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別具意義的日子裡,該如何展現自己,才能引起上蒼的注意?然後以太陽的嘴喙,叼啄潔淨我文字下一處看不見的傷口,卻又隱隱抽動的線頭?
此刻,不得不以鳥人自居,好在棲息樹梢時,偷偷的擺動尾羽,待你好奇的以長筒望遠鏡靠近,再拍動翅膀學起故鄉的風,鼓動大海顯露波浪般的行蹤──別質疑我的意圖,這樣的行止,無非想讓你發現我夢裡一個極為特別的時空。
在這個時空裡,我的記憶總是淡淡的,淡淡的以哀傷的情緒詮釋著一個小小的夢。不知這夢是來自故鄉對遊子的呼喚?還是來自彼此思念纏繞的緣故?
你說,你開始有些擔心,擔心我會不會逐漸生疏了對你的感覺,甚至會不會因為你的遠行而生起莫名的悶氣?
關於這些鬆開手之後的林林總總,你真的不用掛慮,即使你的身影越走越遠,夜裡闔上眼,咫尺之處,你的影像依舊。反倒是,我們是否該慶幸老天這樣的刻意,安排你這次的遠行。
總覺得離別再久,走得再遠,情況再殘酷,都比不過古代的萬里烽火,妻離子散,一眨眼,再見面就是人世間的數十年。甚至連作夢都沒想過,這回,我們會透過時空的再推遠,醞釀出一種別於以往的懸念。
這樣的氛圍,讓我有機會進一步去挑戰思念一個人的極限,並檢驗自己口口聲聲對愛的堅貞信念。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一次不錯的成長與歷練,因為它突顯出許多嚴肅且澄明的生命課題,正好可以提供我們反思與自我辯證的機會。
我喜歡,希望你也是。
就像那天我跟你說的,若不是看到簡訊,我當真會直奔夢裡那片有夢的遼闊海域。你澄清的說,即便夢裡喚過千回萬遍,盼妳能入夢來作陪,卻也不忍妳在上班之餘,還得忍受這樣的舟車勞頓。聽完後,我開始檢視自己處理問題的能力,並努力發揮最大的想像力,想像你站在神社旁,想像你站在虎頭山上,想像你凝神望向我夢裡的那片海域。
思念就像手裡的一把流沙,越想抓住它,就越容易在不經意的施力下,於指縫間悄悄的流逝。
或許你不知道,我其實還蠻喜歡一個人搭長途火車去旅行,那是目前我唯一可以去嘗試的一種自我放逐或體驗流浪生活的方式。沿途不與人交談,只享受身子與車廂渾然一體,一路靜靜享受規律的晃動與節奏,以及耽溺眼睛所流動的速度與錯覺,讓原本平行的鐵軌和窗外流逝的風景,將自己帶往一處深邃且豐盈的神秘境界──那是一種鳥人與天空深度對話的形式。
你又說,因為我的缺席,又要讓你想像一整天,和我一起踩在這片土地的感覺。
看來,對於這次的活動內容應該這麼形容才是,一個人的旅行對你來說可能不全然陌生,但是對我而言,這可是首例。我想像那樣的過程如霧,朦朦朧朧的有如探訪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在尋夢的搖櫓聲中,夜裡的思念如水,總在我想念你的時候,靜靜的於心底漫流。偶爾,身旁忽有魚群擺動的魚尾,興起細微的波紋,在許多人看來,這些不過是生命中的小插曲而已。我們似乎也該學會靜靜的領受,不帶任何質疑。
當然,我也知道,若要我們只管以旅人與風景的對話關係,去欣賞這一動一靜,一遠一近,一虛一實的漂浮騰空與微微發酵的情緒,是為難了些。不過,我們還是要努力去接受。因為這才是成熟理智的抉擇,不是嗎?
