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剛結婚的時候，婆婆常有意無意在言談間，意有所指的說：「妳的運氣比較好，因為在她撫育的六個孩子裡頭，『老二』自幼生性比較勤快。」事後證實，婆婆所言不虛，因為，大嫂不只一次私下跟我抱怨過大伯，結婚這麼多年以來，從來不會主動幫忙作家事。言下之意，羨慕我比她「幸運」許多！
一個男人做不做家事，其實跟他的原生家庭，給的生活教育，脫離不了關係。
先生是南部人，自幼在一個男尊女卑的環境裡長大。婆婆和奶奶之間的「婆媳大戰」，在我生老大回南部坐月子時，切身領教過。我這個夾在中間的媳婦，尷尬的不知該選哪邊站才是。搞到最後，每次一有機會隨先生回南部省親，都得瞞著婆婆的視線，私下抱著孩子，到隔壁奶奶住處，讓她老人家含飴弄曾孫，暫解思曾孫之苦。有幾次不巧被婆婆撞見，不知是否我多心了，總覺得婆婆不悅的神色，在在告訴我，造成今天這樣的結果，錯不在婆婆。
爺爺四十歲即因病去逝，當時么兒正值襁褓期。據左鄰右舍說，奶奶受不了這嚴酷的打擊，曾經在一個隆冬深夜，選擇跳嘉南大圳打算結束生命。最後，被路過巡田水夜歸的鄰人發現，才七手八腳的合力將奄奄一息的她救起。
在日據時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人家，面對家徒四壁的惡劣環境，只得四處替人幫傭，獨立撫養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兒，好不容易熬到公公小學畢業，才在雇主的引介下，讓長子進入水利會上班，直到結婚媳婦進門。
或許是「寡母情結」作祟，奶奶老看不慣婆婆和公公私下多說上兩句體己話，更嚴禁公公踏進廚房一步，公公住的是水利會的日本宿舍，每到下班時間，偶爾順手從前院將用來生火煮飯的柴火帶到廚房後頭，一旦被奶奶瞧見，鐵定換來半天的牢騷與斥罵：「沒路用的某奴！」。
這麼多年以來，據我對公公的認識，他除了按月給婆婆固定的家用外，一切大大小小的事，全落在婆婆雙手。小至燈管、插座的維修，大至浴室地板的水泥瓷磚鋪設。有一年暑假，颱風吹垮前院的竹籬笆，颱風過後，婆婆一個人深入山區，砍筏成捆的竹子，扛回家中頂著烈日，獨力完成整個修護家園的工作。而家中四個大男人，不是歪歪斜斜的像一條懶蛇攤在榻榻米上閉目休息，就是吹著電扇兩眼盯著報紙或電視快活，竟無一人主動對婆婆伸出援手。這景象看在我的眼裡，簡直無法接受。
後來幾次和婆婆私下閒聊時，我曾抱怨她教育孩子的方式不妥，為什麼要累死自己？婆婆才娓娓道出自己積壓多年的委屈。她說，不是不曾努力過，只是當她要求公公或孩子幫忙做點家事時，一旦被奶奶發現，就會引發更大的家庭戰爭，為了圖個耳根清靜，家庭的表面和諧，乾脆忍氣吞聲，凡事儘量自己動手。或許同為女人，我挺同情婆婆和奶奶的遭遇。所以在和婆婆、奶奶結緣的這二十年當中，我儘量扮演好一個稱職的媳婦與孫媳婦的角色，不因上一代的「婆媳戰爭」影響到我對她們的看法。後來從南部鄰居口中輾轉得知，婆婆不只一次讚美我。她認為我比親生的子女還貼心，我們不曾大聲說過一句話，更別說吵架。有一年母親節，婆婆收到先生寄給她的禮物，外加一朵我親自製作的康乃馨，婆婆樂得跟鄰居的楊阿姨說：「這一定是我那懂事的媳婦教他的，因為那是她第一次收到兒子送給她的母親節禮物！」
婚後前幾年我沒有上班，家裡的經濟因房貸而緊縮，除了過年前在先生的陪同下，到夜市買一套新衣裳應景外，衣櫥裡掛著的，全是婚前媽媽買給我的陪嫁品。有一次，婆婆發現我的內衣褲，已經破舊得不像樣。有天夜裡，她拿了幾件新買的內衣褲到臥室找我：「這幾件內衣褲給妳，我買得尺寸太小穿不下，妳穿應該還可以。」等婆婆轉身離開後，對於婆婆的貼心與疼惜，我感動到淚如雨下，即便她掰了一個不甚高明的理由。婆婆除了會幫我買內衣褲外，也曾幫我買家居服，雖然那款式、那花色看起來是如此的「懷舊與復古」。但是穿在我身上，那絕對是世界一流服裝設計師也比不過的！
