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積無用的政治語錄與廣告標語
接著,我們來看這一群「亂民」更多的語言癥狀。
這齣戲在「民主化──開班會」的片段中(尤其是場次1.5、場次2.6)運用許多政治家或政治哲學家(比如彌勒、西賽羅、俾斯麥、希特勒、甘地、麥克阿瑟、華盛頓、蘇格拉底等)的語錄 ,製成跑馬燈,讓它們不斷地在電子字幕上面流動,是智慧之言,也是諷世警語,對於這些,劇中人物(或者說台灣人)不過是將其當做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政治標語罷了。這個片段戲擬並諷刺了民主會議的開會過程,耗費過多的時間在無謂的程序問題上面,更有趣的是這五個人物都有一個哲學家的名字,分別是柏拉圖、笛卡兒、托拉斯基、蘇格拉底、康德,這同時亦諷刺了西方哲學史的無盡辯證。
這種標語式的語言,還出現在戲裡的其它片段,像是「深度旅遊」(場次2.3)與「國民監獄──房地產案名腦力激盪」(場次3.6)裡,都可以看到廣告招牌式的語言,一方面說明了台灣人就是活在這樣的語言符號裡,二方面也批判了現代人的淺碟文化,以致於只能發展與使用這類片段、短促、甚至是不成句的語言,無法進行完整的句構思維。
「深度旅遊」那一段,四位參加不同行程的演員,分別敘述各自的旅程內容,分別是歐洲名牌瞎拼團、皇家頂級Spa一日遊、日本拉麵團、中世紀教堂文化之旅,每一段的敘述都會以相同句型的感嘆語結束,依序分別是「好過癮」、「好舒服」、「好讚」(這前三組感嘆語所展現的其實就是「旅行就是一種Shopping」的拜物消費文化)、「好好」,旅行的結果究竟是滿足了消費的慾望?還是獲得了心靈的成長?劇中人物使用簡短、貧乏的感嘆詞,也經常出現在台灣的旅遊與美食節目主持人的口中,這也暗示了台灣人在語言使用上詞彙的匱乏與不精練,常常花費太多無謂的口舌,卻又歸結不出個所以然。另外,這一個片段所配合的跑馬燈字幕,不斷地出現各主要旅遊地區(像是倫敦、巴黎、蘇黎世、柏林、羅馬、米蘭、普吉島、登巴沙、馬爾地夫、札幌)的氣溫,後來變質為時尚名牌(像是LV、Prada、Gucci、Chanel)的溫度,再幻化為幾個政治地標或戰亂區(像是天安門廣場、巴格達、加薩走廊、奧須維茲、東沙)的溫度,最後轉化成一些怪異的地名(像是天涯海角、人心、地心、月球背面、該雅、流星墜落後)及不可思議的溫度,將旅行的Shopping思維,慢慢地反思到人類的文明,最後更將思索的層次擴及宇宙與人心。
「國民監獄──房地產案名腦力激盪」則是兩個房地產業務員以雙口相聲的形式,以文字接龍、情境聯想、白痴造句等語言遊戲,彼此在進行房地產案名與廣告文案做腦力激盪,文案內容可分為義大利風格(像是文藝復興的搖籃、普羅旺斯的陽光)、後宮情慾遐思風格(像是收藏貂蟬、金屋藏嬌)、光明願景風格(像是美麗新世界、希望相隨)等,企圖讓買主透過這些不切實際的案名,想像自己住在風光明媚、氣候怡人的歐洲,或者滿足久被壓抑的慾望與性幻想,或者是抱持不可企及的夢想;滿是空想主義式的造詞邏輯,這也是台灣許多人、事、物名不副實的諷刺。
