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火狐狸】裡面,不時令觀眾為克林伊斯威特捏冷汗的,不是他從戰機飛行員變成「偷」機飛行員,而是一個越南小女孩,就在他面前被飛機炸死。這幅恐怖的景象,成為了他日後心神不寧的夢魘。
一‧英雄的戰爭靈魂
阿湯哥新作【末代武士】令人想起老牛仔克林伊斯威特自導自演的【火狐貍】(1982)(圖上)。這兩位陽剛氣十足的男人,都在片中被腦海不斷浮現的類似影像所困:婦孺在戰火中慘遭殺害。不同的是,克導只驚鴻一瞥了戰火下的一名小女孩的亡魂,便至此終身魂不守舍;但阿湯哥與其所屬的美國北軍,奉命追殺的終極目標,卻是一整族的印第安人婦孺。
英雄必得出外「覓食」,否則久居斗室必將銷蝕其不能拘僅於一室的英雄氣。無論英雄要主動外找的是靈魂(本片就是如此),還是被動地給民族大義找上九層雲宵(【火狐貍】是如此),這些超級男人們即便在最後不得不又回轉「家」,總不會輸到一無所有,終究還是「有找」的──那裡總有令他們內心獲得平靜的東西:在【火狐貍】中是避世小築,在【末代武士】中則是一名遺世寡婦。
光從大銀幕上所展現的【末代武士】,對日本文化不太瞭然的觀眾,其實是很不了然何謂末代武士。電影所舖陳更多的卻是,一幅近似(維繫)傳統與現代(化)的激烈戰鬥,歷史上無人可以解開的恩怨情仇。
下圖:阿湯哥在【末代武士】中要日夜面對的是,一個被他殺死了老公的女人。
【末代武士】故事發生的年代,是1876至1877年之間,也就是明治9年和10年。此時,正是日本國內沒落武士階層發動風起雲湧的暴動時期。武士曾是日本封建歷史上的特權階級,而到了江戶末期(德川幕府時期),武士階層也開始產生分化,下層武士的生活急劇惡化,許多不得已而私底下從事農業和小商業,宮澤里惠在今年意氣風發之大作【黃昏的清兵衛】,就是那個時期下級武士很好的寫照。
受壓迫過重的農民不斷暴動,加上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柏利打開日本國門以後,更讓人看清了德川幕府的嚴重危機,這才有以下層武士為主體的倒幕運動。來到1876年3月,明治政府頒佈了「廢刀令」,禁止民眾帶刀出戶,這等於正式宣告取消武士的「身份証」!
由於武士身份遭到官方的終結,終於引爆一系列的武士造反運動;如同年發生的「神風連之亂」、「秋月之亂」、「荻之亂」。個中最大的內亂則是發生在1877年的「西南之役」,在這場戰亂中,連號稱「維新三傑」之一的西鄉隆盛(註),也倒向了動亂武士那一邊。當然,這些內亂最後都被官方鎮壓下去了;只是個中戰況之慘烈、社會變動之駭人,恐怕已經超越【末代武士】所能描寫的範圍。
下圖:真田廣之(左)在【黃昏的清兵衛】中飾演一名窮到不行的「黃昏武士」(黃昏下班後立即趕回家做飯),為了求生存、找生濟,他被迫殺了一名他很欣賞的「英雄武士」。拿菜刀的時間多過武士刀的真田廣之,在很狹窄的空間裡,僥倖地殺了英雄──這個人的大刀急速砍下來時卻給夾在樑上,老居下風的菜刀順勢劈了武士刀!
