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釋見日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
前兩天，我到山上看奶奶的墳，墳是去年夏曆六月做的，還很新，塚上的杜鵑開著鮮豔的花朵。奶奶生前喜歡在髮髻上插朵花，或者在口袋裡放一些桂花，所以，我也買了一些供在墳前。碑壁上刻著一篇追悼文，這篇追悼文是九歲的姪女與我合寫的，在告別式那天，曾由姪女朗讀出來，這篇祭文是以姪女的立場寫的，題目叫做「永遠的阿祖」。
我的阿祖名字叫做張李真油，她是我最敬愛的阿祖。也是阿公、姑婆最親愛的母親，也是叔叔、姑姑們最敬愛的奶奶，也是伯公、嬸婆們所尊敬的一位老人。
阿祖生於民國前十年四月十四日，到今年農曆五月二十四日為止，阿祖來這個世界總共有九十四年的時間，這個年紀比中華民國建國還長久，阿公說阿祖之所以能夠長壽，是因為她對人都非常仁慈，而且非常愛護我們的緣故。
阿媽告訴我說，我的曾祖父很早就去逝了，所以阿祖一個人要把阿公與姑婆養大。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又要持家，又要經營產業，還要周旋在妯娌之間，因此阿祖吃了很多苦。而阿祖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她每天辛勤的工作，跟男人一樣為家庭努力，幾十年來，她很少休息，阿祖這種認真勤勞的美德和精神，我會永遠記得。
阿祖很疼我，有好吃的糖果，她都會留給我吃，而且她會教我把糖分給大家吃，她說好吃的東西，大家都要吃到才好。姑姑說，有一年的中秋節，她在學校念書，沒有回家過中秋節，阿祖幫她留了半個月餅和柚子，而且為了怕被其它人吃掉，她還把月餅和柚子藏在衣櫃裡，等到姑姑回來，月餅已經發霉了，柚子也乾癟了。阿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好吃的東西，一定要家裡每一個人都吃到。阿祖非常的惜福、節儉，上廁所的時候，如果是上小號，她都只用半張衛生紙，她說生活要節儉、如果浪費的話，會沒有福氣。
關於阿祖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將來我想請阿公、阿媽、叔叔和姑姑告訴我，我會把它記下來，以後等我長大結婚，我也會把阿祖的故事講給我的孩子聽，讓他們知道他們有一位又平凡又偉大的祖先。
阿祖現在到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去修行，雖然，從今以後，我看不到阿祖了，但是我相信她在極樂世界會保佑我們全家，也會保佑我快快長大。雖然，我還小、不懂事，但是阿祖離開我們，我還是很難過，不過，姑姑師父告訴我說，每一個人老了，都會到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去，所以，如果想念阿祖，就可以念阿彌陀佛的名號。阿彌陀佛的意思是無量光明、無量壽命的意思，只要我們念阿彌陀佛，阿祖就會聽到我們對她的祝福和懷念。
今天我要跟阿祖說：「親愛的阿祖，我們都會懷念您，我們會記得您對我們的疼愛，我們每個人都會好好珍惜生命，好好的盡自己的責任，請您放心，也祝福您在另一個地方能過得平安快樂。」
那一天，大屯山上飄著細雨，山上除了蟲鳥的叫聲，沒有人聲喧鬧，奶奶愛靜，一輩子難得下山一趟，如今，在她喜歡的、親自耕作過的家園中永遠安息，我想，她會感到親切吧！
小時候，奶奶常帶我來這座山上，清明前後要採茶，我就跟在她後面撿拾掉落的茶葉；秋天要割芒草作掃把，我幫她找尋茂密的芒草叢；冬天採橘，我可以兜著裙子接她從樹上丟下來的柑橘；春天呢，就一起上山摘嫩嫩的箭竹，奶奶疼我，採到好吃的蛇莓，總是往我的嘴裡送。這些往事，都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
