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奎賓館
6.平遙
睡得真舒服!我很準時的自然醒了。龍江妹妹也醒來了,向她道別後,我踏上了這片黃土高原。
我就知道!一定是一出站就有人來拉客:「您是要到古城的吧?」
我不想理他,因為在印象中,拉客的人多半不是好東西。我先拒絕,說等我吃完手上的飯再說。當然我也很努力的趕快看看四周的環境,試圖吸納一點直覺,也許數十秒的觀察可以讓我判斷我可以相信誰。
可是這個人一直向我解釋,看起來很誠懇的樣子。他說古城的景點是分散的,用走路並不划算,他會用三輪車載著我按規定跑完具有代表性的八個景點,時間隨我控制,要耗一整天都行,服務完才給錢,而且是按規定的二十五塊……。我依然是半信半疑的,卻反而進一步問他:「可是我想先找個旅館把東西放下再看看……」「如果讓我送你到旅館,也是可以的。」我嚴肅的問他:「要多少錢?」(不要相信一副弔兒啷當先問你要多少錢的人,那種人的心態是想吃定有錢人的價碼)他猶豫了一下:「五塊錢可以嗎?」看他很誠懇,我就答應他了,反正再怎麼騙(也許很近)也不過是台幣二十塊(講定價碼後,切記先檢查身上有沒有現零,如果沒有,就要當場給他找)。
他帶我走到他的三輪車那兒,又主動給我看他掛在車上的一塊鐵牌:「你看,這是有規定的」然後拿一份折頁給我看,跟我解釋相關的位置;因此,這個人我確定可以相信了,我開始覺得很溫暖。我上座之後他把他的大衣脫下,蓋在我的膝蓋上說:「這是怕客人著涼的」。看他在我前面踩踏著,我突然覺得他好辛苦。
我們進了古城,他沿路介紹我們的位置,然後到了明清街(南大街)的一間客棧。他連忙解釋:「我覺得這家還不錯,你可以進去看看房間滿不滿意,如果不滿意我再帶你找。雖然這幾年城外蓋了很多高級的飯店,可是我覺得來了這裡應該要住古城裡才有特色……」「嗯!謝謝!」我給以微笑的點頭。
這是一間很乾淨典雅的客棧,老闆娘看起來也挺和氣的,而且只要六十塊!就像這樣,這天上午他一直用很誠懇的口氣向我說明,好像什麼事情他都深怕我誤解的樣子。等我行李安頓好了,我就和他開始逛古城。
「先生!請問如何稱呼?」
「哦,我姓閻,閻錫山的閻!」
因為才早上七點多,各展覽館都還沒上班,我們就走進第一處展覽館「百川通」門口旁的一間屋子裡等,他和主人聊著,主人看起來也算和氣。
閻先生用山西話向主人介紹我是台灣來的,以及問他什麼時候上班等等,我雖然聽不懂,但是依稀猜得到他們在講這類的事。閻先生說:「我們說的話你聽不懂吧?這是平遙的土語,不過我們跟客人都是說普通話的。你們在台灣也是說普通話嗎?」
「是啊。不過,台灣有台灣的口音,有些台灣人的腔很重,他們跟大陸人說話,有時候會讓人聽不懂;有一次我的朋友用很重的台灣口音和大陸人說話的時候,我發現有人皺眉頭,這表示他們聽不太懂,我有這樣的經驗。所以後來我到大陸說話都很小心,盡量配合北方的口音,其實在台灣我也不是這樣說話的。」
主人也想和我聊,但是他的山西腔很重,當我有點皺眉頭的時候,閻先生就會主動幫我「翻譯」。閻先生說話很好聽,他沒有肉麻的捲舌音,而且聽起來很誠懇。
