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人情味
親像阿嬤手內彼罐烏松汽水
陪阮到旦幾十年
飲落去著知滋味
沖位鼻孔去
綴著拍字的聲音
流對我的電腦
化做思念的歌詩
從清水移居梧棲市區已經八年,離鄉當時,庄裡的柑仔店早就被兩間小商店所代替。八年來,荏苒而逝的闇夜,我時常深情孺戀著一個落寞滄桑的所在,憶及時,衣袖不免濡濕。天濛亮時,就獨自開著電動輪椅返回那個我愛戀的所在,也就是哺養我的生命的母胎──武鹿庄。而日前再度返回時,燈光明亮的7-Eleven已經在庄裡的東方豎起。
偶爾我也回到那一條農路,在那裡佇足了好久好久。也吶喊,但已經聽不到回音。而農路盡頭的那一大片秀逸的荷花田以及白鷺鷥已經消失,只剩下S型彎道在我內心以及往後的人生蜿蜒著……。
一九七五年我降生於以盛產韭黃聞名的清水武鹿庄,當時的農村社會仍舊守著傳統觀念,庄裡若有產婦要分娩時,大部份都是找產婆幫忙,因此我媽媽也不例外,那時因為胎位不正,外公曾勸告:最好趕快載去大醫院剖腹生產!然而阿公阿嬤卻毅然堅持託付產婆來家裡接生,由於分娩過程滯久,導致腦部缺氧,故我罹患了「腦性麻痺症」。
就這樣,從我兩三歲開始,阿公打著赤腳尋遍了各地的草藥、秘方。媽媽也帶著我到全國的各大醫院求醫,醫生大部份都說我需要做復健,是以,我從那時候開始做復健到現在。
翻攪沉澱的記憶,我是八歲時才學會翻身;進而能憑恃在左右有扶手的椅子上,就讀國中時能吃力的拄著拐杖走完五十公尺的路程。但是後來因為升高中學業繁重的關係,減少到醫院做復健的次數,再加上自己體重增加,膝蓋無法負荷,所以上高中之後就全然依靠電動輪椅了。
縱然如此,我並沒有因為行動不便,童年生活就過得不豐彩。因為我有兩個多年來無微不至照顧我的弟弟。
彼時,小弟時常牽著小三輪車,後座載著行動不便的我到家屋後方的大水溝旁的「春來柑仔店」。簡陋的土埆所搭建的「春來柑仔店」,長年被一棵老榕樹壓在地上,以致呈現著黑壓壓的詭譎氛圍,所以我們庄裡的孩童都戲稱它為「烏店!」
我們兄弟倆則時常躲進「春來柑仔店」的內處,那兒彷彿剛睡醒的舌頭後端,摻雜着酸澀與惡臭。兩兄弟一隻手抽彈著彈珠檯的發射器,嘴裡吸吮著一條一塊錢的「柑仔冰」。常常等到時間一分一秒被彈珠檯給彈盡,兄弟倆才突然想到阿嬤交代來這兒的「任務」。
趕忙地向春來姆婆買了兩瓶汽水之後,隨即奔往斜對角一百多公尺遠的賢仔伯公家。從事韭黃種植工作的賢仔伯公揮舞著手勢;嘴裡叼著半截菸,正忙碌地跟「販仔」交易,而阿嬤跟大弟還有幾個鄰婦則圍坐在水泥池上的小板凳,弓著背揀洗著一束束還夾帶著田泥的韭黃。半晌,阿嬤站起身子向小弟接過兩瓶汽水,將其中一瓶遞給還在「鐵牛仔」上搬運韭黃的賢仔伯公喝!賢仔伯公向阿嬤道謝後,拿起披在頸間的溼毛巾擦了擦汗,又彎下腰繼續幫「販仔」搬運韭黃。
賢仔姆婆則從屋裡頭走了出來,從腰間抽出一張佈滿摺痕的綠色紙鈔遞向阿嬤:「火旺仔嫂!這一百箍是恁嬤孫仔今仔日的工錢。另外,厝角彼二把白韭菜是拍落來的,你提轉去炒!」阿嬤向賢仔姆婆點頭道謝後,臂裡挽著那兩把韭黃;滿佈笑容地領著我們三兄弟往回家的路上。而坐在咿呀作響的小三輪車後座的我,回頭望著那幫浦抽上來的地下水依然在偌大的水泥池裡沖流著,沖流在上千束的韭黃上,泛出一波波的金黃色光芒,盪漾在那幾個鄰婦的臉上。
