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學家-俞大綱先生
那年我住在新北投。五月二日上午打電話到怡太旅行社找俞老師,接電話的年輕小姐慌張急促地說:「到台大太平間,俞老師在太平間。」
俞老師在赴辦公室途中,心臟病發作,倒在新公園門口,一位計程車司機將他扶上車,未到台大醫院,老師已往生。奚淞住新店,較近。我趕緊打電話通知他。
那時台大醫院太平間是一棟日治時代建就的紅磚洋房。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駐著兩床白布覆蓋的病床,都沒有名牌。奚淞癡癡地盯著其中一張床。我站到他身旁,也盯住那張床,看到陽光很遲緩地移位。
二十分鐘吧,幾個哭哭啼啼的人走進太平間,迅速推走我們面前的那張床。
我和奚淞驚悚對望。原來我們認錯人了。
初始的驚嚇和傷慟稍過,我想起耶穌對彼得說「雞叫兩遍之前,你要三次不認我」的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面臨親長的過世。那年雲門四歲。
俞大綱先生是引我入門的人。
一九七三年春天,我在臺北南海路美新處演講,介紹現代舞,年輕人擠滿了講堂。一位老先生準時到,卻已沒座位,自始至終站在門口聽。直覺告訴我,那是俞先生,我心中發急,卻因為沒經驗,不知該如何打斷演講,為他安排座位。回家後,接到俞先生的電話,施叔青給的電話號碼。他鼓勵我,說我講得好,同時邀我和他與師母去看京劇,因為他「剛好多了一張票」。
很長一段時間,老師總是「剛好多了一張票」,我也因此陪侍兩位長輩看了不少京劇。臺北國藝中心去熟了,我開始自動自發地去。五個軍中劇團加復興劇團,國藝中心每天都有戲,一張票三十元。有陣子,只要沒大事,我就去,好戲壞戲坐著看到底。聽慣莫札特、瓦格納的耳朵逐漸覺得西皮二簧可愛可親。
伴隨俞老師看戲,除了看戲,還有好東西吃。有時是先在九如吃過點心才上國藝中心,大半是看完戲和他們一起回家,吃老家人準備好的夜宵。
我喜歡看俞老師吃東西,看他如何用白皙柔潤的手指拿筷子,如何夾菜,如何在飯後用茶,如何拭嘴。我喜歡看他安靜地點菜,和顏悅色地與餐廳的人說話,客氣地跟跑堂致謝。老師的母親是曾國藩的孫女,陳寅恪是他的表兄,傅斯年夫人是他姊姊,大維先生是他的兄長。所謂世家風範也許就在這些舉箸的從容、交談的溫雅這些生活小節罷。
吃完東西,送師母上床後,老師這才點上一根煙,開始和我「聊天」。老師總先問我感想,聽我這個外行大放厥詞。老師總說我講得好,然後不著痕跡地為我分析結構,或從一句戲詞引出一串文學的典故,或以角色的情境說演員如何掌握了唱腔和動作,做出了出色的表達。
俞老師總是就戲論戲,從不像某些「內行」,拿梅蘭芳、程硯秋這些大師的典範來臧否臺灣的演員。俞老師談戲,到最後談的是戲背後的文化意涵。
同年春天,俞老師應省交團長史惟亮先生之請,懇邀中視京劇社的長輩為當時任職省交的賴德和、沈錦堂以及史老師講京劇音樂。俞老師要我也去旁聽。侯佑宗先生講鑼鼓點,哈元章先生和幾位長輩示範唱腔。最讓我感動的是曹駿麟老師為我拆解、示範起霸的動作組合。那是一堂重要的編舞啟蒙課。
史惟亮先生的《天道人心》﹙《奇冤報》音樂,一九七四﹚、賴德和的《眾妙》﹙《白蛇傳》音樂,一九七五﹚,都是中視京劇講座的具體成績。後來曹駿麟先生百忙撥冗,成為雲門第一位京劇基本動作老師。