卯足力氣的【末代武士】,真正展現出來的範圍,其實還是世人已然熟知的大和民族的「刀=魂」核心精神。渡邊謙所飾演的那名末代武士,在好萊塢式的簡化邏輯下,最後當然是必倒的,否則「魂」就不夠「具體」了。
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把這部電影著力陽剛無比的方位上。只不過,不知是編劇的神妙的暗筆,還是導演的潛意識作祟,亦或是大和民族的鬼祟精神所致,這部電影真正具有「創意」的地方,卻是發生在一個女人的肚子與一個男人的肚臍之間──在這渺渺的縫隙之間,才確切掀開啟這部電影的靈魂。
二‧美人的靈魂戰爭
然而,電影中最是教人低首沉吟不已的,既不是那個已經倒下不起的末代武士(渡邊謙),也不是半倒之後拖著戰「憊」的腳步,返回末代武士的家鄉,尋找當初照顧他傷勢女人的阿湯哥,而是阿湯哥最後想去的那個「家」的女主人──這個女人的丈夫當初就是給阿湯哥殺了。
阿湯哥最後在電影中的旁白說,末代武士的靈魂獲得了平靜,但他卻正要往尋找內心平靜的路上;電影最後出現的畫面是,那個老公被他殺了的寡婦,回首一瞥阿湯哥的到來。
男人的戰爭無論再如何一瞥不順便兇殘相向,至少內心那股力量或痛或快地都展現出去了;然而,一個女人的老公被殺了,殺她老公的兇手又受(主公之)命住進了她家,她更受命要照顧這個殺夫仇人,那她內心那一股被廢掉的殺夫之仇的力氣,將從何出氣?能往何消解?
在這一部忙著新男人與舊男人戰爭的電影,編劇與導演都把這個女人,先當成一所護理站,最後更演進為收容所。她的痛苦,僅在那個殺夫男人住進她家沒多久,就像【無間道】中電影剛開始時,梁朝偉對黃秋生述說那臥底痛苦,僅只簡短地吶喊了一下,從此便消失在男人間的殺聲震天中。
這部很不具有現代感的武士電影中,唯獨這個身材很是高大的小雪所飾演的角色,對我們散放出現代社會中某些引人的微妙之想。
下圖:小雪(左)飾演的多香這個寡婦角色,看似幽怨地靜默,實則深藏一股飄蕩難測的陰柔爆發力!
她首先令我們想起電影一開始的阿湯哥,他委身在馬戲團裡,表演百步穿楊的鎗法謀生;他的失魂落魄使得他的衣襟,在他揚起長鎗表演時,讓風有機可趁地吹了進來──站在台上的觀眾一定看到了他的肚臍。
肚臍最先是我們與母親相連之命脈,但我們一旦降落人世,第一步就得先斬斷這條命脈。雖然如此,兒時睡覺之前,母親總要探視這個母子傷口,是否用棉被「蓋」好了?「風會從這裡跑進去,睡覺的時候會著涼,多半是肚臍沒蓋好。」母親這麼說,父母親的母親也是這麼說。
不是父母親的母親雖然也還是這麼說,然而,風吹雲動,現代的女孩總非得把肚臍展露出來不可;你無庸站在「台下」,就可以「同台」看到許多光溜溜的肚臍。是人不再畏懼風寒的摧殘?亦或是人不知風寒的偷襲?不知為什麼,在街上或遠或近看到現代女孩的肚臍,時或有種「切腹」的錯覺。
當然,這與「舊時代」武士因羞恥而切腹很不相同,乃至無從相關。但也許「羞恥」引動我們重新對現代社會稍許遐想。在這個衣襟跳動、腰肢扭動、肚臍閃動的時代,「羞恥」與「無恥」不是不相關,而是處於過去的人所不能想像的「隔岸相關」。
關乎片中小雪這個喪夫之女,個中容或存在著「復仇」之火,也容或有「以德抱怨」的空間;雖說「漢界與楚河」已然不再像過去不共戴天地對立,可日夜潛伏在其心中「與」眼中之間的憂憤,卻可待外在那股催動心河決提、眼中冒火的「水火」的到來,就是引爆她引刀一快之絕妙時機。
然而,在此之前,她只有收藏起她的戰爭靈魂,在男人千眼萬珠緊盯著閃動的肚臍下,咬牙默默鍛鍊著只屬於她的靈魂;真正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戰爭,真正把體內積累數時年之氣散放出去,始於她把肚臍只完全不動地,攤展在一個男人面前那一瞬間。
就在這一瞬間──就在電影最後她那顯得有點既喜又恐的眼神回眸中,阿湯哥所飾演的那個Algren上尉,也許才能踏上他內心真正獲得「徹底平靜」之路。也在這一瞬間,女人驚喜地發現到,她千等萬盼的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戰爭終於到來。
女人驚恐地首度察覺到,這一次才是教自己內心也獲得徹底平靜的靈魂戰爭──要他死?還是讓我重生?
