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吻是一個契機。
櫻冥皇站在講堂上,一方面仔細替學生講解黑板上繁雜的數學題目,另一方面控制不住自己三番兩次分心瞥向趴在桌上的燃羽。
昨天那個唐突的吻,不僅嚇到向來陰沉、毫無感情起伏的燃羽,就連無論遇到任何麻煩事都能心平靜和面對的自己,也在回神後為自己的行徑而啞口無言,連一句辯解的語言都說不出口。
更別遑論後來還被擅闖入室的永遠撞個正著,不到兩小時的時間,他與燃羽接吻的事已經傳遍整個單身宿舍,伶音等人一看到他就曖昧地對他笑。
說實在話,櫻冥皇並不在乎別人異樣的眼光,甚至是歧視、看不起他的視線,從小他就已經習以為常,不過被永遠她們用一副見獵心喜的眼神凝視,他還是忍不住全身起雞皮疙瘩。
好像她們等待他那麼做已經等很久了。
僅管心裡感到無奈,但既成事實,櫻冥皇也沒有絲毫反駁的餘地,只是他思考了一個晚上,仍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突然做出那樣的事來。
有別於平常燃羽給人的沉悶氣息,當他被那雙奇特的異色眼眸凝望時,他感覺內心深處有某個地方逐漸變得柔軟。
多年來在櫻冥家一點一滴凝聚而成的陰暗面,像被灑下明亮、溫和的月光,為他驅趕內心的黑暗。
這種感覺是他不從有過的。
一切都像失控般,超乎他所能掌握的。
想的出神,直到耳邊聽到「噹~噹~」下課鐘響,櫻冥皇才回過神,匆匆地收拾好課本,離開教室前又瞥了眼猶趴在桌上的燃羽,才不疾不徐地與上前向他詢問課業的女學生們一同離開教室。
在數學準備室前向女學生們話別,當櫻冥皇進入準備室、並將門關上的同時,一把槍抵上他的後腦,剎時鼻間嗅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亞梵。」櫻冥皇沉下臉,轉身面對同樣出自櫻冥家的銀髮青年。
亞梵.哈格爾.龍崎面無表情,槍口也並未放下,透露著憎恨的冷眸直直盯住櫻冥皇,彷彿不想漏看他的每一個表情──尤其在自己親手解決櫻冥皇的性命時,這個總是氣定神閒的男人,究竟會露出怎樣的神情?他很期待。
亞梵比櫻冥皇更早進入櫻冥家,他從小就在櫻冥家長大,被櫻冥當家特地培養成暗殺者,專門為櫻冥家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以及處理善後。
他的雙手沾滿鮮血,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在黑暗中成長,和櫻冥皇深沉的心思比起來,儼然一副認命樣的亞梵,反而更令人看不透。
櫻冥皇在櫻冥家看見亞梵的機會非常稀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是陪伴在櫻冥和實身邊,而那次後直到櫻冥和實過世,他都未曾見過他。
最令櫻冥皇印象深刻的是,櫻冥和實的喪禮上,亞梵注視自己的眼光充滿令他費解的憎恨,那種宛如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怨恨,讓他心悸。
後來也曾再見過亞梵幾次,每次他都是用相同的目光望著自己,即使是現在也同樣。
這個男人為何會這麼怨恨自己?櫻冥皇並不知情,但也沒興趣去探究,他現在比較在意的是他抵著自己的槍口。「你想以下犯上嗎?」
亞梵哼笑了聲,收槍。「主人對你的表現非常不滿。」
「所以派你來警告我?」櫻冥皇冷笑,任務拖了幾個月還未有成果,也難怪那個被他稱為父親的男人會不耐煩。「水野博士的兒子防備很嚴,我無法輕易突破。」
「所以,主人派我來接替你的工作。」
「什……?」
「江藤那邊對主人的威脅與日俱增,主人已經沒耐性等了,他要直接抓住水野博士的兒子,與水野博士談判。」
倏地,櫻冥皇想起昨夜看到的新聞,「水野博士的老婆是你殺的?」
亞梵撇唇不語,默認。
「連他最親密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研究,更別提燃羽和水野博士根本毫無父子之情,抓走他也不可能逼水野博士交出東西來吧。」
「過程和結果都不是我能干涉的,我只要達成主人的命令即可。」亞梵冷漠地答道。對於櫻冥家究竟做了怎樣的惡事,他都沒有興趣去深究,畢竟他只是櫻冥家養大的殺手罷了!
對他而言,唯一能照亮他黑暗生命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早在幾年前就帶走他的陽光了。
「亞梵……」察覺到亞梵身上散發出來的寂寥,櫻冥皇有瞬間怔忡,這是他首次看到向來冷血無情的亞梵,露出脆弱的神情。
再看向櫻冥皇時,亞梵已經恢復冰冷、充滿厭惡的神態了。「你必須配合我,將燃羽帶離他身邊的人,然後我再將他帶回櫻冥家去。」
將燃羽帶離他身邊的人?這種事就某種層面來講實在困難。燃羽上下學都是和靳季一塊,靳季參加社團活動時則是由小滴和他一塊,回到宿舍後,永遠那行人又老黏在他身邊,若沒有必要,燃羽幾乎可以說不踏出公寓半步──
就連永遠想邀他上街都沒有成功過,又要叫他如何避人耳目將燃羽帶走呢?
「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在沒得到燃羽的信任之前……
「你最好記住,你並沒有多少時間。」亞梵走向窗戶,準備從窗戶離開。「主人沒什麼耐性,倘若水野博士那邊再得不到半點消息,他的命令就不是帶走燃羽這麼簡單。」
必要時,會要我殺了燃羽也說不定。亞梵以櫻冥皇聽得見的音量說完這句話後,便跳出窗戶離去了。
(我到底在猶豫什麼?)
