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往常,雙眼直視著前方,僅以左手熟練的操持著方向盤,而右手則輕輕的疊在她的掌心之上。而她呢?似乎早已習慣他這樣的摩娑方式,且放心的把自己完全交付在他溫熱的手上。直到車子進入雪隧之後,她才怯怯的轉頭低聲問他:
「上個月給你的信件,看了嗎?」
「嗯,看了。」
約莫過了幾分鐘之後,他才轉過頭來,正眼看著她繼續說道:
「只是,這陣子腦袋有些遲鈍,原本想寫些讀後心得給妳,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總覺得表達得不是很流暢,或許就會如妳先前所預言的,說不定得等到下個颱風夜來臨時,才有清楚的腦袋可以把還沒跟妳說完的故事說完。」
事實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最近到底是怎麼搞的,幾度想提筆寫些東西給她,只是往往信箱一打開,看到她又塞了一長串的文字稿過來,腦袋瞬間有如上下班尖峰時段的車潮。只好草草交代一下自己當下的感覺,就關閉信箱離開。
直到夜深,難得清醒於輾轉反側的乍現靈光,往往在他倉促起身下樓,準備走進廚房沖杯咖啡進書房時,又混沌得有如太虛,就連組織一個最簡單的短語能力也辦不到,頓時一個人呆若木雞的立在房門外。
「最近忙嗎?」
每次發現他的來信次數變少時,她總是在心中模擬各種可能發生的狀況,生病了?工作忙?甚至......,最後歸納出結論,不該跟他分享過多的心情文章,以免造成他精神上的額外負擔。經過這麼多年的魚雁往返下來,兩人似乎早已默認對方是生命中必要的存在。 平日見面的聊天話題,更是百無禁忌,但是一旦牽涉到私人情感,感覺還是有塊神秘的灰色地帶。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過於躁進才好,尤其在這敏感的關鍵時刻,保持適當的空間與距離是必要的。
「還好,除了例行性的工作之外,多半的時間都是留在家裡,不是粉刷牆壁,就是稍稍躺一下,稍稍想想妳,要不就是在微雨中整理陽台上的幾株蘭花幼苗,或者乾脆懶在沙發上看書。最近剛從圖書館借回二十幾本書。」
「哇,二十幾本?好誇張的借閱數字,你到底都是借閱哪類型的書籍?」
「我看的書目,妳不會有興趣。就像妳之前所說的──還當真是乏味無比。」
「難不成又是關於政治學或經濟學的『男人書』之類的?」
「哈,沒想到妳對閱讀書目存有這麼嚴重的偏見,什麼『男人書』?不過,經你這麼一提,我倒覺得似乎好像有這麼一點傾向。」
「你到底看了什麼樣的乏味書啦?還不快點老實招來。」
「沒有啊,反正就是閱讀關於清朝『奏摺』之類的歷史資料。」
「這還當真很乏味,我連聽都沒聽過,你不會看到睡著嗎?」
「所以說,這種書得安排在深夜閱讀,一方面需要冷靜的頭腦,一方面又可幫助睡眠。」
「雖然我對這類書目沒興趣,不過對於你喜歡涉獵這樣的書籍,倒是讓我感到十分的好奇,有機會還是想親耳聽聽你的解釋。」
不知何時,窗外的雨停了。
她發現右方那面從海中陡升的裸岩,因雨後雲開的夕陽映照,增添了幾分感傷的藍調。
「雖然我知道你向來理性,不過我很想知道,眼前迷離的暮色,讓你想到了什麼?」她試著以感性的口吻問他。
「太陽要下海了,該準備回家吃飯、睡覺。」
「吃什麼飯?睡什麼睡覺?老實說,你不覺得我們現在像是無巢的鳥兒,在天空盤旋了一整天,從北飛到南,再從南飛到北,何處才是我們今晚的落腳?」
「幹嘛?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悲觀?記住,不管城市還是鄉村,不管天涯還是海角,只要眼前這枚金燦燦的火球還繞著地球打轉,只要我們不離不棄的陪在彼此的身旁,家就在彼此最溫暖的地方。」說完後,他輕輕的把她攬在身旁,然後拍拍她的肩膀。
「你老實說,我的存在,會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這回她之所以會主動詢問起這方面的事,實在是因為他已不只一次答應過她,會寫些東西跟她分享。可向來有些懶散的他,往往一拖再拖,甚至得等到她幾乎快放棄的時候,才又突然給她類似颱風夜「1989」故事內容那樣的意外驚喜。
「不會啊!妳為什麼會這樣問呢?」聽完後,他著實感到有些詫異,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
「難不成妳到現在還陷在莫拉克風災的陰影裡?」
「或許有一點吧!只是最近一直在想,該不該繼續這樣單方面的寫東西給你?我害怕這會造成你的壓力。雖說信件內容通常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生活瑣碎,不過潛意識裡,在按下信件寄出的那一刻,多少還是期盼能夠收到你的回響,即便只是隻言片語,或是一個開心的表情符號。」
之前怕造成對方的壓力,她甚至編了個謊言,告訴他,自己早已將此信箱視為文字儲藏室,甚至是閒聊打屁的地方。
聽完她心底的話,他忍不住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然後繼續說道: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妳給我的初次感覺嗎?」事實上,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對她重提這件事。
