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討厭大人了。
因為大人總是表裡不一。
那是夢裡撩繞不去的畫面,像反覆旋轉的影片帶子,不停竭地重覆撥放,一幕接著一幕。
最先開始的,是母親溫柔、堅強的笑容,充滿感情的呼喚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如他記憶裡的媽媽,直到笑臉逐漸變得模糊。宛如泛黃的黑白照片,再也看不清楚的美麗笑容變得諷刺,然而,色彩鮮豔的紅色液體從凹陷的眼眶溢出,流下臉頰。
眼前驀然綻開血花,他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噴灑至他臉上、身體、四肢,無一處倖免。
透過鏡色的瞳孔,他看見媽媽被一團黑氣籠罩,教他幾乎看不見她,於是反射性地伸出雙手揮舞,想要抓住些什麼,卻只是撲了個空,張開嘴想要呼喚,卻始終發不出聲音。
突然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的雙手被用力抓住,壓制在頭頂,強烈的劇痛貫穿他的身體,從下腹部一直漫延到腦部。
『爽到失去意識嗎?』充滿惡意的低沉笑聲從上方揚起。
散渙的意識逐漸凝聚,失焦的瞳眸映入一張勾著野蠻笑容的男性臉孔。
『哥。』他聽見自己這麼叫出聲。
瘖啞的聲調幾乎讓他認不出來那是自己的聲音,身上的男子聽見他的聲音,只丟給他一個冷淡的眼神,隨即便用力、而且毫不留情地搖晃他的身體,在他體內逞兇衡行,無視他痛苦的扭曲了表情。
痛苦的日子似長似短,當他放空了軀體,任由五感脫離自我時,那個帶給他傷害的「兄長」死了,再也不會憤怒的毆打他,再也不會強行侵犯他,更不會睜開那雙眼睛筆直地凝視他了。
然後,他的世界還剩下什麼?
率先丟下他的母親總是告訴他,最愛的人是他,可是他聽見了母親真實的心聲,當他看著她熬不過孤獨、決定拋棄他的那一刻,她的雙眼告訴他,她最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那個長久以來都丟下他們母子倆的男人。
繼母親之後,唯一一個願意「看見」他的人,美麗、而且強悍的兄長,竭盡所能的傷害他後,率性、毫不留戀的離開了他的生命。
他們都曾接受了他,最後還是遺棄了他。
為什麼他們能夠笑著說謊?
為什麼明明痛苦卻還是要笑著?
為什麼他始終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
我真的還活著嗎?有時忍不住這樣想。
走在人群之中,他像是被隔離在另一個世界,他看得見人來人往的喧嘩,卻沒有人看見他站在路中央,沒有人會回頭看他一眼。
簡直就像個行屍走肉。
意識不斷飄浮,愈來愈模糊,彷彿他的心、他的靈魂,都已不再屬於他。
天空明明那麼近,一但伸出手,又變得好遙遠。
『燃羽同學!』
焦急的呼喚聲竄進他封閉的夢境,燃羽猛然驚醒之際,才發現自己正坐在學校屋頂的欄杆上,搖搖欲墜的身子讓人看了不禁心驚膽跳。
恍神間,他的思緒飄回從前,似遠似近的以前,回憶仍不斷在心底劃成瘡疤,並且不會隨著時間而恢復。
微偏過頭,燃羽看見了那個大聲叫喚他的男人,透過如簾幕般厚重而長的瀏海,他看不見男人臉上的表情,男人也無法看透他此刻的神情。
飄忽的神影彷彿在下一秒就會自欄杆墜下,即使如此,男人只能注視著他的背影,開不了口呼喚他。
沉默究竟持續了多久沒人知道,最先開口的人是燃羽──
「你是誰?」平淡的語調像是隨口問問,燃羽甚至在問出口的同時抬頭看向天空,壓根不在乎男人是否會回答他。
「我是這學期擔任你班上副導的數學老師,我叫櫻冥皇。」男人的聲調溫柔似水,又如沐春風拂過心頭,給予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是嗎……」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燃羽用著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對他而言週遭的變化根本不需要他的在乎。
即使他在這一刻死去,這個世界也還是在運轉著,沒有人會為他掉眼淚。
男人不知燃羽內心的想法,輕嘆後柔柔地道:「燃羽同學,我看過你以前的資料,你似乎在班上也沒有特定的朋友……為什麼呢?你不擅長與別人相處嗎?」
這個男人在說什麼?燃羽心裡湧出困惑,他覺得男人彷彿正在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和他交談,僅管男人的聲音非常好聽,他卻無法理解他話裡的意思。
朋友?那種東西……「有或沒有都無所謂……」
「燃羽同學?」男人沒有聽見他的低聲回答,看著那抹瘦弱、彷彿風一吹就倒的背影,他可以感覺到眼前少年正用盡全身力量,抗拒著外來的一切侵入他的世界。
