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可以起筆描述自戕這件事。
「現在我可以對你敘述我的生活了。」（黃宜君＜日常生活＞）
因為那樣的日子已經久遠得不復像是自己的記憶，是故我可以旁觀
地說它，分析或就承認下來作為一種自剖。
許久，我已經不再自戕了。
「現在我已經離你很遠了。」（黃宜君＜日常生活＞）
原本以為我想說，自戕分為兩種，一種存在於旁觀而一種不；但思
前想後，我想說的其實是：對於自戕的閱讀分為兩種，一種存在同情而
一種不。我想區分這種感情：同情，同理、與之同感的能力與可能性，
這才是我要說的意思。
自戕的本質只有一種──疼痛。或者是一種企圖，關於疼痛的表達
。雖則大部分的時候自戕都並非關於表達，它們是過量的痛的流洩──
表達從來都是虛妄的，只有等量地痛過，兩個疼痛的人，才有可能溝通
彼此；維吉尼亞˙吳爾芙說：「那些可以寫就哈姆雷特與李爾王偉大悲
劇的話語，寫不出僅僅只是發於頭疼的顫抖。」這是語言的限度，故事
的限度；疼痛，重點永遠是疼痛，孤零零地被棄置於關於經驗的歷史，
寒涼於記憶之中，褪色──只有這時我們寫它，而寫出來的總是已經刷
白起毛又上油熨貼打薄過的了。
我上網搜尋關於疼痛的關鍵字，當查詢及「自戕」一辭時查到許多
許多的日常留言，「連我自戕了他都不理我。」「跟妳說喔，男生最討
厭這種女人，他看到妳自戕心理一定只會想『又來這套』，所以千萬不
要再這樣想搏取他同情囉。」我彷彿想見女孩哭，或者在眼裡映像重疊
上自己的往日身影，哭泣嚎啕不足以承載的痛、過多過大的必須從痛裡
溢出來，兩年前新聞裡有連串中學生集體自戕的消息我立時難以辨讀那
是什麼，卻在其中一則新聞裡讀見被母親破門而入撞見手腕上滿是血痕
的少女恍然說：「媽，見血好舒服。」然後確定了那也是痛，「無˙以
˙名˙狀」，語言缺失的狀態，稱之為疼痛都不足以指認的，痛，情緒
不足以承載、憂傷不足以承載、麻木的或者穿透了所有感受器官都不足
以承載的，從裡面痛出來的時候我曾經拿頭撞牆壁、拿齒咬唇拿指甲刮
肉以拳擊胸腔致血痕斑斑。
無以名狀。疼痛。
自戕的本質是哭，是哭泣不足以承擔的痛。自戕是痛的過量無法裁
切的部分外顯於，必須要讓肉體分擔一些否則情緒將會碎裂，靈魂使用
肉體作為載物，自戕，痛的外顯。
「別忘了妳是如何以哭泣要求我沉默。」薄情寡義，無人格者如是
說。
我該如何抒寫這件事？如何溝通？如何可能以如此平順沒有特色的
語言意圖抒寫，嗯，我是說，疼痛，這件事？
化為語言的永遠是感受的稀釋、簡省以及裁切之後的，零星勉為可
以收納之於理解溝通的柏油道路之上如此便捷而只好適應於便捷。這樣
的訴說是一種遺棄，對經驗的背叛，於是不痛時我緘口不言──許久，
我已不曾那樣自戕，疼痛至瘋狂。（不說、不聽、不看。──噓，那個
神經病不是我。）
所以已經與我無關了，那個神經病不是我；所以我可以旁觀者一般
地站上證人席，那個神經病，嗯我知道。我曉得。（我曾經也是。）
然後一聲一聲，事不甘己的那些狡詐的人言，他們太習於政治所以
他們認為疼痛也（僅僅）是政治論題，他們計算著別人的疼痛因為他們
從無需經受那樣的疼痛，他們以為他們目睹一切，他們因為目睹所以驕
傲得無以復加──「旁觀他人痛苦」，他們只需要旁觀，他們評論自戕
者拿傷口作要脅，那成了自戕者的道德缺陷，他們指控他們從不知道的
疼痛。
不可以傷害一個疼痛的人。
人不可以傷害別人，不可以再傷害一個疼痛的人。
「現在我離你很遠了。」──黃宜君。＜日常生活＞
「現在我可以對你敘述我的生活。」──黃宜君。＜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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