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淋淋的蕨類茂盛地在山腰間開展
宛如巨大的花朵般
溼淋淋的纜車滑過山谷
滿山的綠葉滴滴答答
遠方的雲和霧分不清彼此
灰色的天空和一零一大樓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經過了雨天的動物園
經過了傳說中呂洞賓打散情人的廟
溼淋淋的雨傘啪一聲綻開了
溼淋淋的布鞋踏過安靜的星期天
點一盅桂竹筍再點一盤茶麵線
冬瓜雞湯再配三大盤菜
即使吃不完那許多豐盛的午餐勢必要打包帶走
我依然握著手中的撲克牌正式宣布
下一盤我要是再輸,我就要點巧克力鬆餅來吃!
(妳不是說妳吃不下了嗎?媽媽好笑地問。)
我不管!下一盤我要是再輸,我就要點巧克力鬆餅來吃!
(妳不是說妳要減肥嗎?媽媽忍不住提醒。)
我不管!下一盤我要是再輸,我就要點巧克力鬆餅來吃!
(好啦不用擔心,下一盤妳一定會輸的。弟弟嫌吵似地說。)
哼!哼!哼!總之下一盤我要是再輸,我一定要點巧克力鬆餅來吃!
(好啊。點吧。爸爸很挺我地說。)
(爸爸自己好像也滿想吃的。)
總之
巧克力鬆餅真的非常好吃
咳
執起小白壺
將熱騰騰的巧克力醬淋上鬆餅的方格子
拿起銀刀子
挖舀白棉棉的奶油覆蓋上去
厚厚的、甜甜的、脆脆的鬆鬆的軟軟的綿綿的熱熱的
接下來好幾輪排七我都輸得心甘情願心滿意足
距離上次去貓空大概已有十年以上了吧(仔細想想確定有),那時候,並沒有纜線掛穿於山谷之間,也沒有一台一台宛如太空艙般的白盒子搖搖晃晃地旋轉在空中車站的月台,並且乖巧地陸續滑翔橫越山谷。
原來貓纜車是長這樣的呀?我很驚訝的發現。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很有科幻感嘛。
濕淋淋的雨水覆蓋在滿山的綠意中。白茫茫的那些也分不清是雲還是霧。我對白天的貓空,印像其實很淡薄。大學時代,六個姊妹淘總是在夜間部下課之後才嘻嘻哈哈地摸黑往山上而來,然後在清晨微亮的天光中,踩著一夜無眠的的步伐,像有點酒醉的人般昏頭昏腦地尋找公車站牌下山。神經大條的紅、勁力十足的羊、聰明絕頂的烏同鞋和溫柔體貼的阿姐(阿姐之所以叫阿姐純粹只是暱稱,跟年齡無關),還有不知為何十年後還是長得像青春玉女的神奇得不得了的梅小穎,以及想不出該怎麼形容黃小貓的黃小貓。
梅小穎和黃小貓的近況就不消多說了,紅今年剛生了兒子卻還是一副不太想結婚似的模樣,兒子才幾個月大便已嚷著要工作,如今已恢復上班婦女的身分;在美學成歸國的笨羊辭去高薪工作之後,自己成立劇團又開漫畫店又自己搞了個排練場還不時出國進修,日子過得忙碌不堪但好像沒怎麼在賺錢;把人生過得像吉普賽女郎般精彩嚇人的烏同鞋如今已嫁到芬蘭去,在那冷颼颼且鳥不生蛋的小鎮裡過著樸素的日子,偶爾讓光頭老公騎著重型機車載她駛入森林去採蘑菇;至於,那總是宛如小天使般默默在角落幫大家打氣的阿姐,會畫畫,會自己寫詞譜曲,唱起歌來近似陳綺貞的少女般的嗓音,卻很少有人知道她大學時曾頂著宛如捲毛狗一般的爆炸頭和樂團一起站在舞台上,唱Cranberries的歌,宛如米粒那麼嬌小的身軀,居然能發出令人原子彈爆炸似地驚人力量。
阿姐最近身體不太好。瘦得好像整個人隨時都會忽然化成泡沫消失一般。我和爸爸媽媽弟弟坐在空氣潮濕的茶棧裡,靠著矮牆一邊聽著塑膠棚持續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一邊玩撲克牌,由於下著雨,星期假日的貓空遊客沒有預期中地多。真是幸運啊。客人稀少的桌椅間,無聊的大狗趴在椅子上,彷彿相當舒服似地瞇著眼睛。繼續地,將一口一口塗滿奶油淋上巧克力醬的鬆餅塞進嘴巴,繼續輸下一輪排七(有啦我有贏過啦),並且,想起我的姐妹們。
前幾天坐在馬路邊,梅小穎用有一副好像隨時會掉淚的表情說,我怕再這樣下去我們會失去阿姐。
身體不好是一回事,真正令人擔心的,是阿姐的心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很深很深的洞裡,那邊的光線很差,我們拼命睜大了眼睛卻還是看不清楚,只能偶爾聽見她用那少女般的嗓音很溫和地說:我沒事,不用擔心。
她自己好像不覺得,但那聲音非常微弱。
