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街頭淋著小雨
像水彩畫一般蓋著一層薄薄的藍
在耳機隆隆作響的搖滾樂聲中撐著傘
大步走過馬路和濕漉漉的紅磚
這是某一天的尾聲
我又能呼吸了
在搖晃的車廂中任由意識隨著音樂飄忽亂轉
眼所觸及的人們
臉
身形
光影
距離
我有種去了國外很久很久才剛剛回到這城市的感覺
一切都再熟悉不過
卻又恍如異地
稍早，在白噪音進行到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忽然放下了書本不去看那結局，起身走到餐廳門口慢慢抽著離開前的最後一根Marllboro涼菸，眺望小巷中的種種光景。
燦爛又茂盛的九重葛，自門口白色小花圃的土壤生長出來，蜿蜒，彼此纏繞著延伸向外，在時停時落的小雨中，綠色與桃紅的葉群宛如一小塊美麗蓬蓋似地幾乎就要觸及對面的公寓。
我心中有個圖像，方才因為白噪音的關係，那圖像衍伸出了新的畫面。所以我靜靜放下了書本好讓自己能夠暫時凝視著那個畫面。雖然，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它是否有一天能夠化成小說。
親愛的讀信的人：
這些日子裡以來偶爾寫信給你，說東扯西，卻從來不提我所吸到的空氣正一點一點的稀薄下去。無人知曉的那些時刻，彷彿地心引力緩緩消失了一般，我進行著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瑣事，繳電費、繳房貸、買水果、洗衣服，同時卻逐漸往外太空飄去，心裡雖然不願意，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或者我本來就不適合這個星球，但是對於獨自飛向外太空這回事，卻還是覺得很荒涼。更何況我只是個普通人類，不是什麼吞了仙丹的嫦娥也不是火星人，我一面望著腳下的風景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一面感到呼吸困難了起來。
然後，不知為何且不可思議地，就在我幾乎要飄過雲層如此消失並且，窒息的時刻，我所身處的時空忽然混淆了。
我不太確定該怎麼形容那份感受。就在某一天。彷彿有個遠方的巫女聽見了我那悄聲無助未出口的求救喊音，於是牽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接著若無其事的輕輕吹出一口氣，瞬間，我所身處的空氣質地就忽然改變了。那裡面摻雜著五年前獨自在芝加哥做短暫旅居的氛圍，那氛圍自空氣滲透到我的身體裡面，迴盪週旋，又透過全身皮膚的呼吸散發到空氣中，和現實我所身處的房間、樓梯、客廳、玄關、走廊、電梯、Lobby、玻璃門、盆栽、風、天空、馬路、人行道、水果攤、便利商店眼鏡行亞藝星巴克牛肉麵店斑馬線月台鐵軌隆隆隆隆隆……叮……全部混合在一起。非常巧妙且溫和地交融著。
於是漸漸的，我的呼吸竟稍微容易些了。雖然是半熟悉半陌生，像是現在又像是過去，完全是現實和非現實交摻的空氣，但總歸是能夠用來呼吸的空氣。
因為這樣奇異的感受，很莫名的，我在某一個早晨忽然決定不管應該要省錢過日子這件事，拿著剛買的新書出門，去師大路巷子裡那家叫做中西美食的餐廳，吃頓豐盛的早午餐，花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坐在二樓靠牆的位置上，慢吞吞地，悠閒地，一面將書頁一張一張往下翻，一面將盤子裡的祖母煎蛋捲用叉子切成小口舀來吃。塗上白色牛油的麥片土司。三角形的炸薯餅。無限續杯的美式咖啡。從早上十點一直吃到下午兩點。接著又點了一份OREO蛋糕繼續用同樣的緩慢速度吃，並且讀著同一本書。
