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囉!緊佮哥哥轉去!」阿嬤站在祖厝的屋簷下指著庫囉吆喝著……
庫囉是父親的朋友棄養的一條台灣土犬,記得我們當初收養牠時,牠出生剛滿五個月,全身毛色雪亮很惹人憐愛!由原先飼養的主人的口中得知庫囉好嗜香腸,香腸原就是我們家生產的加工食品,若庫囉留在家裡,那香腸必定讓牠一生享用不盡!
與庫囉初相見時,受過粗淺的日本教育的阿嬤即喚牠庫囉,往後我們也隨之叫牠庫囉!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庫囉日愈茁壯,也越來越有靈性,似乎聽得懂我們說的話了。我開始喚牠與我同行,牠果真溫馴地跟在我後方,我開著電動輪椅領著牠走在家鄉的田間小路;穿越紅磚巷道。若遇惡狗挑釁攔道,獵食的本性便誘使著庫囉撲上前去,若不使牠們逃離與哀嚎是絕不干休!當然回家時我會犒賞牠兩條香腸,並撫摸牠的額頭以示慰藉。
很快的,庫囉成為我們家的一份子,也成了我的「隨扈」。有一次,母親喚我到鄰近的雜貨店買醬油,回程途經一個陡坡,我不小心從電動輪椅上滑了下來,仆倒在地上,手肘與膝蓋都受到擦傷,鮮血汩流。庫囉見狀隨即奔回家裡對著母親狂吠,但母親與庫囉較不親近,無法體會庫囉想表達的求救的意思。後來,一位開車經過的男子見狀,才急忙把車子斜停在路中央,將我抱回電動輪椅上,我連忙地感謝救助之恩。回到家時,只見庫囉還一直猛吠著母親。
很長一段日子,母親因為市場生意忙碌,無暇煮早餐給我吃,我便自己開著電動輪椅領著庫囉到鄰近的阿嬤家用餐。阿嬤總會煎一碟我最愛吃的醬油煎蛋等候我,再端出一碗加了甘藷塊下去熬的「洘頭糜」,為什麼說一碗呢?因為阿公不喜歡吃太濃稠的稀飯,所以阿嬤都會特地先盛了一碗等著我,然而這樣的搭配卻是我的人間美味!是任何珍味美饌皆無法馳騁的。
當然阿嬤也會端出一碟昨晚的菜餘給庫囉,如果還有肉塊;庫囉飽餐一頓後還會舔一舔阿嬤的腳,如果只是湯汁拌飯;有時候牠會用嘴巴去咬翻它!這時,我一定賞牠一記後腦勺,斥喝牠一聲:「討債!」
咀嚼著阿嬤親熬給我的幸福與溫暖時,我的目光時常會注視著那斑駁的脊樑,它彷彿記載著我們蔡家的歷史,平實而緩慢的褪色與剝落,沒有劇烈的腐蝕所留下來的坑洞。
而阿嬤總是看著我用完餐,她才踱步回到闃黑的廚房就著醬菜配稀飯。這一段寂靜的時刻,她會坐在藤椅上,手裡搖著蒲扇,搖啊搖的竟搖出一段段的往事……
「屯仔腳大地震」發生時,阿嬤十二歲,那天早晨她正在圳溝旁餵養牛隻,突然「呼──呼──」的聲音在耳際響起,接著一陣陣的天搖地動嚇得她趕緊抱住最鄰近的一棵大樹,等震波較平息了她才奔回家裡。次日,才從清水街上傳來從小最疼愛她的阿姨被倒塌的橫樑壓死的惡耗!
阿嬤說到這裡,總是泛著淚水,哽咽不語地望向窗櫺外的遠方。
而蒲扇也搖出了日據時代,阿公跟阿嬤剛結婚沒多久,辛苦耕作的農作物遭強橫無理的日本巡查強制削價賣給會社,以及阿公與叔公共有的一塊肥沃的田地也遭削價徵收!就如同賴和發表的第一首白話詩 ── 〈覺悟下的犧牲 ── 寄二林事件戰友〉,第七段所寫:「我們只是一塊行屍/肥肥膩膩,留待與/虎狼鷹犬充飢!」
當然阿嬤也憶起了她是如何揹負著我上小學……
由於父母親市場生意忙碌,帶我上下課的責任便落在阿嬤的身上。一條背巾、一個男孩就這樣馱在六十多歲的阿嬤身上六年,這也造就了鄰人眼中的奇景,也是我畢生無法磨滅的一抹記憶。
庫囉似乎聽得懂我和阿嬤的談話似的,耳朵服貼得趴了下來。也或許是向阿嬤撒嬌,要阿嬤幫牠抓蝨子吧!這時阿嬤會從藤椅起身找張矮椅子替庫囉抓蝨子,過了半晌,庫囉靦腆的在地上翻來覆去。
沉浸於阿嬤親熬給我的幸福與溫暖之後,總得回家上學去,母親正發動著車子等著載我去讀高中呢!而庫囉總是賴著阿嬤不走,阿嬤則站在祖厝的屋簷下指著庫囉吆喝著:「庫囉!緊佮哥哥轉去!」
一晃眼,庫囉來我們家已經近九年了。
民國八十五年的除夕夜,阿嬤依照往年的替庫囉找了一條紅線繫上紅包袋。次日早晨,阿公阿嬤帶著我們全家到土地公廟燒香拜拜,正當我們在收拾供品時,突然從後方傳來一聲煞車聲,當我們轉過頭去,庫囉已被車子撞倒在路旁,我們箭步地飛過去檢視庫囉的傷勢時,只見庫囉緩慢地硬撐起身子,一跛一跛且徐緩地走回家裡。我們原以為庫囉只是輕微的腳部受傷,過一陣子吃吃雜草就會痊癒。不料到了傍晚,我到門前去探望牠時,牠已經口吐一串串的白沫,眼睛泛著紅光;尾巴緩慢地擺動著,彷彿在訴說著牠即將離我跟阿嬤而遠去!
一眨眼,庫囉已經全身趴在地上,停止了心跳。阿嬤從祖厝那兒走來,瞥了庫囉一眼,便默默無語地將庫囉裝進布袋裡;並撒了一疊冥紙,隨即央人把庫囉載到通往台中港的大排「放水流」,並塞給那個人一個紅包。那晚,我與阿嬤就對坐在家門前,久久無語。
六年前我和父母搬離了家鄉──清水,來到了梧棲。六年來我時常搭乘縣府的「復康小巴士」回去清水探望阿公阿嬤,而累積多年的鄉愁也一倂從車窗外的景色在我餘光後消褪。
到了阿嬤家,阿嬤總是對著屋內的阿公吆喝:「老仔!咱彼隻憨狗擱轉來看咱囉!」
◎圖為我的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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