不久,春來姆婆病逝。蹲在庄裡好幾十年的「春來柑仔店」,像似駝背的春來姆婆被老榕樹壓得無法再喘氣了。
屋頂坍塌、破敗的「春來柑仔店」宛如成了庄裡的廢墟,遂而被我們庄裡的孩童佔為捉迷藏最佳的藏匿處。戲耍時,小弟總是逃往緊居在後的「阿肚麵攤」的後門,時常冷不防地讓阿肚伯嚇一大跳!其糗狀──就是被阿肚伯拿長木杓輕敲腦袋瓜!而我總是連同小三輪車被小弟遺忘地丟在「春來柑仔店」,兀自凝望著自老榕樹濃密的葉隙間篩落下來的燦然光點,眼神緊跟著迤邐在一打疊著一打的發了霉的醬油瓶上,彷彿童年記憶就此封存。
事實未然,別了「春來柑仔店」這個童年夢的光廊,小弟也稍長高了,一年春節,媽媽到清水街上買了一輛小型變速腳踏車送給小弟,返家時小弟央求阿公在腳踏車的橫桿上夾了一張籐編小椅子好讓我乘坐,阿公還以塑膠粗繩加以固定,就這樣我們兄弟倆「轉戰」到國姓爺廟後的柑仔店。那是與我不同班級的「億聯仔」他母親所經營的。
一棟位於側間的二樓式的販厝,一樓存放著各式各樣的南北雜貨與罐頭等……,橫樑下則吊著許許多多的玩具與小豬存錢筒,而木門前擺放了數台糖果自動販賣機,只要投下一元硬幣,然後在旋轉鈕上扭轉一圈就會掉下一顆包裝亮麗的糖果;或者是一個夢想。
印象中,我們兄弟倆只要學校放假時,就會往那邊跑。如果早上七點多就去,會看到億聯仔的母親蹲在簷下製作豬血糕的血腥畫面。首先把暗紅的豬血或鴨血均勻地倒在方型鐵盤上,再把掏洗乾淨的糯米平鋪其內,如此重覆個幾盤,然後逐一端到後方的爐灶蒸煮。而小弟也抱著我跟著進到昏暗、壅塞的後方。小弟怕我身體無法平衡,時常坐不久便會不由自主地往後仰,所以每次都特地向億聯仔的母親要了一張有靠背的椅子給我坐,再開始玩起「快打旋風」或「魂斗羅」的電子遊戲台,半晌,一陣米香就從爐灶那兒飄了過來。
一塊五元的豬血糕,通常我們會買三塊,億聯仔的母親會以塑膠袋裝給我們,再隨個人的口味淋上辣椒醬。由於我的手會抖動,常常辣椒醬塗得像花臉似的,小弟總會趁著遊戲「敗局」的時候,趕緊餵我幾口。而第三塊,小弟總是留給我吃,我吃不完,他才會塞進自己的口中。
這種電子遊戲台風行一段日子後,我們也玩膩了。開始迷上釣魚,記得初次釣魚應該是我先提議的吧!有了腳踏車,學校若放假,小弟會載著我往我們武鹿庄之外四處去兜風探險,首先,往東我們會先繞過一格一格以深色遮陽棚覆蓋著的韭黃畦,再抄黃泥小徑,到我們武鹿庄之東南方的蔴頭崙,池塘就是在未到蔴頭崙之前發現的,它被一大片幽暗的竹林包圍著。
發現時,池塘邊蹲著二三位垂釣者,年紀與我們相仿,或長我們幾歲而已,都是男孩子。自從那天回來,我就跟小弟約定下回放假時要帶我去那兒釣魚。
過了一個禮拜,小弟不知去哪兒找來一根竹竿,吆喝著要帶我去釣魚!他在腳踏車後座綁著一張小摺疊椅,載著我到億聯仔他母親的柑仔店照樣買了三塊豬血糕,還有一小包玉米粒以及釣鉤、釣線、浮標,就這樣出發到我們上禮拜發現的池塘。到了池塘,他先把我抱到地上,再打開那一張小摺疊椅讓我坐。因為腳踏車不怎麼穩定,很容易被我緊張搖晃的張力給晃倒!
