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天還沒有大亮，阿勝獨自一人來到海邊。幾條漁船正要出海捕魚，淺水處，漁夫早就腳夾木棍，忙著釣魚。今天，風和日麗，在這個雨季裡，確實是難得的大晴天。初升的太陽紅得出奇，把整個印度洋都染成了血色。不知怎麼，阿勝眼皮直跳，心裡興起不祥的預兆。他伸手看看手錶：2004年12月26日，星期天。
「喔！難怪，昨天是聖誕節！」
阿勝驚訝，竟然忘了昨天是一年一度的聖誕節。每年聖誕夜，阿勝都會和阿興，到台北東區一家法國餐廳共進聖誕大餐，然後找一家汽車旅館過夜。第二天，也就是聖誕節，他們還會一起開車出遊，直到夜深人靜才各自返家。而今年，竟在槍林彈雨中，渡過聖誕節！
Tiru和女友的葬禮訂在今天上午九點，就在Tiru家的附近的海邊沙灘上。喪家決定為這對無緣結為夫妻的戀人，舉行聯合火葬。
昨天下午，在村民的幫忙下，空地就已搭好木架，木架上擺滿乾燥的稻草，木架下則準備了一堆從沙灘上撿來的漂流木。
九點沒到，Madhura和幾位親友，就用簡單的單架，把Tiru和女友的屍體，抬了出來，慢慢遊行在沙灘上。豔陽下，沙灘上已經白化了的貝殼，像傷心的淚水一樣，閃閃發光。印度洋出奇的湛藍，波光粼粼，連一隻海鳥都沒有。幾艘已經走遠了的漁船，像是拋錨在外海似的，靜止不動。而那夾在木架上的漁夫，垂著釣竿，也像木偶一樣，一動也不動。這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只有送葬隊伍，在上師的引領下，拖得長長的，慢慢在沙灘上移動。
Tiru的嘴角帶著微笑。女友雙唇塗了紅咚咚的胭脂，兩眉間還點上一顆像是珍珠一樣的紅色圓點。這是泰米爾少女，盛裝打扮時，常見的化妝。
Madhura和親友將兩人的屍體從單架移到木架上。並在兩人身上，撒滿野地採來的白色素馨花。Madhura手拿淨瓶，將淨瓶裡的酥油，淋在Tiru和女友的屍體上。
九點一到，Madhura點燃木架下的木材，在酥油的助燃下，熊熊烈焰迅速往木架上竄升。五、六個少年組成的唱詩班，開始合唱一首禮讚濕婆的聖歌，名叫〈火葬場的神明〉：
把你獻給濕婆的熊熊火焰
唵！濕婆！
緊接著，主持葬禮的上師，用他哀傷但卻莊嚴肅穆的嗓音，獨自一人，繼續吟唱：
呼喚你！
呼喚你！
呼喚你！
唵！濕婆！
獻出愛
獻出恨
獻出生命給濕婆
唵！濕婆！
當檀香飄過死亡的原野
獻出我那老邁的生命
舉杯飲盡祢的鮮血
啊！敬愛的濕婆！
唵！濕婆！
……
「喂，喂！我是小周。」
上師的唸誦聲中，阿勝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那是一通來自台北的國際電話：
「印尼發生大地震了，斯里蘭卡馬上會有大海嘯，千萬要小心！」
阿勝回頭往印度洋看去，發現岸邊的海水迅速向大海退去。才沒幾分鐘，大海隆起十幾公尺高的巨浪，像一道會奔跑的高牆一樣，從遠遠的東南外海，白花花直撲過來。漁船被大浪沖上十幾層樓高，然後又重重摔了下來，裂成碎片，沒入海中。漁夫驚慌失措地爬下木架，直奔岸邊，但最後還是葬身巨浪之中。阿勝看了大叫：「海嘯！海嘯！」拉住Madhura的手，直往附近的一座山丘跑。其他親友也不顧還在進行的葬禮，全都跟了上來。
十分鐘後，巨浪吞沒了整個海岸，眼睜睜看著Madhura的老家，被巨浪撕成一片一片。熊熊烈火中的兩具屍體，一下子就熄滅，消失在巨浪之中。緊接著，巨浪湧到他們逃往的小山丘，一丈一丈吞沒山丘下的野草和樹木。
「不行，我爸媽還在下面，我去救他們！」
Madhura試圖掙脫阿勝緊握的雙手，阿勝知道這已來不及了，死也不肯放手。才兩分鐘，Madhura的父母已被巨浪捲去。Madhura大喊大叫，終於掙脫阿勝的手，奮力游了過去，卻又被阿勝拉了回來。阿勝緊緊抱住Madhura，深怕一個鬆手，又被他掙脫。一股巨浪嘩嘩作響，已經湧向兩人身上。阿勝和Madhura兩人，四手合力，緊抱一棵大樹不放。海水淹到了頭部，東湧西沒來回沖擊他們的頭臉。兩人喝了不少海水，把頭緊靠樹幹，就怕再來一個巨浪，把頭都給沖斷了！
一小時過了，兩小時過了，海水慢慢退去。兩人回到Madhura的家園，卻連一片木板、一塊土磚都找不到。父母的屍體，也同樣遍尋不著。Madhura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雙手不斷搥地。阿勝則像傻子一樣，張著大口，瞪大眼睛，呆呆癱在一旁，全身不停顫抖，半天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第三天，阿勝原想用他的手提電腦，將一篇報導傳回報社，卻發現背包裡的手提電腦早已泡過海水，無法使用。所幸手機放在防水小皮包裡，於是他用手機發了一篇簡訊回報社：
斯里蘭卡的大海嘯，死亡人數至少二萬，失踪人口約有一、兩千，難民估計至少六、七十萬。海水倒灌陸地兩公里。一輛滿載乘客的火車，被巨浪沖得出軌，死亡八百多人。東部泰米爾人居住的安帕拉（Ampara）和巴帝克羅，受災最為嚴重。海嘯後下起大雨，安帕拉十五個難民收容所泡在滾滾洪水裡，兩千多名難民被迫撤離…
半個月後，斯里蘭卡的官方統計正式出來了：
大海嘯發生在26日上午九點二十一分。死亡人數四萬一千人，失踪人數三千七百九十二人，災民八十五萬人。
（待續）
＃附記：本節所貼照片都下載自網路。當我看到這些南亞大海嘯的照片時，一 邊下載一邊流淚。
感謝這些攝影師，為我們留下如此慘痛但卻珍貴的照片！
海嘯發生時，我曾寫了兩首相關的詩，現在一併把它們貼在底下，請網友指 教：
（1）安魂曲：為南亞大地震而寫
摺疊顫慄
織我入絲毯
浩劫中
溫暖覆蓋
冰冷屍身
整砌碎裂的心
築我為青青墓園
巨浪中
甜密撫慰
漂泊靈魂
磨關懷為墨水
用大愛作音符
譜寫傷心之歌
輕唱吧！輕唱
輕唱那首
浸泡淚水的
安魂曲
（2005年1月19日）
（2）你捐款了嗎？──為南亞大地震而寫
你捐款了嗎？
這是一首傷心的愛歌
吸金的火山
噴出貪婪
海底深深
呑噬著
慷慨解囊的
愛心
你捐了多少？
讓──
火焰化做悲憫
岩漿流為大愛
巨浪湧出
千層萬疊的
希望
（2005年1月10日）
＊以上照片下載自網路。若有侵權，請告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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