現在，青山常青，奶奶呢？
我撿拾著墓地上枯黃萎落的落葉，然後鋪陳在杜鵑的根部，讓它能滋養這一季的新綠。奶奶一輩子辛勞，守寡逾半世紀，很像這樹葉，凋萎了還護佑著大地、念著新生命的榮發。
這使我想起日本畫家東山魁夷曾經這樣描寫一片樹葉：
你的綠意，不知不覺黯然失色了，終於變成了一片黃葉，在冷雨裡垂掛著。夜來秋風敲窗，第二天早晨起來，樹枝上已經消失了你的蹤影。只看到你所在的那個枝枒上又冒出了一個嫩芽。等到這個幼芽綻放綠意的時候，你早已零落地下，埋在泥土之中了。
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樹葉，生活在世界上的萬物，都有一個相同的歸宿。一葉墜地，絕不是毫無意義的。正是這片片黃葉，換來了整個大地的盎然生機。這一片樹葉的誕生和消亡，正標誌著生命在四季裡的不停轉化。
同樣，一個人的死關係著整個人類的生。死，固然是人人所不歡迎的，但是，只要你珍愛自己的生命，同時也珍愛他人的生命，那麼，當你生命漸盡，行將回歸大地的時候，你應當感到慶幸。這就是我觀察庭院裡的一片樹葉所得的啟示，不，這是那片樹葉向我娓娓講述的生死輪迴的真諦。
還記得去年奶奶往生的那一天，我從錄音室出來，接到法師們給我的訊息，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雖然奶奶已經九十四歲的高齡，而且近幾年都呈癡呆的狀態，什麼時候走，似乎是意料中事，但是驟然面臨，我還是忍不住淚眼迷離。
趕回俗家，奶奶的遺體已經移到廳堂，我掀開被單一角，看到奶奶的眼睛安詳地閉著，雙唇內抿，很像睡著的樣子，我悲傷的心情變安心了。我蹲跪下來，在她耳邊告訴她：「奶奶，我回來了，您一生為我們這個家庭付出，可說嘗盡了人世悲酸，看遍了悲歡離合，如今，您的責任已了，要好好休息了。關於家中的一切，兒孫們都會料理，您不用擔心，也不用掛心。此時此刻，請您把所有的重擔都放下，隨佛菩薩去修行吧！我們都願為您祝福。」
之後，和陪行的法師一起為她老人家誦經祈福，生前，她也曾親近彌陀，走了，有師父們加被，我相信她必可到光明平安的地方。
當天晚上奶奶入殮，當棺木蓋閤上，我知道她真的從此跟我們告別了，我是再也看不到她了。一向嚴峻的父親號泣著，姑姑一直揩拭著滾落的淚水……。生命苦短，來如花開，去如花萎；無常迅速，逝如光影。
晚上，我和父親一起守靈，父親是奶奶的獨生子，奶奶的死，對他是一個極大、極重的打擊，我們共同追憶著奶奶生前對我們的疼愛與關照，父親說他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克制著自己的悲傷，唸了一段柏地耶夫的話給父親聽：
死亡是最最深刻，和最有意義的事實，它把凡夫的最後時刻，提昇到人生的灰暗和陳腐之上。因此唯有死亡的事實，可使人生意義的問題，獲得應有的認識。人生在世之所以會有意義，就是因為世間有死亡之事，假如人間沒有死亡，人生的意義就會消失。意義與了結相連，所以世間若沒有了結，如果世間盡是邪惡，而生命沒有絕期，人生便無意義可說……。人之道德經驗的意義，縱貫他的一生，在於使他處於一個知死的地位。
我抬頭看見父親含淚的雙眼，緊鎖的眉頭似乎打開了些……。
奶奶的死亡讓我思索到：人在求生的過程中，同時歸結於死亡，所以死亡應該成為莊嚴人生的一部分，一個深知死亡意義、對死亡有所準備的人，將會更珍惜人生，因為唯有參透死亡，才能實實在在地生活，並有勇氣承擔生命與生俱來的痛苦和責任，讓自己活得尊嚴。
親愛的朋友，「死亡」是個不得不面對的人生真實，而您會以怎樣的態度面對呢？清明節即將來臨，讓我們以觀音菩薩的慈悲願力，加被所有已經體驗死亡意義的人，也祝福所有正在體驗著人生的人。
------ 摘自《香光莊嚴》第六十一期
http://www.gaya.org.tw/magazine/v1/2005/61/life2.htm