一天下課後,史老師請我喝咖啡,邀我與省交合作,發表舞作。我說,全部要用中國現代作曲家的音樂,史老師喜出望外。和史老師握手時,我完全沒想到,雲門舞集因此誕生,舞蹈從此成為我一生的專業。
後來,在一次舞團的聚會裏,俞老師說他很喜歡「雲門舞集」這個名字。除了歷史意義之外,充滿了詩意。「門」莊嚴堅實,像人的身體,而「雲」正是流轉舞姿中萬種風情的最佳寫照。
一九七四年,葛蘭姆舞團首度來台,老師寫了《我們從瑪莎•葛蘭姆吸取些什麼?》呼喚舞蹈界,「尤其是雲門舞集」,要「傾聽祖先的腳步聲」。他指出呼吸的重要,強調傳統的拳術、靜坐裏的呼吸,使「肢體活動,血脈流通,講心境,在在是舞者修煉的重要法門」。俞老師提示我們:「毛筆字的一橫一豎,一點一句,有呼之欲出的線條與韻律之美……中國文字的形象、圖畫的佈局、顏色,應該都能培養一個舞蹈家的氣質與修養。」我生性愚鈍急躁,蹉跎三十載,才逐漸體會老師提示的意境。
雲門首演後,保守與前衛人士都認為我的作品是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四不像」,老師接受採訪,肯定雲門的嘗試。一九七五年《許仙》﹙後改名《白蛇傳》﹚首演後,老師更以長文《談雲門的新舞劇〈許仙〉》。從蛇圖騰說起,細述白蛇傳故事的發展,進而評析舞作。
沒有俞老師的誘導、啟發、呵護,雲門不會誕生,不會在頭幾年就找到方向,建立風格,不會在山窮水盡之際,仍然可以重讀老師的文字,找到重新出發的力量。
老師常說,京劇若要沒落,失去觀眾,要被時代淘汰,他可以接受;但是新的表演形式一定要誕生,傳統才能延續;他希望看到創新,即使失敗也比墨守成規束手待斃來得好,因為創新才有希望。
他知道京劇的再生系于出色的演員,從郭小莊十幾歲起就蓄意培植,定期為她上課,把著手說文解字地逐字教她詩詞,與師母外出時也總帶著小莊,及至小莊成長,更把自己的創作交給她領銜演出。
從《王魁負桂英》開始,老師囑咐我為小莊說戲磨戲。對我這個大外行,這是個沉重的任務。事後思忖,俞老師也許正是希望通過外行的年輕觀點來找到和年輕觀眾溝通的契合點。或者,老師希望借此讓我能夠較深入地揣摩京劇的奧妙。
老師特別交代,小莊剛烈有餘,要我加強她委婉抒情的能力。郭小莊果然是拼命三郎,排到三更半夜,汗透全身,嗓音沙啞,兀仍喘氣問道:「需不需要從頭再來一遍?」讓她委婉抒情,我沒辦到。自始至終,郭小莊的舞臺生涯總以力竭慘烈的唱作打動人心。
在俞老師的感召下,雲門在一九七六年春天邀請小大鵬演示京劇基本動作,冬季,為了紀念昆曲誕生四百周年,更邀得李環春先生演《夜奔》,郭小莊演《思凡》,都吸引了滿座的年輕人。
一九七七年俞老師往生,雲門主辦紀念演出,小莊再演《王魁負桂英》,雲門女舞者跑龍套,我演一個小鬼,兩千五百個座位的國父紀念館溢滿了熱情的觀眾。紀念演出一連舉辦三年,參加的年輕演員除了小莊,還包括朱陸豪、汪勝光、王鳳雲、劉慧芬。一九七九年,郭小莊創辦「雅音小集」。
「雅音」以現代劇場的燈光佈景來烘托效果,戲本身基本上還是沿襲傳統的套路。京劇的蛻變還得等到一九八六年《欲望城國》的石破天驚。但是,如果沒有「雅音小集」對年輕觀眾的開發,「當代傳奇劇場」或許還要晚上幾年吧,而「當代」主持人吳興國與林秀偉都曾是經常受到俞老師鼓勵、啟迪的雲門第一代舞者。
在臺灣經營表演團體,難,在七○、八○年代,真的只有一個字:苦。雲門草創我二十六歲,幾乎離了學校就一腳踩進一個我自己沒經驗,也無前例可援的現代舞團,創作和經營一腳踢,有時不免唉聲歎氣。老師總在笑談間拂平我的焦慮。有一天看我又在鑽牛角尖,他說,「別歎氣,你來,我講《莊子》給你解悶。」