還有,在令人笑絕的兩段政治鬧劇「民主化──開班會」(場次1.5、場次2.6、場次4.2)與「小林買單」(場次1.7、場次2.4、場次3.3、場次3.7)中,也極度地諷刺了台灣人的政治狂熱與政治動物性格,可惜卻沒有政治智慧,每個人都想享有個人的利益,而不顧公共利益,以繁瑣的會議術語繞口令、毫無效率的會議程序來杯葛議案,將政治支票及其後果,交由後代去買單,充分凸顯了台灣政客的難看吃相,並在吃飽喝足之後,拍拍屁股走人。這兩段鬧劇雖然各自拆成三、四個片段來處理,但事實上是可以連起來看的,運用非常淺顯易懂的方式,對於台灣人不切實際的政治生活提出了批判。
語言的誤譯與新解
全球化早已是不可檔的時代趨勢,語言的翻譯經常扮演著異文化衝撞的第一線重要角色,但是翻譯如水,既能載舟,也可覆舟,正確的翻譯的確可以增進異文化之間的溝通與諒解,但是誤譯、漏譯卻可能引起嚴重的事端。在「全球化機艙」裡(場次2.7),一架國際線的航空飛機機艙裡,坐了一排操不同語言的乘客E(泰國人,會英語和泰語)、B(泰國人,會英語和華語)、C(日本留台學生,會日語、華語、台語)、D(台灣歐巴桑,只會台語),再加上會英語與不明土語的空中小姐F,和只懂不明土語的駕駛員G,語種的排列關係是土語(F、G)/英語(G、E)/泰語(E、B)/華語(B、C)/台語(C、D),於是台灣歐巴桑想要劫機的行動與語言,便得像船隻經過巴拿馬運河般地,一層一層地翻來譯去,在幾經台語、華語(或國語、北京話、普通話、通用語,到底是什麼?)、泰語、英語、土語的翻譯、誤譯、漏譯過程中,「劫機」早已被異化:「劫機」被省略成「機」、「雞」、「Chicken」,「汽油彈」被簡化成「彈」、「蛋」、「egg」,「pilot」被誤解為「pipe」、「煙斗」,「瞧不起」被聽成「翹不起」、「can’t get it up」,就像喝水傳話一樣,完全失真了。
全球化的語境除了翻譯的問題之外,有時也得面對同一語族裡頭的內在問題,《亂民全講》以「面對專家──母語學」的片段(場次2.8)來諷刺談話性節目、滿街的各式專家、教改政策、母語教學、男性沙文主義以及佛洛依德的《文明及其不滿》。該片段裡的吳超如教授(應該也是在諧擬某知名節目主持人)自稱是「母語學」專家,研究「一切跟母親有關的語言」,煞有其事地講解「粗話」、「髒話」的句構文法知識(華文語系的母語五大動詞、完整的母語為動詞加上正確的受詞、受詞加上準確的標地物才夠份量)與知識背景(母語並非男性沙主義的表現,而是反映人們心目中的戀母情結,男性性器官不具神聖性且容易造成語意不明),並讓兩名助手操演壓抑「母語」與宣洩「母語」的差異,反諷地表示適切地宣洩「母語」可以釋放鬱結的情緒,並有助於現代文明與祥和社會的發展。更諷刺的是,在整個「面對專家──母語學」的片段中,電子跑馬燈做為背景,其內容竟是〈禮運大同篇〉的全文 。
滿紙荒唐言?無語問蒼天?唱給你聽!