有一年寒假，隨先生回南部過年，小叔因精神病發，拿著BB槍對著家中的牆壁狂射，而婆婆早被這么兒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看年關已近，面對這殘破不堪的家園，我突發奇想的跟先生說：「你載我到鎮上吧，我想買桶油漆和壁紙。」敏感的先生得知我又要大興土木，氣得連忙跟我劃清界線，並語帶警告的跟我擺明，這可是妳自己選擇要做的，到時候沒人幫妳，千萬別巴望我會理妳！
回家後，客廳舊壁紙的撕拆及上膠重貼過程，他大老爺果真閃得遠遠的。直到他看到老婆挽起袖口，爬上爬下粉刷那斑駁不堪的大門與牆壁時，終於忍不住內心的煎熬，主動過來幫忙這生性「雞婆」的老婆。這老舊的宿舍，終於在我們夫妻合力下，於年關來臨前，有了新的風貌，新的氣息。
公公婆婆疼愛孫子孫女本是天性。但是公公不太能接受我那自幼瘖啞的長子，有時候於言談舉止間傷到我。記得有一次，長子咿咿呀呀的想跟爺爺表達些什麼，公公一臉不耐的對著他揮揮手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啦！去！去！去！找妳媽去！」或許是無心的一個動作，但這樣的話語出自公公的口中，聽在我的耳裡那簡直是拿把利刃惡狠狠的刺進我的心口，貼心的婆婆總是於事後緩頰，希望將傷痛減至最低。
先生自幼好動成性，在家待不住，一有機會老往外跑，尤其喜歡外出享受垂釣之樂，但是七八月的艷陽高照，常曬得皮膚紅腫發疼。所以，他通常選在傍晚或清晨一個人出門到大圳邊垂釣，只是他不知道，這段時間是我必須準備全家人晚餐的重要時刻，那時候瘖啞的老大年紀還小非常怕生，黏我黏得很緊，根本不讓爺爺或奶奶抱，只得一個人揹著小孩，揮汗如雨的蹲在大灶前，生火煮飯燒熱水，而低矮的違建鐵皮屋廚房，累積了一整天的燠熱，摻雜著背上孩子的哭聲，一頓飯張羅下來往往全身溼透。有幾次婆婆貼心的為我將背上的孩子解下，只是隔著幾道牆仍可聽到孩子的哭聲像魔音傳腦般的穿牆而入。為了這件事我曾私下跟先生抱怨過，希望他能早點回來帶小孩，可他無法體諒與接受。最後，一向疼愛孩子的婆婆乾脆自己下廚，而我揹著孩子在一旁幫忙，就這樣，兩個女人侷促在狹小的空間裡，邊做飯邊聊天，或許也是這樣的機緣，讓我們婆媳間多了一份親暱，多了一份貼心。
每當寒暑假來臨時，我和先生總是帶著大姑、大伯和自己的小孩，一群人浩浩蕩蕩的搭火車回南部渡假，或許孩子的年齡相近吧！有一次，還聽到旅客驚訝的竊竊私語：「哦！看不出來，年紀輕輕竟然生了六個小孩，大概是一年一子吧！」婆婆很喜歡我回去，因為，所有的家事，幾乎由我一手包辦，包括幫所有的小孩洗澡、洗衣服，甚至陪他們到鄉間採集野花、野果，在前院玩一整個下午的家家酒。沒辦法，誰叫我天生就是孩子王。我一向不怎麼害怕面對一般人所厭惡的繁瑣家事，因為，那和當年為了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必須時時面對考試及課業的壓力，兩相比較之下，作家事反而能夠輕鬆自在的放空心情呢！
從小我就擁有不錯的長輩緣，這或許跟我對待長輩的態度有關吧！總覺得老年人心中其實挺孤單落寞的。有時，只是想找個說話對象而已。就像婆婆不識字，平日除了幫台北的大伯夫妻帶小孩外，談不上什麼消遣和娛樂。她喜歡看歌仔戲、布袋戲，偶爾也會到鄰居家玩玩撲克牌。所以我一回去，她就可以多個人陪她說話聊天，甚至聽她發發生活上的牢騷，晚飯後，我往往成為她最忠實的聽眾。或許有人質疑是否因為平日婆媳沒有住在一起的關係，因為距離反而親密。其實這二十年當中，婆婆、小姑甚至發病後的小叔，曾經與我們同住七八年之久。貼心的婆婆，總是在我下班前，把該撿的菜撿好，該收的衣服收好，分類摺疊好，工工整整的置放在衣櫃裡。我由衷感恩婆婆將我視如己出，在為人媳這方面，我真的好幸福！
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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