大綱先生那時擔任怡太旅行社董事長,辦公室就在博物館一箭之隔的館前路四十號。六○、七○年代出現在那三十多平米小辦公室的人士包括:李翰祥、江青、胡金銓、簡志信、尉天驄、陳映真、許常惠、楚戈、張曉風、施叔青、李昂、京劇界人士、文化戲劇系學生、文教記者、各種各類的作家、詩人、藝術家,或請益,或聊天,或只坐在那裏聽別人說話。人來人往,午餐時間到了,老師就叫排骨面,請大家吃,吃完再談下去。那是臺北最開放的沙龍與文化教室。
第一堂《莊子》上了兩小時,《逍遙遊》只講到「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老師旁徵博引,我聽得入神,筆記無法周全,望著他傻笑。第二堂以後,奚淞、吳美雲、姚孟嘉、黃永松四位「漢聲」大將也被點名來上課。美雲是「洋學生」,每事問,問到底,我才得以從容筆記。
《莊子》之後是李義山。講《錦瑟》,老師要我們特別注意它的色彩與節奏。說起長安,老師順手就畫出長安棋盤式的街道,帶著我們一路走,一路指點玄武門、教坊、華清池,仿佛他昨天才從那裏回來。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老師說,那是晚唐詩人登高遠眺霞光中的長安城所引發的時代感歎。那是大唐的殘照。話鋒一轉,俞老師引《三國演義》劉備敗走,百姓「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的場景,追憶他目睹抗戰、內戰中黎民流亡的慘狀。老師哽咽,複又歎息,隨後安靜地說,大陸「文革」災難空前,中華文化的傳承與發揚全看臺灣了。孟嘉由瞌睡中醒來,美雲不再發問,全室肅然。
遙想大唐,感時憂國,老師最關心的還是臺灣,還是本地文化的豐厚。
永松說,俞老師鼓勵他們「做事要肚腹事」,指示他們做田野調查,報導民俗活動要宏觀地找出文化的根源。老師為《漢聲》雜誌的前身ECHO寫文章,也和他們到鄉下去採訪,最遠曾經南下高雄茄萣白砂侖參觀王醮。每次回來都開心地講了許久。
文化大學戲劇系研究生邱坤良是俞老師鍾愛的學生。坤良帶著戲劇系學生到霞海城隍廟靈安社隨老子弟學習北管,俞老師鼓勵有加,常到曲館打氣。這撥傳承曲藝的新子弟初步學成,在大稻埕慈聖宮前野台演出時,老師也高興地出席。天飄起雨了,我們請他移到攤販帳篷下看,老師說不礙事,笑眯眯地仰望臺上,從頭看到尾。
從中原書香世家走出來的俞老師坐鎮大稻埕市井,在雨中為初學乍練的小朋友加油的場景,是我一輩子無法忘懷的圖像。
因為奚淞主編《雄獅美術》,《漢聲》諸君經常下鄉,有時雲門巡演,我也請假,課上得斷斷續續。一九七六年,蔣勳從巴黎回來,只上到最後幾堂李義山。但住在光復南路的俞老師有時也會在晚上穿過忠孝東路,到延吉街巷弄裏的《雄獅美術》,找他「聊天」。至於比蔣勳早兩年從倫敦回來的王秋桂,老師沒讓他參加我們的「補習」,直接把他送到俞大維先生的書房。
記得有一天,又只剩我一個人上課。講到唐太宗,老師說「有容乃大」,順手拈起一張碎紙,用秀麗的鋼筆字寫下那四個字,略略頓一下,把下面四個字也寫出來,「無欲則剛」。
雲門的工作讓我常覺不勝負荷,一夜在他家書房,忍不住就跟老師說我想把舞團解散。溫雅和悅的俞老師斂起笑顏,「你這麼年輕,只要做下去,一定看得到結果。我年紀一大把,身體也不好,看不到那天了,還是願意盡我的力量來鼓舞你們!」老師拍桌怒斥:「不許你解散!」