綁好了所有的釣具與釣餌,小弟甩竿的那一剎那,我縮躲著,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不過當每次浮標在扯動的時刻,緊張且充滿希望的我跟小弟,在收竿時才發現釣鉤上空無一物,我都笑他,玉米粒被魚吃掉了才收竿。
那一段日子,小弟偶爾會自己一個人跑到對岸釣,因為聽說那邊「卡食釣」。而幽暗的竹林裡每當刮風時,就會發出像似「鬼仔哮」的聲響,嚇得獨自在這邊的我緊張地晃動著身體,又小摺疊椅不夠穩固,每每都差點要晃倒在地!
垂釣數次皆無收獲,小弟遂把責任推給釣竿,於是我們各自掏空了「大同寶寶」,騎著腳踏車到清水街上買釣竿。那是我們兄弟倆初次跨越了騎腳踏車兜風的版圖,來到很熱鬧、處處充滿人潮的清水街上,有腳踏車店、理髮店、賣燒炸粿的、賣牛肉麵滷味的、體育用品社……,我們是在體育用品社找到了我們要的釣竿。兄弟倆欣喜地挑選一支售價兩百五十元的釣竿回家。
回程,由於長途跋涉,又屈坐在只適合幼兒乘坐的籐編小椅子的我,雙腳早已麻木。而原本擱在極小空位的踏板的腳跟,一不小心右腳跟落了個空,垂落在急馳的輪胎,遂磨破了腳掌內側,感覺一陣燒灼,我痛叫了一聲!小弟趕緊停下車彎腰查看,遂叫我忍耐些……而腳踏車卻奔馳得越快了。
到了家裡,小弟幫我清除殘留在傷口表面的沙土,只見有如十元硬幣大小的傷口已鮮血滲出,深得露出裡層。小弟知道大事不妙了,幫我抹上藥膏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到廚房向阿嬤請罪!
我記得,阿嬤很嚴厲地把小弟斥罵了一頓!說什麼「歹鬼帶頭」,為了買那一支釣竿,大老遠把我載去清水街上……。後來,阿嬤沒收了我們那一支新買的釣竿。
往後的那一段日子,我並沒有因為害怕坐腳踏車而不跟小弟出去玩,我們時常還去池塘觀看別人釣魚,雖然我們知道阿嬤把那一支釣竿藏在書房牆壁的櫃子上,但因為沒有阿嬤的允許,我們不敢把它拿出來!直到後來我們搬新家,那一支釣竿還擱在那裡。
武鹿庄最多的就是韭菜園與稻田。我們後來騎腳踏車兜風的版圖拓展到北方,就是過了二八戶的新開發社區,那裡有一望無際的稻田,東望可遠眺矗立在鰲峰山上的太子殿,我們總是停下來,大聲地逐字吶喊!這樣才會有回音回傳過來,至於內容是什麼?我已經沒有印象了。
過了那條只能容納一輛汽車與一輛機車相錯的農路,前方是越來越狹窄而彎曲了,接著就到了我們兄弟倆生命中永遠無法忘懷的景象,我們後來給它取一個名字叫「S型彎道的秘密花園」。
那是韭菜花抽芽的季節,我們一路沿著翠綠的韭菜花田馳騁到這兒,調皮的小弟看到S型彎道,還興起學著電視節目上的賽車手,把腳踏車側傾至幾乎快碰到地面似的,嚇得我緊閉眼睛!飛快地,踅過S型的最後一個彎道時,我們被迎面而來的美景給懾住了。那是一大片盛開的荷花田,荷花田裡佇立著數隻正在水裡探頭啄食的白鷺鷥,有的佇思不動,而在荷花田右側則搭蓋著一間小茅屋。
S型彎道的秘密花園,是我們兄弟倆童年最後流連的所在,或者說是童年的終點吧!我們曾經在那裡飆腳踏車,在那裡吃著億聯仔他母親賣的豬血糕,在那裡拿碎石頭打水漂……
我丟的碎石頭總是無力地噗通一聲就沉下去了,而小弟打的水漂漾開的連漪一圈接著一圈,好快好快地迤邐著。
九降風依舊狂野地吹奏著梧棲冬夜,瑟縮的路燈搖晃著,我失神的眼眶恍惚又看見春來姆婆駝著身子從闃黑的角落裡走了出來,蹲在大水盆旁來回沖洗著空玻璃瓶內外的塵垢,不過,卻怎麼洗也洗不掉附著在玻璃瓶內的我的童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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