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號做屠永愛，1947年2月27暗頭仔出世，今年食到64歲，閣偆一冬就欲唯（ùi）公所退休矣。無毋著，我只是一位平凡的婦仁人，規世人做公務員領人民的俸祿，雖然毋捌大富大貴，不而過，順順序序度過三、四十冬，佮現此時濟濟頭路無穩定、生活艱苦過的鄉親相比併（phīng），我該當愛滿足囉。
頭擺知影我名姓的人攏會問講：你敢是外省人？頭擺知影我生時日月的人攏會問起：你佮二二八有啥物牽連？便若拄著有人問起這兩項問題，我自然的（tik）會想起18歲生日彼工，佇我無一絲仔心理準備的情形下，踮暗毿（sàm）的油燈跤，阮阿爸、阿母頭擺對我講起我的身世。事實上，阮阿爸屠善仁、阿母林英花是我的養爸、養母。阿爸是1945年綴國民黨軍來台灣的接收人員，毋過伊的階級無懸，伊捌講過，泛勢是因為伊浙江人的背景，才有機會被派來台灣參與接收的空課。阿母是嘉義市街在地的福佬人，日本時代讀甲高女，佇國民學校教冊，會當講是彼個時代少數的知識份子。怹（in）兩人是1946年透過媒人牽線相親結婚的，結婚了後一直蹛踮公家配給的低厝仔宿舍，彼個年代公教人員的待遇雖然無親像這陣遮呢好，總是兩個生長背景全然無仝的翁某，佇互相尊存的氣氛下底，嘛度過一段戰後物質生活缺欠，不而過會當體貼對方的恩愛日子。
一直到甲1947年3月，怹的雙人世界才逗逗仔起變化。彼陣，佇公家機關食頭路的阿爸，有聽人咧風聲講阿里山頂有一個拄出世無偌久，老爸、老母就來過身的查某嬰仔。阿爸心肝內想講：橫直伊佮阿母嘛猶未有囡仔，就倒轉去厝裡佮阿母參詳，講這個查某嬰仔一出世就無爸無母實在誠可憐，想欲共（kā）抱轉來晟養，阿母聽阿爸講煞，無第二句話隨抌（tìm）頭答應。過兩工仔等怹探聽清楚，就趕緊拚起哩阿里山頂，經過彎彎斡斡、坎坎坷坷的山路，誠無簡單才揣著查某嬰仔的厝兜。初開始，查某嬰仔的阿公、阿媽毋甘共家己後生的親骨肉分人晟養，毋過，翻頭一咧想，怹兩人已經食到七老八老，其他親人嘛無喟（khùi）力通鬥相共，所致，佇兩翁仔某再三掛保證，絕對會將查某嬰仔當做親生查某囝對待，兩位老大人才含著心酸、無奈的目屎，目睭金金看阿爸、阿母共我揹落山。
我的親生老爸湯國棟、老母高春綢攏是阿里山頂鄒族的原住民。1947年2月27欲暗仔，阮老母的腹肚開始催陣絞滾疼，到甲暗頭仔山頂規個視線暗朦朦的時，伊就順序共我生落來，彼當陣，阮老爸拄好陪伴佇身軀邊，怹兩翁仔某看著頭璋仔查某囝落塗出世，心肝頭有講袂出來的歡喜。阿毋過，怹的確料想袂到，仝這個時陣，踮佇兩、三百公里遠的台北城天馬茶房門嘴，為著官廳搜查私薰的因端，煞來點灼二二八的火種。怹閣較料想袂到，佇我出世了後無幾工，阮老爸會因為參與二二八反抗軍，來成做受難者。阿阮老母終其尾嘛因為過頭悲傷來離開世間。
佇日本時代，阮親生老爸湯國棟佮仝庄頭的高義升，攏是受統治者刁意故欲栽培的優秀蕃童。高義升讀到台南師範，佇公學校教冊，是彼個時代阿里山地區極其少數的知識份子，戰後擔當嘉義縣吳鳳鄉的頭一任鄉長。湯國棟佇日本時代做到警部補的職位，戰後初期擔當維持阿里山地區治安的分駐所所長。
1947年2月27暗，佇台北城被點灼彼葩二二八的怒火，無到兩日的時間就湠落來到嘉義，濟濟地方頭人佮熱情的中學生看袂做的，組織反抗軍攻擊國民黨軍的彈藥庫，同時佇誠短的時間內佔領水上機場。阿里山頂的鄒族原住民一聽著消息，隨推搡（sak）湯國棟掣（tshūa）頭，由伊帶領成百名鄒族青年，拚落嘉義市區參加反抗軍。頭起先，反抗軍的氣勢蒸（tshìng）甲掠袂牢（tiâu），共國民黨軍拍甲東倒西歪，不而過，等到兩工後國民黨唯北部差派的救援軍到位，規個局勢就隨予怹反（píng）盤。佇彼場3月中水上機場最後的決死戰裡，反抗軍予對敵刣甲臭青荒，鄒族的頭人湯國棟戰甲規身軀血湤（sai）湤，佇偆最後一粒槍子進無步退無路的情形下，湯國棟毋願束手受掠，伊共槍子彈入死穴，了結家己三十歲的悲壯人生。頂面遮的代誌，攏是解嚴了後我才佇圖書館的舊史料堆裡揣出來的紀錄。