「這兒的其他地方也都這樣嗎?」我是指還沒上班。
「嗯……因為……我們來得太早了。」看他緊張的解釋,我很不好意思,因為我沒有惡意,只是說說,可是他很認真。
平遙拍過兩部很有名的電影,其中一部是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我看過,這是我來平遙的主要誘因;另一部閻先生說了可是我沒聽過。閻先生說「大」片是平遙的「渠家大院」和祁縣的「喬家大院」合拍的。晉中好像保留了很多這種古蹟,因為中午我在餐廳聽到有人向老闆打聽「王家大院」,老闆說在靈石縣(大陸的地名都好好聽喔)。
「唉,今天的天氣不好,可惜你不是昨天來,昨天的天氣才好!」
可我看這不是大晴天嗎?不懂他的意思。
我對這裡的感覺很好,每個人都很和善,放眼望去都是「正宗山西風味」。唯一的缺點是:「這裡還是到處要錢!」每一個展覽館(都是以前的一戶有錢人家)都要收十到二十塊不等的門票,只要他猜得到你想去看的地方無一倖免,包括登「市樓」和城牆(當然在下面看不用錢,因為他圍不了)。如果八個景點跑完外加城牆和市樓,不含導遊要台幣五百多塊才能打發。不知是不是閻先生看出我的感受還是基於經驗慣例,參觀完渠家大院後他解釋:「以前平遙古城是在外面收一次門票的(他說四十還是六十塊我忘了),可是後來發現客人不喜歡這樣,所以就改成各自收票。但是這樣又衍生很多問題,因為每個人的玩法都不一樣,有的人看的地方不多,但是很仔細;有的人一下子就跑完了,而且每個人的預算也都不一樣,所以我都盡量帶一些有代表性的地方,這些都必須跟客人溝通好。我們希望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高高興興的,有的客人會說:『哎呀!你就別再帶我去那些地方了!』我也不想聽到這種話!」
每到一個地方他們都會拉導遊,這些導遊就是各個展點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八個美眉外加一個女「領班」)。導遊費要二十塊咧!我又不是財神廟跑出來的(註:財神廟是最貴的一個景點),閻先生知道這點,就會幫我擋掉,還會幫我殺票價。
「閻先生,您載過外國人嗎?」
「很多啊。他們很喜歡來這種地方,而且越老的房子他們越喜歡看。」
「溝通上有問題嗎?」
「英文我只會一點點簡單的,如果不行的話就用肢體動作比畫一下也都能了解。我接過一些日本人,我看他們花錢都不心疼的……。外地來我們平遙旅遊的人很多,可是平遙出去旅遊的人很少。」唉,這窮鄉僻壤的黃土高原……。
「另外有兩個地方我不建議你進去,因為沒有特色而且門票很貴。就是縣衙跟……(另一個我忘了)。這裡的房子都是明清的時候建的(據了解,乾隆年間最多),但縣衙不是,真正的縣衙在文革的時候毀了,現在的是仿建的,所以我不建議你去。我可以帶你去門口看看。」
「閻先生!我覺得您人挺好的!」
「哎,哪裡哪裡。」
「平遙人都像您這麼好嗎?」
「嗯,絕大部分是吧。我們很少跟客人起爭執。」
「對了,早上我本來要給您的五塊錢…。。」我早上居然忘了問他!
