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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長久以來身為一個夜貓子的緣故,在這世界上,凡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對我來說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夜深時分,當大家都在沉睡的時候,居然還有人在某個角落歡迎我光臨,你不覺得這相當窩心嗎?
Pick Me Up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相當希奇,連本地人聽見了都會覺得驚訝,其實,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無論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是稀有的。
請注意,我說的是咖啡館,道道地地的咖啡館,既不是酒吧也不是Piano Bar。
如果說「過濾器」是愛看書的年輕人喜歡去的地方,那麼「撿起我」大概就是愛玩音樂的年輕人喜歡去的地方吧。不過如果你自認已經不是年輕人,也請千萬不要因為我這樣說,就決定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事實上店內還是會好好出現其他年齡層次的客人,來用餐,來喝飲料,來聊天。只是以店的風格來說,用非常粗糙的方式來分類的話,大致是如此。文字們的客廳,過濾器。搖滾音符的房間,撿起我。事實上,那天我才剛坐下來沒多久,就聽見一個女生一面翻著報紙,一面在唸出一個地下樂團的演出消息,並且在閒聊中告訴服務生,她曾經當過這個樂團的主唱。
她手中的報紙是一進門就擺在櫃檯旁邊供人取閱的,像台北的破報會分散在某些類型咖啡館一樣的道理。
當然店內也始終播放著搖滾樂,其中不少聽來頗有地下樂團的實驗風格。「撿起我」有種拋開規則的傾向。
服務生在沒事的時候,就和酒保兩人大大方方地一起坐著看報紙,並且和熟客人聊天。
雖然如此,但是來加續咖啡的頻率卻相當勤快,而且當客人離開的時候,拿著抹布擦桌子的動作也很有精神,擦得既乾淨又仔細。
在我眼中,撿起我算是一家很難得的咖啡館。店家的風格前衛不羈,小小木門一打開走進去,就可以在收銀檯旁邊的柱子上看見一張半開玩笑的告示,寫著請小心扒手和放蕩的女人。上次來的時候時間很晚,人很多,坐在椅子上等待位置,還看見滿手刺青,與滿身扎了金環的人從面前走過。「歡迎來到美國。」朋友當時在旁邊說。我笑嘻嘻的只覺眼前一片繽紛,色調和裝潢充滿童趣但卻擁擠吵嚷,好不熱鬧。那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並非假日,這家二十四小時經營的咖啡館顯然無論在什麼樣的日子裡都是越晚生意越好。我們等了半個小時都沒有空位,最後乾脆放棄。
總之這裡乍看之下會有「年輕人很活潑但是可能不懂事」的錯覺,然而事實上,撿起我在各方面的品質卻都相當整齊。首先,服務生把桌子擦得很乾淨,再來,它是二十四小時營業,還有,它的消費是中低價格,接著,這裡的餐點種類不少,最後,咖啡算是很不錯的,而且只要有點餐,咖啡就可以繼杯。我在星期四下午獨自二度光臨,整個氣氛完全不同,有種噯,不管怎麼樣都隨便啦,的氣氛。我坐下,並且指著菜單上面的介紹向服務生確認,「上面說,只要點了全餐咖啡就可以免費續杯兩次,什麼算全餐?」服務生穿著T恤短褲,長相清秀可愛,而且聲音很低沉好聽,他皺皺鼻子聳聳肩笑了一下,「啊,其實那個沒什麼,其實只要妳點了任何吃的就行。」嗯。我滿意的笑著點點頭。菜單上面的項目以咖啡館來說簡直琳瑯滿目,從莎拉、披薩,到三明治、漢堡、各種蛋餐,以及諸如烤雞之類的正餐應有盡有。