星期三上午聚會斷了,我們仍然繼續上課。老師找我們吃飯,找我們看戲,繼續讓我們從他的談話裏學習。不見面的日子,甚至剛剛分手才回到家,老師的電話就來了,談他讀到的書、看到的戲、想到的事,或者剛剛沒講完整的觀點。每個人都常接到電話,常近午夜,可以聊到一兩點。馬友友首度來台演奏,老師大為激賞,講了很多天,順便又為我溫習了《齊物》中的「天籟」。
俞老師逝世後,很久一段時間,我在睡夢中,仍然聽到電話鈴聲,掙扎著想起來接電話。
老師離去後不久,蔣勳說,我們都不如俞老師,也做不成俞老師,但是大家努力,加起來的力量,希望能多少彌補老師留下來的空缺。
三十年,社會有天翻地覆的改變。大家都努力,但是力量不斷被抵消,很難累積。俞老師留下的那個空缺仿佛愈來愈大。
怡太旅行社已遷移,老樓房拆除改建,經過館前路四十號舊址,我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彼得三度不認耶穌」的故事。
林懷民 寫于俞大綱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暨百年冥誕
原載于《聯合文學》二○○七年五月一日
名戲劇學家俞大綱病逝 畢生獻力文化事業 後進學生尊為導師
*中央日報 1977-05-03
著名戲劇學家俞大綱教授,昨天上午十一時因心臟病突發,送醫急救途中去世,享壽七十歲。
俞大綱,浙江紹興人。他昨天上午上班時,乘坐計程車到辦公室門前,心臟病發作,在送往臺大醫院途中去世。
俞大綱畢業於燕京大學研究所,曾在中央研究院工作,目前是怡太旅行社董事長,也是中國文化學院董事,中華學術院中國戲劇研究所主任。
他的生前親友、學生,昨天聽到這項消息,都深感驚悼,目前正處理有關治喪事宜。
俞大綱的夫人鄧敬行女士健康情形一直不好,昨天情緒很激動,體力顯得衰弱,親友們正加以照顧。他的兒子和兩個女兒都旅居美國,接到通知返國奔喪。
這位畢生諄諄善誘的「文化導師」,走得那麼匆忙,那麼突然竟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許多曾經接受俞大綱教誨或指點的年輕藝術工作者,儘管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肯相信「俞老師」已經和他們永別了,但是,每個人都忍不住痛哭失聲。
畢業於燕京大學歷史系的俞大綱,出身世家,他的母親為曾國藩的孫女,他的哥哥的俞大維、姊姊是俞大綵。
數十年來,他透過教學、藝評、演講、戲劇、著作、接受訪問,默默從事推動藝術的各項工作,在文化界成為一位受人推崇的學者,影響了許多文藝界後進。
俞大綱熱愛中國傳統文化,但並不排斥外國文化與藝術。他也能接受新觀念,只不過他透過歷史、文化與藝術的深刻研究,求得全盤了解,並時時提醒藝術工作者和他的學生們,必須從中國文化的基礎上去努力,並從傳統的根基上去移植現代藝術。
在電影界從李翰祥、胡金銓到陳耀圻;在音樂界從史惟亮、許常惠到賴德和;平劇界從徐露、郭小莊到胡陸蕙,和推動中國現代舞的「雲門舞集」及劉鳳學,都先後接受過他的薰陶。
俞大綱教授雖然沒有留下遺言,許多藝術工作者和藝術、戲劇系的學生,都忘不了他的諄諄教誨,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