秘密是,她得決定讓男人的頭(無論是大的或小的),「躺在」還是「落在」,她的肚臍上?在這一小片方寸之地,收藏著一場完全屬於女人的靈魂戰爭。
下圖:這個看似很平常的打靶練習鏡頭,在【末代武士】中卻別具奇趣──老拿鎗殺人為業的阿湯哥,在片中轉為拿刀自衛之後,我們才開始發現鎗與刀不僅在「基準點」有腦上心下之別,它們還教人洞見同時埋伏在這兩者的「奇點」原來是肚臍。這個小不點,不動的時候真像一顆子彈,一旦顫動起來(丹田發勁)更像黑夜中的閃光!
●劇情透視:兩顆肚臍
1865年,美國內戰結束;但戰士的心卻無法安寧,在隨即而來的大規模西進運動中,剛剛從內戰硝煙中倖存下來的白人士兵,又被帶到了擊殺印第安人的第一線。
上尉納沙艾格林(阿湯哥)在戰爭中見證了過多的鮮血與暴力,以至迷失自己的靈魂;在義勇與犧牲精神被新時代的功利與自私主義代替中,沉浸於往日光榮夢想中的艾格林,面對這樣的戰爭「收場」只能整日借酒澆愁;在茫然之中,不時裸露一片難以坦蕩的胸,隨性露出一顆難以明示的肚臍。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他被推薦給來自大洋對岸新成立的明治政府代表,去為日本訓練第一支現代化軍隊。消沉的艾格林覺得這個工作實在很不錯,至少這令他再度把衣襟紮進緊縮的腰帶裡,將他的肚臍隱蔽在稜角分明的衣襟下,胸膛又寬闊得像一片無邊的浩大戰場。
艾格林所訓練的軍隊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一支妄想阻擋現代化的頑固武士集團。在一場昏天暗地的激戰中,艾格林反被這批末代武士所俘虜。武士集團的首領勝元生擒了他,竟然還派令自己的妹妹多麗子照顧他,且令他住在多麗子的家中;多麗子的丈夫,正是被艾格林在此戰役中所殺死的武士大將。
艾格林的腦門被此一無從思議的安拍弄得天旋地轉起來,艾格林的靈魂再度魂不守舍;只是這次他的靈魂飄蕩得,令他感到生命中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鉅變。
身處武士及其家屬聚居的村落多時,艾格林竟發現自己不由自主愛上了武士文化,沉醉在酒與沒有酒的各種情境中;他禁忍不住戀上那個每天都要將他的肚臍,紮進褲帶裡的異族、鬱卒寡婦。
從武士道的精神與肉體修煉中,他似乎又找到了一個戰士應有的榮譽感。然而,末代武士與天皇現代化軍隊之間終不免一戰。已經為武士道深深著迷的艾格林,該何去何從?
已經為艾格林掩蓋多年肚臍的多麗子,是否有機會把自己的肚臍向他展露──向自己展露再度寬闊起來的生命?
註:日本現代史上有所謂的“明治維新三傑”,這三位超級男人分別是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西鄉隆盛。這三人有一共同特點,就是他們都是出身於下級武士家庭。而在這三人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西鄉隆盛(1827-1868),他一生最偉大的功業就在於他在十九世紀末,推翻了維持兩百多年之久的舊德川幕府的統治,建立起新的日本。西鄉隆盛就是在1868年的這場「西南之役」中,兵敗切腹自殺身亡,得年四十一歲。
司馬遼太郎在其『宛如飛翔』一書(遠流,1996)中,詳盡而生動地描寫了這位日本民族英雄;此外NHK在2001年還將此書改編搬上螢光幕的同名劇的『宛如飛翔』,其中台灣熟知的日本女演員酒井法子,在片中飾演西鄉隆盛的妹妹阿琴一角。西鄉隆盛在現今日本成為,東京上野公園最有名的地標;公園入口處就是西鄉隆盛的銅像(上圖)。只是當初在1898年上野公園西鄉隆盛銅像揭幕時,曾邀其遺孀系子觀禮,但西鄉隆盛的遺孀卻在幕掀開來那一剎那大驚失色說:「這不像我的丈夫!」關於該尊銅像還有一則趣談,西鄉生前的寵物薩摩犬是公的,銅像牽的狗卻是母的。
下圖:上野公園裡的西鄉隆盛與小狗銅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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