再看三個畫面──
在「快閃族2」(場次2.1)片段裡,一群進進出出捷運的男男女女,一副台北都會上班族浮世繪的縮影,慢慢地有男女牽手,漸漸地有男男牽手,也有女女牽手,在這慾望四處潛藏與流竄的特定場域裡,整個片段過程的電子跑馬燈,顯現的內容是〈心經〉全文 ,將慾望俗念與佛教經文並置,暗諷多少人在這之間擺盪不已,荒誕不經。
在「感覺1」(場次1.8)的片段裡,場上有兩男兩女四個人物雖然一直以不同的語氣說著不同的句型,但每個句子必帶上「感覺」二字,四個人產生了六種對話關係,然而在「感覺」二字被不斷重覆與濫用之後,四個人的關係變得非常曖昧不清,語言也變得貶值與虛化,對話毫無交集,亦無實質意義。
在「甜酸苦辣」(場次3.2)的片段裡,四個人物則是以數來寶的方式,將在台灣生活的甜酸苦辣一一道出,又唱又跳,進而歇斯底里,集體瘋狂。
這滿場飛跳的荒唐言語,或是聖俗並置的荒誕不經,在現實的社會裡正不斷地無限蔓延,滿天飛濺的口水,充耳俱聞的都是嘈雜叫囂與眾聲喧嘩。身為市井小民,真的無計可施、無語問蒼天了嗎?《亂民全講》所提供的建議是:閉上嘴巴,聽音樂吧!這不是戒嚴時代的封口令,而是新世紀靜默的心靈美學。
除了前文已指出Pete Seeger的〈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場次0.1)、巴哈的慢板第二號F大調大鍵琴協奏曲(場次1.2)、人狗化的〈狗的真諦〉(場次1.6)、Paul Simon和Art Garfunkel的〈I am a rock. I am an island〉(場次2.5)之外,還選用了莫札特的歌劇《唐喬凡尼》第三幕合唱曲(場次1.5、場次2.6、場次3.5)、陳奕迅的〈黑夜不再來〉鋼琴版(場次2.1)、巴哈的行板G小調大鍵琴與弦樂協奏曲(場次3.1)等等,這還不算若干人物所哼出的一、兩句京劇唱詞、〈先總統蔣公紀念歌〉和〈台灣好〉的歌詞。總的來說,這些音樂或歌詞的選用,不單單只是在氣氛上的營造,詞與戲劇片段的內容也達到了相互共鳴或互為文本的效果;另外,音樂風格與時代的選用跨越古今中外,也暗示了後現代與後殖民的拼貼/混血文化特質。
祭文?遺書?還是歸零?
1985年3月1日,表演工作坊試圖以創團作品《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為相聲寫一篇祭文,二十年過去了,相聲藝術非但沒有墓木已拱,反而是起死回生,而且還開枝散葉。將近二十年後,表演工作坊在《亂民全講》的結尾設計了一場「最後的KTV」(場次4.3),我們看到一名女子隨著其他所有演員走進一家KTV的大包廂,他們看起來是同事的關係,大夥七嘴八舌地對政治人物、藝人進行挖苦與調侃,對時局與選情 進行「母語學」式的幹譙與斥罵,在那封閉的、隱密的、昏暗的、酒色財慾混雜的、無限暢/唱飲的、「俗擱大碗」的包廂空間裡,互打精神嗎啡,以暫時性的集體狂喜釋放積鬱的情緒與壓力。
該名女子卻出奇地苦惱與安靜,並沒有加入話局,只是一下點歌、一下切歌、一下跟唱,到最後終於點到王菲的〈紅豆〉 ,她便跟著情緒激動地唱了起來,同時,紗幕流動著大大小小由右而左移動的字幕,不斷橫移的字串溢滿了整個舞台,滿到目不暇給與幾乎令人窒息,內容是一封寫給John的信,也許戲仿了Skeeter Davis的「A dear John letter」,不過那是一封琵琶別抱的絕交信,而這裡卻是一封訣別書,《亂民全講》一開場以電子跑馬燈丟出一堆問題的不知名敘事者「我」就是這位訣筆人,「我」正在寫遺書。
戲並沒有如此悲觀地結束,最後一場又回到所有演員噓噤閉嘴毋需講話的畫面,滿天的星斗,配上美聲的吟唱,然後增加了一個拔河的片段(即使沒有繩子;其實整齣戲的進行,經常是透過簡單的肢體動作,沒有過多繁複的道具與佈景,使得戲的進行節奏相當明快流暢),先是三四對拉,然後是七個人一起面對一個更巨大的拉力,即使同心協力,依然被拉著跑,這樣子的畫面頗令人深思。
表演工作坊以多年來亮眼的票房保證,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手法推出《亂民全講》,一來演出的品質令人稱許,二來透過這種表現形式,提醒大批可能原先抱著看喜劇或鬧劇娛樂心態的觀眾,戲劇也是可以使人低吟與沉思的,如果這也是一種藝術的教化(這當然是),筆者認為非常地具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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