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宜君個人新聞台。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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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什麼血清素不平衡的問題,這是傷害。我沒有辦法消化這些傷
害。」
──黃宜君<日常生活>
正常是過早老化的我們,於是我們見到一名三十歲的女人念茲在茲
十七歲的戀情離別、高中教官的背叛,這些我們早在二十歲或更早的時
刻便放棄的生活傷痛,最意外的結局是她毫不意外地活不過三十歲,她
自殺,一次一次(毅力不下國父革命十一次),這次成功了。
正常是過早老化的我們,社會學字典解釋「社會化」這個字眼,不
是文藝青年腔調地描述一個世俗化的成年人,而是細微至自我們牙牙學
語、自我們習得在廁所便溺、在書桌寫字、用杯子喝水、在紅燈駐足、
斑馬線行走的這一切──「進入社會。」的技能,的過程。從矇暗的羊
水間至看見光、從醫生拉拔起我們的腳後跟宣佈我們的性別開始,社會
化是從一塊肉變成一個人,時間當中的這一切無孔不入、無微不至。正
常是過早老化的我們,除了讀書寫字還有別的,例如收束我們的感覺,
「進入社會」。
那是最「拒絕世俗化」的文藝青年恰恰吸收最多的。不可能抗拒的。
當你讀書寫作倔強地稱自己是個神經病,當你在文字裡疼痛在書寫
中瘋狂,以神經病的自我標示來將自己割離「正常人」的獨裁領域,卻
逃不掉正常人般讀書與寫作的生活,修辭與婉轉的文字節制、修剪生活
。社會化在我們之中,在我們身上也在我們的反抗中間顯現。就算自殺
也沒有倖免。
文藝青年的悲傷莫過如此。除死不足以疼痛,萬死也不足惜的恐怖。
所以稍有不同的是我們遺棄,但閱讀之時確有什麼被喚醒,當文字
經過眼角卻是那哭喊撕扯喉嚨似的尖叫鑽入耳膜:「我沒有辦法消化這
些傷害。」我可能讀或讀不到什麼,或者是心驚心痛(或是節制至些微
悵惘、壓抑謹慎的腔調)說:錯了,我們(這些活著的、試著安靜)也
沒有消化了那些傷害,我們只是遺棄它。
我們只是遺棄它。背轉過身,像個正常人一般。
──
「那妳就假裝我還一直在聽吧。」(當妳對已棄妳不顧的戀人msn
不甘地絮語時他是否也說過這樣的話?當他無視妳的疼痛淡漠說「可以
停了」的時候、當他真聽妳的建言離線或封鎖妳帳號拒絕聽妳說話的時
候妳有沒有想過怎樣可以殺掉他而不是殺死妳自己?怎樣可以迫使他痛
而不是一再的只有妳獨自疼痛?傷害如此巨大,在疼痛至極想出一個報
復世界的方式之前妳是如何,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決定停止,
放棄妳至少可以繼續說故事的權利?)
駱以軍形容那些(幾乎被形容成)由最美麗的靈魂所流洩的美麗篇
章,正常是過早老化的我們「驚慟與哀絕那些美好的自己不會永遠留在
我們身上」所確實遺漏的。美好的質素竟是堅持傷害的片刻巨大的疼痛
的人嗎?「一個輝煌的、年輕藝術家們恣意任性……那些敏感、自棄、
執念、發狂的對屈辱的擴大,羞於說出自己被侵犯」,閱讀召喚我們,
召喚我們的生命、召喚我們在疼痛中咬牙立誓自己絕不或忘然而確實或
忘的,乃至「喉頭竟覺哽咽」。
這樣相遇,我竟一連三夜無法成眠。
新聞中的剪影、網路搜尋,新聞台閱讀的召喚混雜一種深切的羞恥
,像是遺棄了自己身世的陳世美,街衢上初聞那窮酸結髮妻子的呼喚那
樣的羞恥;像是遺棄了狼狽之中產下的私生子於街角的垃圾桶中覆蓋她
的哭泣聲,卻在艱辛重新做人的路途上偶然聽聞某骯髒的陌生流浪漢咬
耳朵:「我知道妳幹過什麼好事。」那樣猛然的羞恥。
遺棄那些從未被消化的傷害、遺棄一個在時間的諱暗陰影處被遮蔽
而未曾被聽見的哭泣的自己,遺棄。
錯了,我們也從未消化那些,我們只是遺棄它們而已。
遺棄它們,使我們擠身正常世界的大多數,像是躲避球遊戲的荒謬
把戲,我們擠身在人群之中就不會被球打下場,擠身於不顯眼的、收束
自身的、節制的、多數的遮蔽;遺棄它們,使得特異的成圍標靶,成為
憂鬱症患者,成為服藥過量的、成為正常界的負擔,成為那連訴說傷害
都不道德而活該被拒絕的,「可以停了」、「妳可以假裝我還在聽。」
,遺棄它們,偽裝我們自己,遺棄我們的同胞,使他們(妳)成為背德
與羞恥的印記,「為什麼被傷害的人都一定要原諒對方不然就是一個無
可救藥的神經病?」、「可以停了。」、「我沒有辦法消化那些傷害!
」。
「原來如此,傷害與被傷害原來是一件可以被司空見慣的事嗎?」
其實,是。(節制地)所以我們收束任性、所以我們假裝平靜,讓
毀壞的自己益發變態偏執、所以我們噤聲,不張揚。
所以我們讓妳成為一個「患者」,那是我們對一個攪擾正常界秩序
的罪犯一種施以慈悲的說法,一個「患者」,「妳可以停了。」他會送
妳去醫院,然後遺棄妳,掩飾他的嫌惡,同情妳,一個患者。
所以我們讓妳成為一個患者,掩飾我們自己傷害的痕跡,掩飾我們
的畸形,我們不能矯治妳,只好在妳死亡之時,假裝憂傷、假裝惋惜。
然後鬆了一口氣似的,舔舐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