你於短箴裡提到──一切思念,似乎也只能讓我一個人在寒風細雨間,走上虎頭山,看著海,想妳。
我想,無論如何的想念,這都將會是一個人自我見證幸福的過程,見證愛人能力提升的過程。事實上,我何嘗不想在你抵達我的出生地時,抽空南下為你導讀,導讀一段段發生在這塊土地的過往歷史,也期待能夠陪著你,靜靜踩過我童年記憶裡的每一條街道與巷弄,即便它已沒落到如一位遭人遺棄在空屋的獨居老人。我甚至還霸道的想要你專注的豎起耳朵,繼續忍受我一股腦兒的把心底所積壓的生活小故事,一次傾倒完畢。
然而,因為時空傾斜的緣故,眼看屬於這一季的東北季風又要吹起,天空終究還是留不住一處適合鳥人話夢的雲地。此刻,也只能任由那來自故鄉的鹹鹹海風,將對彼此的思念,片成薄薄的雲絮,直到雙瞳無法負荷,那晚熟的鄉愁,才自無垠的天空,沉沉的滴落。
說到鄉愁,事實上,年輕時的我,根本不懂什麼是鄉愁,即便也曾因讀書、結婚離開這塊曾陪我度過二十年光陰的靠海小鎮。通常只是在某些季節,或某些特定的日子,沒來由的因一首歌的歌詞或旋律,或書裡看來的一段感性話語,甚至是人行道上,車輪邊捲起的一片泛黃落葉,而讓情緒有了瞬間波動,如此而已。
而今卻因為你到訪的緣故,我終於懂,什麼才是鄉愁。我無意藉此抒情,背轉、疏離余光中先生筆下所醞釀的跨海鄉愁──一枚小小的郵票、一張窄窄的船票,或是一方矮矮的墳墓,甚至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只想在此關鍵時刻,藉由自己的親身體悟,抒發自己與這塊土地的深厚情誼,以及身為人子的生命價值,並守住身為一個人的最後尊嚴。
顯然,我的鄉愁不在對岸的中國,而是我打心底渴盼我足下這片土地擁有一枚通往國際舞台的勳章或戳記;它可以是來自台灣欒樹掉落地面的一枚小小蒴果;可以是懸崖峭壁上獨自美麗的一朵野百合;可以是台灣藍鵲身上褪下的一根飛羽;當然也可以是微風拂過海平面,然後,鹹鹹的氣味,經由歷史的鎖鏈到每個人的肺葉之間,最後在落日浸染而過的每一幀高懸於斑白牆面,卻遭人遺忘的黑白照片。
我的領悟,總是晚些。就像那年,十二月的冬陽露臉,我隨你走在加九寮的拱橋上,心情出乎意料的愉悅。當時我在橋的中央停了一會兒,只為貪圖迎面吹來南勢溪底的水氣與涼風。偶爾,我微笑轉頭聽著你對這塊土地的詮釋,這才發現,你對這塊土地的熟稔程度,遠遠超過我對它的認識。
謝謝你利用一個下午的時間,讓我重新認識自己。相較於之前對台灣史的陌生,深感汗顏,為此,不得不再度陷入一種自我批判的沉思。慶幸生命中有你的參與,一切就像日後所留下的感性篇幅──
而今,再度造訪南勢溪,面對豔紅的加九寮拱橋,我們不急於奔向對岸,而是選擇立於可眺望舊橋墩的這端,欣賞千層岩上那幾隻與我們一起分享午後這黃橙橙幸福的鉛色水鶇。縱使這樣的鳥類向來沒有明顯的地域性,隱約間依舊可以窺見牠們優閒曼舞,飛飛停停所圈出來的夢想天空。
不久,我們沿著昔日舊鐵道鋪設的加九寮步道走,水聲潺潺不絕於耳;而你的話題時而今日,時而往昨。直到一片相思林下,我拿出數位相機對著天空,於是你超然於物外,觸及了整座森林的脈絡與呼吸,而我頓時成了相思樹的隱喻。
是誰把南勢溪水推向雲層的邊際高峰?面對傾聽心聲的那兩朵依偎的白雲,我當真有話要說,相思樹上的藤蔓植物啊!可否把糾纏的力道再放輕些?別踰越,別觸及鳥巢蕨那一抹向陽的嫩芽,更別大膽預言尚未發生的悲慘情節。
前方的落石阻斷,這是恆常性的風雨現象;我們無須多做聯想。回頭立於溪畔,審視南勢溪水與這條遭世人遺忘的加九寮步道,迎接我們的是幽幽的曲折小徑,耳道吸納的是小火車嗚嗚然與足下鐵道枕木所發出的清晰聲響──
踢踢踏踏……
踏踏踢踢……
那是輪軸齒痕嚙合而過的歷史景深,我們豈能一轉身,就遺忘?我那晚熟的鄉愁,盼能在你眼底、腳底,盡情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