那不是單單只為了保護自己才封閉自己的心,而是打從心底認為這個世界不屬於他,生或死對他而言根本無所謂……不,或許死了反而還比較輕鬆。雖然他的肉體仍舊存有生命,但是他的心早就忘記如何呼吸了。
男人輕嘆,鏡片後的目光閃爍不定。「燃羽同學,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你排斥和別人交往,但是你不需要拒絕我的。」
燃羽轉身跳下欄杆,隔著髮幕以奇怪地目光注視眼前的男人。
「燃羽同學……」男人試探性地朝他接近一步,立刻見到面對他的少年往後退了一大步,他無奈地笑著。「你有那麼討厭我嗎?」
半低垂著頭,他像是在思考什麼似地,許久後才發出刻意壓低的聲音:「…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
「我不是那個意思……」男人輕歎,鏡片後的目光閃爍不定。「燃羽同學,我是你的老師,不是你的仇人,你不需要避我如蛇蠍……」
微皺眉,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刻意避開這個過分熱心的老師,他對待每個人都是這副態度的。
「燃羽同學,你還是個孩子,不需要把所有的痛苦都藏在自己的心裡面,學著傾吐給別人聽……學著依賴大人一些。」
緊抿的唇緩緩勾起。
「我最討厭的就是大人了……」
因為大人總是表裹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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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
『你有在聽嗎?』
『我說你啊──!!』
怒喝聲驚醒了恍神的少年,燃羽眨眨眼,茫然地看著眼前怒火高漲的女子(隔著瀏海)。
幾十分鐘前的記憶回到大腦,他想起了自己逃出那個地方後,走在街上卻莫名其妙被眼前這名女子攔下,而且強迫性地要他搬進她出租的公寓。
只要能夠逃離那個讓他窒息的房子,去哪裡都無所謂。
然而當燃羽看見這棟僅僅只有五層樓高,環境、設備都高級得令人無語的公寓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驚豔,而是錯愕。
寬大的圍牆就像在保護這棟公寓的結界,將許多陰沉的灰暗氣息阻擋在外,從圍繞在周遭的靈體看來,這塊郊外在許久以前曾經葬過無數人,像為了掩飾骯髒而綻放美麗的櫻花漫延到遠處。
燃羽知道,如果不想死就應該立刻離開這塊詭異的地方。
忽然身旁的女子握住他的手。「喂,進去吧!在你之前己經有三個房客住進來,大家都很好相處,你不用怕。」
永遠根本不曉得他內心的想法,但是不可否認地,她的笑容在燃羽心裡掠過一股溫暖。
這名女子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抓住了他,燃羽生平第一次的自私想法,那就是他想待在這個地方,即使只有一點點,只要有人需要他……
「阿遠……妳、妳終於去誘拐兒童了嗎?!」嬌嫩的驚呼聲從前方揚起,燃羽反射性地抬頭,隱約只看見一抹嬌小的女性身影。
「妳在胡說什麼啊!」永遠白了眼前的女子一眼,「他叫燃羽,是我找到的房客啦!」
「房客?!」女子不信地湊到燃羽面前,仔細的上下打量他。「他看起來沒幾歲啊,怎麼可能能租房子!十三?還是十四?」
永遠回頭望向燃羽,見他一副膽怯地想躲起來的模樣,她沒好氣地擋在女子面前。「我說伶音姑娘,妳別硬盯著人家小弟弟看,想嚇死人啊。」
伶音聞言,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我看起來哪裡嚇人啦!?」
「妳全身上下散發著女色狼的氣味啊。」永遠理所當然地回答,儼然將她的問題當成明知故問。
「永遠妳──」
「況且阿絕也沒說不准租給未成年。」
「妳!我知道了,妳是想實施妳的美少年養成計畫吧!」伶音嘟著嘴,「哼,我會再找個比妳『這隻』還要可愛的房客,到時就來看誰的養成計畫成功吧!」說完想說的話,伶音就氣嘟嘟地走回公寓內。
奇怪的女人……燃羽在心裡想著。
永遠拍拍他的肩,安撫地笑說:「你別理她,她就是怪里怪氣的,以後你會習慣的。」
習慣是嗎?
總有一天他會習慣這個地方…就好像他習慣在那個家的生活一樣嗎?他不認為到了這個地方能改變得了什麼,而他也已經不想再對任何事物抱著期望,只是……如果能在這具軀體千瘡百孔之前死去的話,也許……也許還能得到些許安慰。
他離開了,離開了那個讓他恨不得離開的房子,離開了有那個人的氣息的地方……接下來,他又會到哪裡去?
去哪裡都好,只要能忘記一切──
圖片人物形象:燃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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