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我看見一面牆，我拿起槌子要把牆打碎，但牆卻在手臂用力舉起的瞬間從我面前融化了。
那天我找了一家個人非常喜歡的咖啡館。叫做Filter。太陽正在下降，風城的空氣正在將我的臉刮成碎屑。
獨自身處國外，大步走在陌生街道上，極為容易失去方向感的我總是經常在行走之間產生一種「我很瀟灑」、「我很強壯」的錯覺。也或許那不是錯覺，只是一種必須如此的本能。總之，經過一下午的步行，我已經把自己催眠得相當厲害，覺得兩隻腳邁起來都虎虎生風。然後我看見了Filter。雖然咖啡館門外的灰色招牌風格冷冽，頗有極簡主義的味道，事實上裡面卻宛如一間書房和客廳的綜合體，舒服得令人想抓本小說穿睡衣。
推門而入首先看見的是長長走道和吧檯，這裡的咖啡和茶種類相當多，食物主要以三明治為主，全部都以彩色粉筆寫在吧檯上方的一塊塊小黑板。
說真的，其實他們的咖啡真的很難喝。雖然美國大部分的咖啡都很難喝。但是這裡的咖啡還真是難喝中的一絕。像馬尿，也像洗腳水。如果不是因為先向服務生點了咖啡，然後由她端到我面前的話，我恐怕無論如何不會知道這個東西叫做咖啡。究竟是透過什麼樣神秘的方式才能夠煮出這麼難喝的咖啡呢？我猜想，大概是先把一杯煮焦的咖啡和一杯煮老的茶，混在一起，然後拿一條抹布放進去稍微浸泡，接著，把這條抹布往另一個杯子擰出棕色液體，最後再加些熱水進去。對。大略是這樣產生的東西吧。雖然非常大杯，擺\明了可以讓你坐很久，但是，究竟為什麼會這麼難喝呢？
即使如此，這裡卻是我相當喜歡的地方。
站在吧檯前面一轉身，放眼望去，那清爽明亮的空間便叫人胸口為之一寬。天花板以及高低的管線全部用銀漆塗滿，大塊大塊的灰色石頭地板，一面淡棕磚牆挖出三個拱門，將長走道和主廳做出隔間，兩面牆壁的玻璃窗，光線豪無窒礙地從早到晚，不是從右邊進來就是從左邊進來，大大方方鋪滿整間咖啡館。另一面草綠色的牆壁上，則整齊垂掛著許多小插畫。美好的搖滾音樂流洩。來芝加哥的這段日子裡，首次在除了自己的房間之外聽見喜歡的音樂。不是蓋的，大部分的咖啡館放的音樂都很奇怪。
悠閒寬敞的空間裡，木頭方桌椅與沙發們奇蹟般地交錯併置。
大家都在聊天，看書，寫字，打電腦。大家。
由於附近不遠處有一所大學，所以這裡大約是學生們和教授們的聚集地吧。點飲料的方式就像台灣的連鎖咖啡館那樣，採取半自助式，在吧檯點好了像馬尿的大杯熱咖啡後，到後面的櫃子上自行加入牛奶。我選了一個正好在整家咖啡廳中間的位置，然後開始四處尋找煙灰缸。走道角落有個大白鬍子的老先生，靠著磚牆而坐，戴著眼鏡正在低頭寫東西，我指指他桌上的煙灰缸問他在哪裡拿的，他就指指旁邊好高一疊看起來像是廚房暫時堆起來的塑膠籃，笑嘻嘻地說，現在妳知道祕密了。
我也笑了。大白鬍子老先生好可愛，根本看不出到底是學生還是教授。
從籃子裡取出一個黑色塑膠煙灰缸，這才好整以暇地在我的寶座上落坐。忍不住又深呼吸一口氣，滿意地摸摸桌面。這木頭桌椅的高度真的非常適合工作，有長久文字工作或者電腦工作經驗的人一坐就會知道。絨沙發、布沙發、皮沙發們，則宛如錯落在房舍之間的樹木般與木頭桌椅交相穿插，置於半圓形矮櫃上的半圓形桌燈們，露出悠然的表情背靠紅磚牆，守護著沙發們。
左邊一排玻璃窗外是一條街。
右邊一排玻璃窗外有另一條街。
街的運動與響聲像是兩道河水般夾著沙洲中的我們。雖然車輛川流不息，然而我們不動，彷彿這沙洲已經被很多樹木牢牢安定住了那樣。我感覺我們都是在森林裡找蟲子的鳥兒般，自由明朗的風從附近草原而來，並且暫時停留著，環繞在我們四周。
雖說是悠然，不過像我這樣的人，再怎麼悠然的環境也能夠發生一點小驚喜。