為了省錢坐咖啡館,我已經連續吃了好幾天的吐司麵包和泡麵了。今天下午我決定來小小放鬆一下,獨自享用一份正常的餐點,於是點了一份黃金合盤和一杯熱咖啡。在點餐之前,服務生已經先送上一大杯冰涼的開水,用半透明的綠色塑膠杯子裝著。由於在太陽底下走了很久的緣故,我立刻抓起杯子一口氣喝掉半杯,感覺真是痛快得不得了。橢圓形的白色大盤子上,擺了兩片烤吐司(也可以選培果)、兩片半熟的太陽荷包蛋(蛋的做法很多任你選)、兩片表皮炸得脆脆的漢堡肉、一堆馬鈴薯塊炒紅椒,還有一片充滿水分的甜美金黃哈蜜瓜。油膩、重口味、美式風格。
好吃。
因為我自己喜歡重口味的食物,所以很喜歡。只可惜份量實在太大,根本就吃不完。
開始喝咖啡寫東西了。服務生續杯的動作比我喝咖啡的速度還快,總是才喝到一半,可愛大男生就端著咖啡壺過來問人要不要續杯。
「如果我續杯的話,這就是第二次了。」我端起咖啡杯暫時不交出去,「也是我的最後一次續杯,對嗎?」
男生聳聳肩,「其實沒差,妳愛續幾次續幾次。」
啊。我又是滿意的笑著點點頭,這才放心把咖啡杯交出去讓他續杯。
在接下來的時光中,他還會這樣一直一直非常勤快地過來續杯。
不續杯的時候,他就會坐在前面一桌熟客旁邊,和熟客以及那個當過樂團主唱的女生聊天。那個熟客有著一頭染成黑、黃、綠三種顏色的頭髮,看起來頂多比服務生大兩三歲,卻也絕對不超過二十六七歲。針對關於地方小報上的地下樂團演出消息討論一番之後,他們正在聊起倫敦大爆炸的新聞,並且順便說說各自對於美國和英國之間的政治關係的看法。
我覺得好佩服。我實在很少聽見台灣的年輕人會在悠閒的陽光旁邊喝啤酒討論政治。
接著,當過樂團主唱的女生起身去上廁所了。服務生忽然對三色頭說,「她愛你。」
「啊?」三色頭愣了一下,然後故作鎮定地說,「是嗎?」
「是的。她愛你。」服務生也故意用很輕鬆的口吻說。
「你覺得有嗎?」三色頭雖然表現得很鎮定,卻還是忍不住要一再確認。
「有。她跟我說的。」服務生終於把謎底揭曉。
「啊。」三色頭滿意了。
而當過主唱的女生也差不多上完廁所回來了。
這是一個星期四的午后,店內悠閒的叫人想打哈欠。事實上,就有另一個女服務生很大辣辣地在大聲說,天啊,我好想睡覺。
牆壁上貼滿各式各樣客人所留下的小紙條和塗鴉,天花板的鐵皮挖了小洞,從裡面伸出一長條結滿果實的樹枝。裝飾性的老舊電風扇旋轉著,廢棄的腳踏車騎在半空中。鮮紅色的桌子、寶藍色的桌子,有的只是一片飽滿的顏色,有著則鑲滿了有趣的照片和圖案。鮮紅色的皮椅、寶藍色的皮椅、鮮綠色的皮椅,還有後陽台窗外的露天木桌椅,都在在散發微光。從陰涼的店內看出去街道極為燦爛,每當有車經過,就會有一陣眩目的白光瞬間打上我眼皮。
由於桌椅之間的擺置高高低低彎來轉去,撿起我乍看之下感覺比較侷促擁擠,然而落座之後就會知道,位置本身其實是很寬敞的。
不過,也可能只是因為這是一個令人想睡覺的午後,而我獨自霸佔著四人座。