「怎會不記得。」
「幹嘛?難不成還要再確認一次?」
「為什麼不?妳不覺得『重溫舊夢』一直以來都是許多人維繫情感,甚至是讓情感加溫的不錯方式?」
「那好吧!這回我們就從初次見面的印象開始聊起吧!」
「不過,在喚起共同的記憶之前,必須坦白告訴妳,我很喜歡妳將我們的故事,以『夜航』的方式來破題。」
「為什麼?」她很訝異,沒想到他會以自己尚未發表的小說名稱──「夜航」來切入今天的溝通主題。感覺這艘船正航行到大海中央,表面看似平靜,然而倒映著滿懷星光的海面底下,卻有一種嗚咽的聲音隱隱傳來,那是夜海的悲鳴與對現實環境的控訴……
「不瞞妳說,當年妳幾乎是以逃難似的心情搭上我操持的這艘船,雖然當時我對妳及時伸出援手,但是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我並沒有即刻愛上妳。我很清楚自己處理感情的方式,時下年輕人的『速食愛情』或『一夜情』這樣的故事,很難在我身上發生。」
「不過,這倒也不是妳的談吐,或是妳的外貌問題,而是在我多年的孤獨航行之後,我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喪失愛人與被愛的資格或能力。」這回,他不想再自欺欺人。畢竟,當年答應和她見面的主要目的,並非預謀要和她談上一段私人感情。
「事實上,就像以前我跟妳分享過的,愛上妳也是很後來很後來的事了。不過這回,我也必須很清楚的告訴妳,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謂的日久生情之類的。總之,愛就這麼自然的發生了。」
「看來,你是男人,果真是可以把『愛』和『性』分開來進行。這方面,身為女人的我,的確是該自嘆不如。」說這話時,她努力壓抑浮動的情緒,只是微微顫抖的肩膀,難免還是洩漏了她心底的緊張與焦慮。
這時,他決定放慢開車的速度,然後轉頭看了看幾乎把眼睛貼在車窗上的她。只見她突然搖下車窗,並轉身從包包裡掏出一根菸點上,然後仰起頭看著昏暗的天空,痛快的朝車外用力的吐出第一口白煙後,才轉頭看著他說:
「謝謝你願意這麼誠實的跟我分享這些內在的想法。這對我在小說人物性格上的塑造上,肯定會有所幫助的。」
「能不能再分享一些你身為男人,在面對情慾的模糊地帶時,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
「關於這點,我想妳應該很清楚才是。就像一般兩性書籍常探討的──男人幾乎是以下半身在思考,面對女人的胴體,是很難抗拒誘惑的。」
「這麼說好了,就算對方的條件很一般,只要女方願意主動獻身,男人是很難不上鉤的。」
「就因為抗拒不了性的誘惑,於是放任沒有愛的成人遊戲,荒謬的繼續發展下去,直到有人玩膩,或玩出問題,是嗎?」
「並非人人如此,妳是知道的,不是嗎?」
「你是說我們嗎?」
這回他選擇沉默。她說的沒錯,在那次的約會之後,兩人確實藉由信件密集往來了好幾年之後,才慢慢的瞭解到彼此對情感的處理態度與方式,那些沉睡已久的愛與信任元素,才又日漸地被彼此的誠意所感動,直到完全甦醒過來。
「以前受過感情的創傷嗎?」
「可以這麼說。每談一次感情,就覺得靈魂似乎被掐得緊緊的,怕死了。直到妳出現,才首度感覺到生命竟是如此的美好。」
「但是,起初我還一直告誡自己,我不能,也不該愛上妳。妳是知道的,身為船長沒有上岸築巢的命運,船駛到哪兒,家就到哪兒。」
「只是,後來我才驚覺到似乎已經來不及了。自己竟像是誤闖洋流的船隻,任憑我如何掌舵,都無法阻止我朝妳佇立的岸邊駛去。」
說完,他決定把車子停靠在無人的海邊,然後一把把她手上的菸蒂捻熄,直接以溫潤的唇印封住她幾乎驚叫出聲的雙唇。直到她快喘不過氣,才捧起她的臉蛋,深情的看著她發燙的眼睛,繼續說道:
「天快黑了,總該找處風平浪靜的港灣停靠吧!總不能就這樣白白浪費這難得可以上岸飽覽春光的美好夜晚。」
窗外,黑絨絨的天幕撒滿銀亮亮的星花,窗內兩人渾然一體,頃刻間,愛又一次次地到了顛峰狀態。心底是光,眼底是光,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像芬多精一樣的芬芳,就像兩人在不見面的日子時,夜夜隔著滿懷星子的銀河相互凝望,就會感到無比的舒暢。
事後,她以略帶哀怨的口吻告訴他說:已有好長一段時日,這兒的海域無風、無浪,船兒不動了,我僅能憑倚船首舷邊的那片銀白色月光,和吟唱溫庭筠的「瑤瑟怨」排遣相思。
聽完後,他問她:
「那往後我藉由『1989』年的夢境,把妳帶離人群紛擾的岸上好嗎?」
聽完後,她毫不猶豫的點頭答應。 此刻,長空如水,於是眼底的星芒有了凝望天幕的聯想。不用一個動詞,他已溫文爾雅的將兩人的夢境包裝撕開。窗外徐徐東升的明月,要她以戀人的分身去領受。
此刻,她懂「詩」是什麼?詩不是噙淚的殘荷,詩不是瘦削的斷梗,詩更不是蛙腹蓄積一夏的鳴響,而是她掌心輕捧的光,透過光,她清楚的看見他的鬍渣是如此的性感。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流動的螢火,不該奢望與夜裡的星光爭寵,因為她明白,夜是夜,夢是夢。顯然,以過於迂迴的情詩呼喊愛情,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