十年過去了。烏同鞋的爸爸過世了。十年過去了。羊開車載我和May駛入森林去看冬末早晨宛如牙膏廣告一般結凍的Lake Taho。舊金山的陽光與風在我們臉上騰出小班。芝加哥的爵士酒吧讓我掉淚。十年過去了。烏同鞋自助旅行到寮國(究竟有誰會自助旅行挑寮國這種地方呢?)結果錢被偷個精光,又生病,幸好尋得天賜神恩般的一家網咖,她爬進去千託萬拜地借了幾個銅板上網跟姐妹緊急求救。羊火速匯錢。十年過去了。羊回國了。羊離職了。紅去大陸了。紅結婚了。紅離婚了。紅交男朋友了。紅生兒子了。十年過去了。羊的勇氣即興劇團開始參加亞洲巡迴了。
但是,人生並不一定需要很多值得被訴說的故事、能夠被稱道的履歷,才算好;不是一定要那些翻翻跌跌才有滋味,不是非得有傷才能驕傲,不是有獎狀才算受肯定。
我真的很想要這麼說。只可惜這樣的說法我的大腦雖然接受,心卻無法甘願。有人想要平淡無浪的簡單幸福,有些人想要有起有落的酸甜苦辣,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聽見很多人告訴我們,要有夢想,但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夢想是什麼那該怎麼辦呢?如果很確信自己的夢想無法達成那該怎麼辦呢?我們一定需要那些工具書所提倡的人生嗎?我們非得要接受電影重覆很多次的結局嗎?總之,由於我自己也還在慢慢摸索著,困惑著,想到後來就發現自己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幫阿姐打氣的。
我只能這樣大喊。
阿姐妳回來!回來!阿姐!妳回來呀!回到我們身邊吧!
但阿姐只是微笑而已。甚麼呀?她溫柔的說。我沒有走遠啊。也沒有落到什麼深淵裡。不用擔心,我很好。她一面這麼說一面慢慢地越變越小,身影越來越稀薄。
我不知道該對阿姐說什麼。
要玩牌。即使明明知道這張桌子上妳的牌技最差,根據過往經驗也總是妳輸最多。但是要玩牌。不為什麼。因為好玩。因為和爸爸媽媽弟弟悠閒坐著的時光是美好的。因為那趟走入貓空聞到了平常聞不到的空氣。如果玩到無味或者氣餒了,就站起來宣布,下一輪再輸我就要點巧克力鬆餅來吃!
於是妳輸了。但是巧克力鬆餅真的很好吃。
這樣說,夠嗎?
我很容易膽卻,但我要盡量這樣告訴自己。妳輸了。但是巧克力鬆餅真的很好吃。如果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如果寂寞就去找朋友,如果覺得自己開始呼吸困難,好像快要消失掉了,就自我催眠,假裝自己是外國人,然後出門,用外國人的眼睛去看那些車廂裡的陌生人、窗外的建築、破爛屋頂上的巨大雞蛋花,或者小巷子裡斜斜的陽光和一株燦爛茂盛的九重葛。
那個下著雨的星期天,我們去了貓空。那天我很開心。
諸如此類,有心跳的活著的感覺,把它們當作螢火蟲一般收集起來,掛在黑暗中。那光芒很容易用完,會死去,會消失,沒關係,一步一步來,本來就是這麼一直反覆的,光芒用完了就繼續收集。這樣一小步一小步繼續往前走。直到天亮,直到黑暗離開。在那之前,所有關於人生的大道理都偶爾想想就好了,想太多,身體是會忘記移動的。
不知道這樣說夠不夠?每個人的方法不一樣。不知道這樣夠不夠?
十年過去了。曾經我們是六畜女,如今我們也還是六畜女。就算有人遠在那鳥不生蛋的芬蘭,還是,一個也不能少。
一個也不能少。聽見了沒有?
十年過去了。曾經我擁有身為女巫的法力,曾經我放棄了身為女巫的法力,因為我不再相信許願了。願望成真的代價永遠在我們的預期之外。我失去了很多。剩下的很少。所以我放棄了我的法力。
但現在我要把我的法力重新找回來了。然後,開始呼喚。
回來吧。阿姐。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吧。回到我們的身邊吧。
回來吧。阿姐。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吧。回到我們的身邊吧。
回來吧。阿姐。回來吧回來吧回來吧。回到我們的身邊吧。
妳要聽見我們的聲音。一定一定一定要聽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