我的親生老母高春綢佇阿里山頂聽著翁婿過身的消息，逐日目屎準飯吞、袂食袂睏，無到成禮拜因為過頭悲傷煞來過身。一直到甲阮養爸、養母去阿里山頂共我抱轉來育（io）的時，生爸、生母猶袂赴共我號名、報出生。落尾，養爸為我號名永愛，綴伊的姓全名屠永愛，到遮，養爸、養母才順這個勢為我報出生。所致，戶口頂面的紀錄看起來佮親生囝全然相像，若毋是怹佇我18歲生日彼工透露我的身世，這世人恐驚我會一直共怹當做我的親生爸母。嘛因為按呢，籍貫浙江、外省人這個標頭才會綴佇我身軀頂一甲子較加。不而過，我的外省標頭，干單佇粗熟似的人初初知影我名姓的時，會來產生淡薄仔作用。日子一咧久，罕得有人閣共我當做外省人。因為我自細漢綴阿母講台灣話，我的話語佮多數台灣人相像，聽袂出來有啥物增差。
阿爸佮阿母共我分轉來育的翻轉年秋天，阿母閣生一個小弟，號名屠正義。因為阮兩姊弟仔頂下歲，厝裡干單阮兩個囡仔，自細漢阮的感情就特別好，罕得冤家。阿爸、阿母確實有遵守佮我阿里山頂阿公、阿媽的約束，對待我無輸親生囝，毋那（nā）無一絲仔重男輕女的觀念佮做法，有時陣，我顛倒感覺怹對待我併對待小弟閣較照顧。有幾落遍，我捌親耳聽著來厝裡行踏的親晟、朋友對阿爸、阿母講這款話：「恁兩翁仔某有影佮人無親像，世間人攏嘛較疼後生，阿獨獨恁共查某囝惜命命，無想講查某囝後日仔愛嫁人做外頭家神仔。」阿爸便若聽人按呢講，攏會面仔笑笑共對方應講：「就是因為查某囝後日仔愛嫁人，咱這陣毋才著愛惜命命。」阿爸佮阿母對阮兩姊弟仔的教育相當致重，小弟讀到師專卒業，佮阿母仝款佇小學做老師，已經申請退休幾落冬。怹共我栽培受大學教育，卒業了後我去考公務員，因為永過錄取名額是照全中國各省的比例拍派，泛勢因為我的戶口夆（hông）註記籍貫浙江，才會當頭擺參加考試就好運考牢。這項無合情理的規定，落尾佇1990年代被廢除，全然照考試成績懸低錄取公務員。
接著公務員錄取通知，佇添志願的時，我無將離徛家就近的嘉義縣政府佮嘉義市公所排咧頭前，反倒轉共吳鳳鄉公所添佇第一志願。我向阿爸、阿母講出我的決定的時，怹雖然毋甘查某囝愛離開身軀邊遐呢迢遠，袂當定定相見面，不而過，怹的思想不止仔開化，並無出嘴共我苦勸、阻擋。我想，怹心肝內的確暗暗仔知影，我會選擇吳鳳鄉公所，是因為我出身阿里山，轉去山頂服務家己鄉親，是一件天公地道的代誌。欲去阿里山頂報到彼工透早天拍殕（phú）光，阿爸、阿母佮小弟規家口仔攏來嘉義車頭相送，欲上車進前，我行偎阿母身軀邊共伊攬按（ân）按，感謝伊佮阿爸共我晟養大漢。彼日佮親人離別的畫面，就準講經過三、四十冬，我的腦海內嘛猶不時記牢牢。
我佇吳鳳鄉公所唯基層的科員做起，佇遐熟似鄒族青年高真理，經過伊熱誠的對待佮雙方互相的意愛，我決定佮伊牽手行一世人。婚禮的備辦按照鄒族傳統的禮數，佇隆重、熱烈的氣氛裡進行，仝庄頭的鄉親大大細細齊（tsiâu）來分享阮的喜樂。結婚彼工，阿爸、阿母佮小弟攏專工來阿里山頂參加阮的婚禮，見證阮的終身大事。我的翁婿高真理是厝裡的大漢囝，雖然結婚進前我捌去過怹兜幾落畷（tsūa），毋過，干單知影伊自細漢就失去老爸，予老母一手晟養大漢，其他的代誌我嘛歹勢過問傷濟。一直到甲結婚了後，伊才親嘴講出伊的老爸就是吳鳳鄉頭一任鄉長高義升。事實上，我一點仔都無見怪伊的意思，我家己嘛是到這個坎站才向伊坦白我的出身，代誌講破了後，才知原底阮兩人的序大是自細漢鬥陣大漢的仝庄好友，嘛攏相像為著正義成做二二八的受難者。設使我若毋是自細漢就予養爸、養母掣落平地嘉義，我佮真理該當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人的一生有影奧（oh）得料，阮兩人拋一大輦了後，終其尾煞來成做欲鬥陣一世人的翁仔某，講起來這攏是緣啦。