我起身去上個廁所。廁所有三間，沒有特別分男女，我打開最左邊一間走了進去，很大的一間廁所，馬桶和門有段距離。才剛剛解開牛仔褲，往下拉，門就忽然打開了。嚇得我一面拼命要把牛仔褲往上拉一面尖聲大叫對不起！對不起！門外的人大概也嚇壞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也很驚恐的連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後把門重新關上。我連牛仔褲都還沒穿好便半蹲半跑地過去好好上鎖。
不怪人家。是我自己沒把門鎖好。只是在台灣我們都是先敲門以確定裡面是否有人，在國外，人家是直接開門的，門打得開就表示裡面沒人。像我這樣會連個鎖都上不好的人大概很少有吧。一定吧。
帶著一半驚魂未定，一半很想大笑的心情走出廁所，外面有個男生正在等待另外一間，我忍不住要懷疑剛剛開門的是不是他。很想開口問，但畢竟還是只能故做不以為意狀地經過，回自己的座位。繼續寫，或者閱讀，或者打電腦，就像大家一樣。寫到後來連在家裡的老習慣都跑出來了，乾脆將兩腿彎起來在椅子上盤腿而坐。
坐在我對面的中年女子和我一樣，正拿著一枝筆對著一本小書，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我們就像是兩個拿著不同樂器在演奏的街頭藝人般，點著各自的節奏。
左手邊的三人座鮮黃色沙發上，有人在看書，有人在聊天，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坐在一起。
斜前方穿著家居短褲的男人很認真地在打電腦。
後面一對男女正用西班牙語談得不可開交，像是正在辯論著什麼似地。
無數的文字們彷彿正隨著夕陽之光，不斷自左邊窗外滲過玻璃凌空流入，浮過人們的頭頂，略過我眼前，穿過一整間明朗的空氣，又朝右邊窗戶滲透玻璃流了出去。文字們一面經過一面留下或者攜帶走其他的文字們。用來交談的文字們、做學問的文字們、創作中的文字們、被欣賞的文字們、以及相互撞擊推翻或者驗證的文字們。
文字們有的是光頭，有的是龐克頭，有的一頭金色長髮，有的一頭亂亂黑髮。文字們有的抽煙有的不抽煙。抽煙的坐這半邊，不抽煙的坐另外半邊，中間不需要有牆壁相隔，因為空間很寬敞，大家都相安無事地在各自區域悠然共處。
有人正躺在綠色沙發上什麼事也沒做，而街上的流動持續在我們左右兩旁。
一個人在求知的世界裡所擁有的自信與安全感是非常微妙的。那就像是將飄在空氣中的彩色氣球和揮舞的旗子全部都拔掉了之後，等待浮動的碎屑也一一落下，在土壤上安靜沉澱，只剩吸收養分和接受陽光這樣簡單，卻需要努力的事情。由於是一種相當自由心證的努力，所以沒有裁判。每隻鳥兒找到多少蟲吃是鳥兒自己的事。
那曾經悄悄融化的牆已然化入土壤，養分豐沛，於是我將我手中的槌子也一併拋入了兩邊河水中。
這裡沒有美醜，悲喜，在知性空氣中的原野無邊且尚待開發。無關書本。雖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冊大書。
Filter。過濾器、過濾材料、照相機的濾光鏡；過濾、滲入、漏過、濾過、透過。
喝口馬尿，然後聆聽著空氣中的搖滾樂聲。窗外即將消隱的陽光好亮好亮，看久了簡直像神話一樣。夕陽的光芒穿過玻璃到了我這裡，只剩下淡淡斜斜的一點影子。綠色皮沙發上，背著運動包包的年輕女孩剛剛闔起手中的書離開。搖滾樂團的歌聲啪啪啪很有精神地演唱著，昨天沒什麼大不了，明天才重要。
我現在不覺得「我很瀟灑」，但是很有精神，不覺得「我很強壯」，卻有種獨立的精神樂趣在昂揚。
我轉身，我看見一面牆。我拿起槌子要把牆打碎，但牆卻在手臂用力舉起的瞬間從我面前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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