我覺得店家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策略非常值得且成功。非但一入夜就會高朋滿座直達通宵,即使在悠閒的非假日午後,也絕對不是那種欸?怎麼一個客人都沒有的淒涼光景。客人絕對有,以百分之三十的舒服比例存在於所謂清淡的時光中。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很多高中時代和同學們之間的笨事。一群人在星期天聚集,卻因為身上沒錢所以哪裡也不能去,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什麼的可愛無聊時光。有一次中午十個人肚子餓了,進披薩店坐下,打開菜單看了半天,把所有人身上的錢全部算過一次,在仔細計算和考慮之下,最後點了一片中型披薩和一杯可樂十個人分。那杯可樂之珍貴在我此生少有。無論是誰把吸管放進嘴巴裡,都會有其他九雙眼睛盯著看,生怕那人在十分之一外多吸了那麼零點五公分的份量。我還記得好清楚,當時G被服務生的表情氣得開始罵髒話,最後甚至盯著自己的手錶喃喃問說,「你們猜這錶可以當多少錢?」G的家裡其實很富裕,只是零用錢給的不比別人多。G認真的盤算著回頭只要騙家裡手錶掉了就好,重點是,十個人坐在披薩店裡面分喝一杯可樂實在太有損自尊了呀。
那些朋友現在有些已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有些雖然知道在哪裡在做什麼,卻再也沒聯絡。但是,也有少數幾個,最近又重新開始聚集起來。每當我們在一起,我們就會出現只有在高中時代才會出現的對話,做出在高中時代才會做的事情。並非是一種刻意的回溯,而是那份東西始終還保留在我們之間,保留在我們各自的身體之中,並且,唯有當我們相聚的時候才會出現。
我想要把它喚作青春。卻又覺得似乎不妥當。畢竟現在這群人都早已離青春很遙遠了。至少比起那聲音好聽的服務生,有人愛的三色頭,以及愛著三色頭的前樂團女主唱,我們的青春已經是相當復古的情調。
十個人如今算起來,只剩下五個人了。其中一個,在我來到芝加哥後不久,也將暫時辭掉原本律師事務所的工作,離開台北到美國住一兩年。還有一個在當捷運工程師,正在進行台北到高雄的捷運工程,一個是美商公司的電腦軟體工程師,另一個是電腦公司的行銷業務。雖然實際上要實現是極為困難的事情,然而我卻可以非常輕易的想像出,我們五個人提著大小行囊,擠上一兩台車子,開到極為遙遠且陽光如此燦爛的地方,吵鬧且茫然地走許多路,最後,推開這樣一家店門,走進來爽快地喝光大杯子裡面的冰涼開水,點幾份油膩、重口味、好吃的大份食物分著吃,接著拿出撲克牌,聽著美好的地下樂團演奏,並且在這大大的光滑的,五顏六色極為鮮豔的桌子上,一面拿著牌一面偶爾對罵地玩起大老二。
牌局可以一輪又一輪毫無時間限制的下去。中間可能會有人打哈欠。畢竟這是令人想睡覺的星期四午後,而窗外的陽光實在白金耀眼得宛如已然將街道全部溶化。
是的。我想它還是應該被喚作青春。和年齡無關的青春。
而擁有這一群人能夠呼喚出彼此裡面的青春,使我們保持青春。
撿起我的店外招牌上用胖胖的字體寫著名稱,下面還有一個畫有卡通臉的可愛杯子在微笑。「撿起我」。我想著這個名字越想越喜歡,簡直就可以聽見那張卡通臉正在發出很可愛的聲音喊著,Pick Me Up、Pick Me Up、Pick Me Up。那就像是一個在馬路邊的小東西,朝著正路過的你所發出的清脆呼喚,你不知道這小東西珍貴與否,但是,它卻令你感覺極為愛不釋手。於是你彎身把它撿了起來。攜帶著它。繼續行走。
不。或許是飛翔。騎著自行車飛過月亮那樣的一種飛翔。
撿起我,撿起我,撿起我吧。
那個「我」到底是什麼呢?
多麼有趣的問題。我自己一面這樣想著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一面就靠在宛如彈子檯的鮮紅色大桌上,端著第六杯咖啡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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