因為我自細漢予養爸、養母抱轉去育，自然的（tik）學會曉台灣話佮中國話，阿毋過誠可惜，一直攏無機會學習故鄉鄒族的話語。翁婿真理知影我心肝內的遺憾，結婚了後，逐不時會揣機會教我講鄒族的話語，閣加上蹛佇彼個母語生湠的地頭，年久月深浸踮彼款環境內底，到這陣，一般的（tik）鄒語的聽佮講攏應付有路來，一絲仔問題都無。結婚了後頭幾冬，我相連續生三個囡仔，頭璋仔佮屘的是查某囝，中央彼個是查甫的，拄好頂下歲，怹的名唯大排到細號做恩慈、恩德、恩惠。彼個年代做公務員袂比這陣享受遐呢好的待遇，不而過，儉儉仔用，兩翁仔某的月給欲養飼三個囡仔，大體上是無偌大的問題。嘛因為公務員的囝兒讀冊，政府有發教育補助金，所致，阮彼三個囡仔至少攏共栽培到大學卒業。大漢查某囝大學卒業了後，佮阮翁仔某仝款考牢公務員，相像分派轉來1989年以後正名的阿里山鄉公所；唯一的後生提著日本人類學博士學位，現此時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擔任副研究員；屘查某囝自細漢就趣味唱歌，讀大學的時就兼幾落間餐廳的駐唱，卒業了後規心潦落，一半擺仔嘛捌佇大愛電視台搬戲。阮兩翁仔某思想誠開化，囡仔自細漢就予怹照家己的趣味去發展，按呢大漢了後較袂怨嘆爸母。今（tann）除了屘查某囝恩惠猶閣獨身仔以外，大漢查某囝恩慈佮後生恩德攏嘛嫁娶隨人，組織美滿的家庭。
阮翁真理五冬前唯鄉公所民政課長的職位退休，原底過著遊山玩水的樂暢日子，阿毋過舊年因為致著肝癌煞來過身，我雖然為牽手一世人的老伴過身悲傷流目屎，不而過，日子猶原愛照常過落去。好佳哉，大漢查某囝平平佇鄉公所上班，逐日攏會當相見面，下班了後伊嘛不時掣翁婿、序細轉來看我這個老大人，予我憂悶的心情得著淡薄仔安慰佮敨（tháu）放。後生恩德的空課雖然不止仔無閒，總是三、兩月日仔攏會撥工掣某囝唯台北轉來山頂看我。細漢查某囝恩惠的穡頭愛四界抛抛走，伊較無法度照固定的時間轉來看我，不而過，伊三不五時仔會揣空課的閬（làng）縫，敲電話共我揌抳（sai-nai）幾句仔，弄予我心花開。
兩冬前，現任李鄉長選牢了後，無相棄嫌共我唯行政課長的職位，提升做主任秘書。頂一暫仔，李鄉長卡著工程利益的官司，最近經過檢察官的起訴，伊必須愛暫停職務接受調查。前兩工仔，接著嘉義縣政府張縣長的派令，叫我暫且代理阿里山鄉鄉長的職務，一直到甲李鄉長的官司水落石出為止。我今年食到64歲，閣偆一冬就欲唯公所退休矣。這暫，新聞一日到暗咧報軍公教退休利息18﹪的議題，是是非非奧得論一個真。簡單講，以我擔當公務員的年資，當該然符合領18﹪的資格。昨暗，我已經佇阮翁真理的遺像面頭前下一個願，等我明年正式退休了後，我逐月日欲提一部分的退休金佮18﹪的利息，成做一項小小的基金，為保存、推搡鄒族的文化盡淡薄仔個人的喟力。
──2011.2.1寫佇赤崁南門仔
2011.2.22-23《台灣時報》副刊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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