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文傑
那是一個深秋午後，日光像個淘氣的孩子，賴在人們身上。你一身西裝，提著一盒香菇滿身汗進到家裡。前幾天，我的新書發表會上，主持人邀你上台致詞，你說不到幾個字就哽咽難言，那個畫面還鮮明印在我腦中。不久，媽媽搬了椅子來我房間要我招呼你，就外出辦事。你脫下西裝，鬆開領帶，挽起衣袖就坐在我身旁，喃喃唸著新書發表會那天沒機會跟我多聊，就帶著妻兒趕回集集，趁著今天回清水順道來看看我，你嘆了口氣跟我說：「若不是老師的家庭經濟狀況還不怎麼穩定，我真想買幾十本分享給至親好友。」然後我們隨意的聊著生活中的種種。
那是80年代，我和大弟讀小學高年級，爸媽經朋友介紹，聘請你來清水當我們的家庭教師，教國語和數學。那時才二十來歲，你身材矮壯，還在學校當棒球教練，常來不及把球服換掉就來為我們上課，再趁我們寫作業空檔，像隻肥貓溜進廚房阿嬤身旁，跟阿嬤討些東西來吃。上課時，我耳朵聽著課文，眼睛卻盯著你手上那隻可以玩遊戲的電子錶。你知道我們想玩，有時就把它當做寫完作業的獎賞，拔下來讓我們兄弟玩得盡興！
你捧著我的台語詩集不太流暢地唸起來，唸著唸著突然像拎一隻貓輕掐著我的後頸：
「你家不是拿香拜拜的，啊你怎麼信耶穌了？是不是為了書中那個女孩？」
這一問反倒讓我想起來，小時候有回你來幫我們上課，你的手腕上突然出現三個烙印整齊的結痂，你還告訴我你皈依的法號。我不曉得你是不是也為了愛情？你繼續唸著我的詩，我索性放些音樂來聽，不久你用手肘碰碰我的手臂說：「其實你有幾首詩滿適合譜成曲的。」然後即刻撥手機給陳明章老師商談幫我譜曲的可能性，恰巧，老師不在家。你又提起去年幫忙推動募款的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描述當晚紙風車劇團在集集的演出是如何讓小孩子開心、陳明章的歌是如何讓人感動落淚，還跟我借電腦，在網路上SHOW當晚演出的內容給我看。一旁，我望著你專注的臉龐，慢慢拼貼出你這十幾年來參與公共領域的圖像。
唸完小學，大弟便吵著要跟同儕一樣到外面補習班補習，爸媽依著我們；那時你也欲離開清水，幾年相處下來，總有些情份，爸媽叮囑你有空要回來找我們。直到好多年後，你回來清水找老朋友，也來看看我們，這才又取得聯繫，不過這時你已和你的朋友林雙不一樣棄教從政，當國會助理，身旁還牽著新婚妻子。有一個春節，你帶著妻兒再度回來；而那時我們已從清水移居到梧棲，你跟鄰居要到我們的電話，輾轉找到我們，此時的你已離開職位，回到你的家鄉集集。
後來，我曾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你頭綁白布條手持大聲公，帶領鄉親在街頭抗爭，激情吶喊。霎時，我心中怦然，驚喜，但又訝異，這是二十年前那個矮矮壯壯的棒球教練嗎？
之後，爸爸也曾拉著我從電視節目上，看到你以捐地的方式幫助一群身心障礙孩子成立一個庇護家園。前年夏天，我跟你約好要帶領一群身心障礙朋友到你的庇護家園參觀，一下車只見那群孩子圍著你：「陳叔叔！陳叔叔！」殷切地叫著，天真的笑容就好像他們在菜園栽種的花朵一樣燦爛。
當天，你也帶我們到集集車站玩，待約好回程時間，我帶來的那群朋友鳥散狀在附近隨意兜逛，我們師徒倆則佇在集集車站前的柵欄。木廊下，有一對拉奏小提琴的盲胞老夫婦，你趨前拍拍老先生的肩膀和他打招呼。我們沉浸在老先生拉奏出來的一首首悠揚台語老歌的旋律中；也閒聊過往趣事。其間，有兩三個在地人經過，他們見到你宛如對待自己親人老友一樣，勾肩搭背，打掃車站廣場的老婦人也跑來跟你這個「陳代表」請託一些事。不一會兒你便將老婦人的事情處理好，回來斜坐在我的輪椅扶手上，拿出手帕擦擦汗。我忍不住詼你：
「老師，你好像是集集的鎮長！大家攏欲找你！」
就像這個深秋下午，我拉著你聊了好多好多，遠方的落日疲倦得快闔上眼；我們的談話像運轉不太順暢的老唱盤，開始嘎啦嘎啦的拖拉著，我問起你最近還有沒有在帶隊打球？這一問，挑起你的興致，你說：
「帶囡仔摃野球，是我的興趣！我前幾天才帶囡仔去南部摃轉來咧！」
你站起來伸伸懶腰，說天色暗了要回家了；我腦中的許多老記憶也站起來伸伸懶腰，嗶嗶剝剝的，彷彿還聽得到聲響。
刊載於2011年7月20日《人間福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