠在國共內戰期間,便有嫻熟於天文與占卜的高人,洞見出大陸將淪於共產黨人之手,於是搶先將大紅袍(圖上:長在福建武夷山岩壁間的大紅袍)、水金龜、西湖龍井、安溪鐵觀音等原生茶樹,分株包裝渡海來台移植在台灣某座深山裡。他查訪多年,終在去年得見這位高人之後;他喝到了幾泡味道令他絕倒的茶湯的同時,卻也給對方幾道「莫名其妙」的問題所考倒。
白先生說那人最後問他:「你能否三個月不喝茶、不看茶,還能聞到茶氣?」他愣了一下後搖頭,隨即給逐出了「茶門」。他說他剛開始有點生氣,覺得這是哪門子的茶門「大」家,不過有天清晨轉醒他突然心血來潮,下決心一個禮拜不喝茶試看看。但他在第三天就發現「不看茶」竟然比不喝茶「恐佈」得太多,「三天看不到茶,我竟然心慌得很。」他忍不住又偷偷跑去「茶門」,沒想到那裡已然空無一人,「連個茶渣都看不到。」
想了又想白老師口中的「茶渣與茶門」,看了看四下因雨都已經散去的人,聽了聽當年陳兄所謂「送走了大紅袍、打起太極拳」。起身走到旁邊公園內的派出所的屋簷下,悠然想到背後間隔了好幾個警察的報社,空蕩蕩的模樣。「茶」氣或竟就是對「空」氣的了悟,我想--我竟然很自然就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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