「哎呀!沒有沒有!不算那回事兒!」
大約一點多我們回到了旅館,因為剛才想先逛完再吃飯(這當然是跟他溝通過的)。車才剛停,他就急忙招呼我先進餐館吃飯再說,我覺得很奇怪,他的服務不是結束了嗎?應該是我趕緊給他錢他就可以走了,後來我才確定他真的是不好意思親自開口咧!居然體貼到這種地步。「怎麼可以這樣?我先給你錢才是啊,這樣你就可以忙你的事了。」
這家餐館是在客棧對面的,老闆娘約略三十來歲,穿著素淨,非常親切的招呼。我看到兩邊的人來來往往的,以為他們是同一個單位……。餐館的東西好吃又便宜,各種地方麵食都有。我叫了一碗刀削麵和貓耳朵,一個小妹妹問我要加什麼料,有炸醬的和西紅柿的。
「什麼是西紅柿?」
「嗯……就是一種紅色的、圓圓的東西,它好像有另外一種名字,可是我忘了。」
我腦子裡浮現的畫面是一顆胡蘿蔔厚片。不要亂吃不明物體,還是先吃炸醬的好了。
老闆娘走出來的時候,我問她什麼是西紅柿。
她親切的笑著說:「喔,就是蕃茄啊。」
隔壁桌傳來一句冷冷的北京口音:「哼,連西紅柿都不知道!」我就說嘛,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
「老闆娘您別笑我,我是南方來的,我們家鄉只說蕃茄。」
「您是廣東來的吧?」
「不……我是台灣來的。這台灣人在大陸……通常不敢跟人說他是台灣來的,因為聽說台灣人……比較容易受騙。」
「不怕!不怕!這兒的人都不錯!」她先生也出現了。
「在大陸有親戚嗎?」很多大陸人問我這個問題。
「沒有,我老家也在台灣,我在大陸沒有親人。」
「在這兒的生活還習慣吧?我們做的東西你吃得慣嗎?」
「嗯!好吃!很好吃!」
下午我自己去郵局提款、買火車票、逛城牆……。當正我走路回車站的途中,又巧遇閻先生了,他從後面騎過來叫住我:「許先生!你要去車站嗎?我送你一程吧!」「啊,謝謝!看到你真高興!你要去車站接客人吧?我是要去買票,如果買得到的話,明天就要離開了。櫃檯不能幫我訂票是因為……」(他本來說可以找旅館代訂)。如果不是此時此地此人,閻先生的那句話就不會是你我理解的意思了。
「現在有火車到站嗎?」「沒有。」他可能不了解我的意思,按理說他應該是要算在火車到站的時候去拉客,這樣我等一下就可以幫他介紹,呵呵,我這個台灣人的面子可是很大咧。我看好像確實沒有旅客湧出來,所以:
「謝謝!你先招呼客人吧,如果等會兒出來你還沒找到客人,我再幫你!」
等我出來他已經不見了。我想,機會總是留給認真的人。
將城牆走完一整圈,天已經完全黑了。由於古城裡沒有新式建築,一片瓦房入夜之後有種漆黑的美,城牆上掛著一顆顆紅燈籠很像「大」劇中那種陰森森的氣氛。獨自走回街上,路邊用大火炒著的「正宗陜西麵皮」吸引了我。這種看起來很髒的路邊小店對我來說都是親近風味的絕佳機會。只要兩塊錢的熱炒涼皮超級好吃的!店裡是一對中年婦女和青年男子(可能是母子),他們的親切感又把我拉進了聊天室。我要強調我從不故意拉人聊天,就像我和他們聊起來是從叫麵開始的,我連這碗麵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但是,我願意向他們表現我的無知,問他們這些麵的名稱,卻是基於對他們的信任,而這份信任,又源於他們的和善。
年輕人說:「你從南方來,應該覺得這裡很冷吧?」
「謝謝,還可以,我來了幾天,已經習慣了。」
「那,這裡的生活一切都還習慣嗎?吃得慣嗎?」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可惜今天天氣不好。」
「怎麼說?」
「今天刮大風啊。這個季節都在刮風,這幾天只有昨天不颳風。」
我覺得還好。
「我想跟你們打聽一件事,」他們豎起了耳朵「我看到很多房子的牆角都積了非常厚的土,這些土是風沙堆積的,還是建房子的時候就有的?」
「風沙堆積的,這裡的風沙很大,一碰到牆壁就掉下來,所以就積在牆邊了」
「黃土高原兒!」對面的小孩大聲說著。