待亞梵離開後,櫻冥皇頹然的滑坐在皮椅上,俊雅的臉龐上淨是迷惑、與茫然。
誠如亞梵所說的,他也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時間,然而待在那個空間的感覺格外舒服,不需要去懷疑周遭的人,也不需要去思考自己得到、或失去什麼,以致於讓他時常忘記自己的任務。
與燃羽之間那個意外的吻,似乎讓他心底某樣堅持開始動搖了。櫻冥皇摸不清楚那是怎樣的感覺,總覺得一切都好像在看見燃羽的真面目時,逐漸有了變化。
那雙清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內心醜惡的一面。櫻冥皇懊惱地重捶桌子,低沉的響聲就像他心跳的聲音,令他無法忽視。
「我要得到櫻冥家的一切!」
這些年他都撐過了,絕不能在關鍵時刻臨陣退縮,對於燃羽所產生的許多茫然與困惑,他無法去深探究竟,現在的他──還只是被櫻冥家飬養的傀儡罷了!
所以,為了脫離這樣不堪的身份,為了揮別過去的自己,他不能在這個地方猶豫!
對、或錯,都已不再是他能控制的了。
心情沉重的走在上課時段,無人的走廊上,櫻冥皇滿腦子淨是亞梵臨走前的警告,以及燃羽深幽的眼眸,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心會像此刻這般搖擺不定,放眼過往,他對於自己想要的一切,總能夠毫不猶豫地去奪取。
即使要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
不自覺的一抹輕嘆逸出口,倏地,耳邊傳來微不可察的喧嘩。
「燃羽,拜託你可不可以不要來學校呀?看到你這副陰沉的模樣就很討厭耶。」
「喂!你別鬧了,別忘了燃羽他家……」
「我才懶得管咧!每次教室裡有他就很陰暗,煩都煩死了。」
「可是……」
櫻冥皇聽著咒罵聲,從窗戶探頭往外看去,即見校舍後庭一處陰蔽處,幾名男學生正將燃羽團團圍住。
眉微皺,櫻冥皇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一名看來是剛才怒罵的男孩用力推了燃羽一把,不理身旁人的阻止,揪住燃羽胸前的衣領,掄起拳頭,打算狠狠揍他一拳。
記得靳季轉入後,為求平靜他幾乎盡量與燃羽行動(季:沒辦法,因為大家都不敢接近他。),怎麼今天沒看見靳季的身影?
才剛覺得疑惑,櫻冥皇立即想起昨日發生的事。
對,靳季因501號室的房客而受到嚴重打擊,現在還在宿舍休養,所以今天並沒有和燃羽一塊來學校,更別說是要和他一塊行動了。
思考之際,嘩聲再起,櫻冥皇回神即見那名男孩用力揍了燃羽的左臉一拳,燃羽的臉向旁邊偏去,厚重的瀏海垂落,仍教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不過櫻冥皇心裡確定,他肯定仍是那副無所謂、甚至可以說是心死的表情吧。
「X的!看到你就不爽!」對方將燃羽推倒在地,打算用腳踢他。
不悅感湧出,在櫻冥皇察覺不對勁之前,他已經開口以不低不沉的平穩聲調說:「再繼續下去就不是只寫悔過書可以解決的事囉。」
「啊!櫻冥老師!」
那幾名男學生被他嚇了一跳,一哄而散。
櫻冥皇跳出窗外,快步地走到燃羽身邊,將他自地上拉起,並體貼地幫他拍掉身上沾染的灰塵。「燃羽同學,你是不是也該試著反抗呢?」
燃羽的身體因他的動作而僵了下,在聽見櫻冥皇的話時,他驀然揮開櫻冥皇的手,退離他數步,隱藏在瀏海下的雙眸不明所以地注視著他。
反抗?他在說什麼?燃羽感到困惑,他至今的生活方式就是默默承受,反正遲早他都會從這個世上、從所有人面前消失不見,反抗又能怎樣?
「燃羽……」櫻冥皇想說些什麼,然而當他輕喚燃羽的名字時,他又忘了自己到底想對他說什麼,於是訕訕然地止住話語。
燃羽的態度還是一如往常,難道對他來說,那個吻不代表甚麼嗎?櫻冥皇如此想著。
「……那個,我可以、回教室……嗎?」燃羽有點畏縮的開口問道,他的聲音低沉而副磁性,卻不知是恐懼、還是其它原因,顯得有點嘶啞。
櫻冥皇覺得有些怪異,他跨步上前,在燃羽不及抗拒之前抓住他的手腕,不自然的熱度透過掌心傳了過來,櫻冥皇更是肆無忌憚地撥開他的瀏海,見他面色潮紅,將另一掌覆上他的額頭。
「你在發燒!」櫻冥皇低呼。
瀏海將他的容貌擋住,旁人根本看不著他臉色異常,櫻冥皇立刻明白是這幾天的重大事故,才會導致燃羽身體狀況不佳,會突然發燒也是正常的。
「沒……」正想說自己沒事,眼前突然一陣旋轉,燃羽愕然之際,整個人已經被櫻冥皇打橫抱起,並且直往保健室的方向跑。
隨著櫻冥皇跑步的動作而往後飄揚的瀏海,讓他的視線變得清晰,映入異色雙眸裡的是櫻冥皇充滿憂慮的神情,自他身上傳遞過來的是濃濃的關懷之情,讓燃羽一時發怔。
心坎漸漸發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