你要知道，吃早餐對我來說已經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了。更何況還是特地出門，走十五分鐘的路，坐半個小時以上的車，自己一個人坐在餐廳裡頭吃好幾百塊的早餐。這在我而言絕對不是「日常生活」的行為。但因為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是住在國外，所以就順著那個空氣質地這麼做了。人在旅行的時候會單純因為身處異鄉而特地去做一些事情，增加體驗，豐富感受。
我只是很想坐在早晨的餐廳裡頭一面看書一面吃很豐盛的早餐。如此而已。雖然只是很簡單的心願，但這對一個夜貓子外加懶惰鬼而言，不管從經濟考量還是時間考量，在平常都是很奢侈且麻煩的一件事。
但這不是平常時候。我的時空是混淆的。
然後我開始聽搖滾樂。就是那張五年前在芝加哥，被男人很大方地隨意自車內音響中抽出來給了我的同一張ＣＤ。當時在芝加哥反覆重聽的那張ＣＤ。
已經好一段時間沒聽搖滾樂了。為什麼噢？
這是一張由十五首不同樂團曲子所合輯而成的ＣＤ，在過去，我所喜愛的只有其中兩三首而已。更正確來說，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愛其中叫Muse的那一首，所以男人當時才將整張都送給了我。其它曲子在大部分的時候，我經常都跳過了不聽。搖滾樂的類型也有很多種，可能我所偏好的範圍還是很狹隘的吧。
但這次卻忽然聽出新的興味了。好新鮮的感受。每一首都聽出樂趣來了。
照例地，聽著搖滾樂，走在路上的步伐也就跨大了。就算下著雨，撐著傘，也很有魄力的大步疾行。坐在捷運車廂裡，尾椎一直用旁人所無法察覺的方式在偷偷跟著節奏扭動著。偶爾還忍不住要隨著音樂點頭，腳板悄悄地打拍子。
昨天早上又出門去同一個地方打算繼續將同一本書看完。很巧地，撐著雨傘轉進小巷，一走到中西美食的店門口，便隔著矮牆看見兩個朋友正坐在店外的半露天座位上，由於其中一個點了牛肉片早餐來吃，看起來一副很美味的模樣，所以之後我也照樣來了一份。果然不賴。吃完牛肉早餐之後還又點了一份蘋果派。
三人在玻璃窗旁的白色牆壁、紅色地磚、藍色塑膠棚之間隨興漫談，不知不覺地，話題漸漸開始繞著國外旅居的部分打轉，很巧吧？這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明年要去紐約，另一個今年要去巴黎，而我坐在他們之間，整個人的皮膚有一半是浸泡在秋天的芝加哥空氣裡頭。
中午時分，他們用餐完畢離開了，我留下來，拿出小說，右手邊是棚外巷子裡的小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左手邊是玻璃窗內的餐館，客人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我吃完了牛肉早餐之後又點了一份蘋果派，續了三杯咖啡，將白噪音一直讀至倒數第三頁，然後放下。
凝視著九重葛和雨水遍染的溼淋淋小巷，凝視著心裡頭那個風景畫面。雖然，不知道是否真會有將它化成小說的一天。
回程時聽著同一張ＣＤ。遠方巫女的那一口氣拯救了我。這摻混了非寫實的空氣竟如此凝靜清透。
在搖晃的車廂中任由意識隨著音樂飄忽亂轉
眼所觸及的人們
臉
身形
光影
距離
我有種去了國外很久很久才剛剛回到這城市的感覺
一切都再熟悉不過
卻又恍如異地
於是我霎時恍然
I’m a stranger, and this is not my homeland, not my city.
但也因為如此，所以我又回到地球了。
於是，我又能呼吸了。
當然，這畢竟不過只是遠方女巫所吹起的一場幻覺，不知何時會消失褪色，但在那之前，彌足珍貴地過每一刻，像在沙灘上踩著細石與鹹水泡沫般一步一步感覺腳趾之間的混合體。
「喔～～喔，我是個外星人，我是個合法的外星人，我是個在紐約的英國人。」唱這首歌的人或許也只是在孤獨將其吞噬之前把那孤獨的質地轉化並且繼續共處而已。
今天大概還是會下雨。等到這場梅雨季結束之後，夏天便真正來臨了。
祝
好
寫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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