「我知道,黃土高原兒!」我笑著應他的ㄦ化韻。
回到溫暖的客棧大廳,我看到一個很帥的外國男子跟一個中國美眉正用筷子吃著一籠看起來很好吃的麵食,神情極為悠閒,樣子超浪漫的!好羨慕!問我老闆娘那是什麼。「攸麵栲栳」──說了等於沒說。山西麵食的名堂很多,骨子裡都是麵,只是他們把這些麵弄成不同的形狀,猶如義大利人搞通心粉。老闆娘問我要不要叫一籠,我很不好意思的說:「可是……我剛剛已吃過東西了,而且叫一籠我也吃不下。」經一番討論的結果,她堅持我一定要叫半籠來吃吃看,他們到十點多都可以弄;你知道嗎,她完全是為了我好,本來就很便宜的東西又只蒸半籠而且又在這麼晚的時候弄,可說是一點利潤也沒有,但是她知道我這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也永遠吃不到了。這一切我們都沒有明說,可是我感受得到那份心意。
十點多的餐廳裡,對桌是四個廣東人。仔細聽他們說話,我發現我居然分得出廣東口音和香港口音的不同!大陸人說的廣東話有混雜一些捲舌腔,而且廣東人在私下交談的時候常常用「廣東腔的普通話」溝通,而不像香港人完全用粵語溝通。因為他們請老闆介紹食物,因此我也一起聽。
「我覺得你們的人都很好!你們兩邊是同一家人嗎?」
她猶豫了一下:「不是,但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住在對面的人來這裡吃飯很方便呀,這是互相的合作。」
那天晚上睡得不錯。
凌晨五點多的古城,無人、無聲,一片漆黑。我悄悄的背上我的大背包走出了客棧,只仰賴滿天的星光加上遠處的一兩盞燈籠來注意整排明清時代建築相夾的路面。你可以想像那是什麼情景嗎?刺激過癮咧……。就這樣走了二十多分鐘的路,才見到城外的街燈和車站。這天我要坐一整天的車到洛陽。
7. 最難受的火車
在大陸,鐵路是定位在省際間的一種長程交通工具,一個縣只會有一個車站,大城市中的分站僅供不同方向的車次調度,亦不連停。平遙縣「最大」也是僅有的這個車站相對上就非常的小,每天停靠的班次屈指可數。所以在時間限制下,我要到洛陽也沒有班次與等級的選擇權,也只能接受這班等級很低的「普快車」。它的長相跟台灣的「平快車」差不多。
普快車不但縣縣都停,而且行進緩慢。依龍江妹妹「一省停超過兩站就算慢車」的標準,這班車她準會瘋掉。再者,我最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這班車幾乎人人抽煙。
人人橫七豎八的倒在簡陋的座位上,他們可能已經在車上過了一天一夜,甚至不只。
過兩小時天亮後,橫七豎八的人們由於逐漸有人上車更加擁擠而起身讓位,但也開始抽煙,並且瘋狂的製造髒亂。人人將痰吐在地上,面容傲慢無恥的將垃圾往地上亂扔,很快的滿地都是垃圾。大約十點的時候,有列車員一路將垃圾嘩啦嘩啦的掃來,因為垃圾成堆,用「掃」的十分勉強。掃過去之後沒幾分鐘四周又恢復成掃前的景象。
依大陸法令,全國所有的交通場所都是禁煙的,但這樣的法令在這班車上全然無效。沒有人理會車上微弱而模糊的禁煙勸導廣播,也沒有列車員阻止任何人吸煙──唯一的一次是中午我有看到一個人拿著擴音器走過來,喊了幾句「把煙熄了啊!」但是隨便喊完就走了,沒有人理他。
為什麼?
這種東西在大陸叫做「路風」。顧名思義是一條交通路線上的風氣。「風氣」的來龍去脈,各位都心知肚明。它和組成人物的素質有關,也和社會長期的法政狀態有關,那些東西固然很難改變;但是,就單獨來檢視一條路風來說,吸煙的問題不是不能解決。
可惜我會這樣想,已經是一個禮拜以後的事了。
車子本身已經非常擁擠、悶熱、煩躁了,卻還要叫我吸一整天的二手煙才能到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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